第五十四章
2024-10-04 19:29:20
作者: 王松
來子從來不做夢。可這天夜裡,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他爸老癟左手領著牛幫子,右手領著一個女人,來到鞋帽店。夢裡的老癟還是這麼癟,但身上挺乾淨,像是要出遠門。走進鋪子,把牛幫子交到來子手裡,沒說話,只是看看來子。來子見他眼淚汪汪的,剛要說話,他已經轉身走了,把領來的女人也留在鋪子裡。來子剛要叫,老癟已經出門走遠了。來子這才顧上看這女人。但這女人也轉身走了,只回頭看了一眼。也就這一眼,來子認出來,這女人竟然是小閨女兒。他剛要叫,小閨女兒也已出門走了。她走得比他爸老癟還快。來子追到門口,已經沒人了。這時再回頭,就見牛幫子去了帳房。來子也跟進來,剛要說話,牛幫子迎上來,咕咚給來子跪下了。來子趕緊要扶他起來。牛幫子已經淚流滿面,衝來子說,哥,咱爸讓我叫你哥,咱爸說,讓你給我一口飯吃。來子一見也哽咽了,想說話,可嗓子眼兒堵著,說不出來,使勁要攙牛幫子起來,牛幫子卻死活不起。後來一急,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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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看看窗外,天還沒亮。
來子每天的習慣是天不亮就起,起來先來鋪子。這時鞋帽店的後面已經又擴出幾間房,夥計都住後面,伙房也在後面,鋪子管吃管住。這個早晨,來子從家裡出來,一邊往鋪子走著,心裡還在想著夜裡的這個夢。小閨女兒這一走,算算已經快二十年了。這二十年,來子沒再想過成親的事,也沒這心思。頭些年,「華記布匹莊」的華掌柜又托人來跟來子提。華掌柜後來還是招了個上門女婿。這女婿是津西獨流鎮的,家裡沒人,從小跟著叔叔在運河上跑船兒。跑了這些年,也想上岸了。華掌柜一聽媒人說,覺著挺合適。本來都說妥了,日子也定了,可這年秋天,這年輕人跟他叔叔跑最後一趟船時,在青縣跟一條「對槽」撞上了。這年輕人為救他叔叔,自己淹死了。這一下華掌柜的小女兒就成了個半羼子寡婦,說沒嫁,已經有了主兒,可有主兒又還沒成親。後來也就一直落在家裡。華掌柜托人來跟來子說,他閨女雖已有過主兒,可還沒破身,也就還是個黃花兒閨女,來子要有意,也不說招贅不招贅了,況且來子現在也已是「福臨成祥鞋帽店」的老闆,論買賣比自己的布匹莊也不小,只要同意,把自己的女兒娶過去就行了。但來子跟媒人說,謝謝華掌柜的美意,自己沒心思。華掌柜也聽說過來子當年的事,這時媒人帶話回來,也就搖頭嘆氣說,這個小閨女兒,真沒福氣啊。
上午,來子一邊做事,還一直走神,眼前一會兒晃著夢裡的小閨女兒,一會兒又是跪在跟前的牛幫子。快到中午時,尚先生來了。尚先生有個塘沽的朋友來看他,知道他最愛吃海貨,就帶來一簍兒海蟹。尚先生過意不去,想買頂帽子送這朋友。進來跟來子說了幾句話,就看出他有心思,於是問,怎麼回事。來子知道尚先生會圓夢,就把夜裡的這個夢跟尚先生說了。尚先生聽了想想,笑著說,我也甭給你圓這夢了,圓了你也不信,俗話說,夢是心頭想,看來你是又想小閨女兒了。說著又看看他,再就是,心裡還是放不下你這兄弟。
尚先生這幾句話,都說到來子心裡了。
來子低著頭,沒說話。
尚先生說,有一句老話兒,兄弟之間,救急救不了窮,救窮救不了命,甭管誰,一時窮富是人定的,可一輩子窮富就不是人能定的了,得天定,你就是怎麼管,也管不了根兒。
來子一聽,就明白尚先生的意思了。
尚先生又說,按說你們也是親兄弟,可我說句不該說的話,你別過意。
來子說,您說。
尚先生說,你這兄弟可不是個善主兒,要真讓他來這鋪子,你就亂了。
來子說,可我爸沒了,眼下,總不能不管他。
尚先生點點頭,管可以,可也看怎麼管。
來子看著尚先生。
尚先生說,你給他米,給他面,給他錢都行。
來子問,就是不能讓他來鋪子?
尚先生說,你自個兒尋思吧。
說完,就拿上帽子走了。
來子是個聽勸的人,這些年別管遇上什麼事,都想聽聽別人怎麼說。兩個人想的,總比一個人周全。但別人說完了,可以聽,也可以不聽,自己還有自己的想法。來子也知道,尚先生說得有道理。其實尚先生還是說客氣了,有的話雖沒直說,意思也已經帶出來。來子尋思到中午,就把夥計汪財叫過來,告訴他,吃完午飯,去趟白家胡同。
夥計汪財一聽去白家胡同,就明白了,有點兒不願去。
來子說,讓你去就去,那天來的,是我兄弟。
汪財說,知道。
來子說,請他過來,就說我有事,要跟他商量。
下午,牛幫子來了。來子沒再跟他繞彎子,開門見山就說,現在也別說這鋪子是誰的了,既然咱是親兄弟,以後就一塊兒干。牛幫子沒想到來子把自己找來,會這麼說。那天保三兒把楊燈罩兒揪來,楊燈罩兒已當著所有的人承認,當初就是他騙了老癟,盤給他的這半個鋪子根本就沒這麼回事;牛幫子既然已事先說了,只要來子把這楊燈罩兒找來,讓他當面承認,自己就認這個帳。現在楊燈罩兒來也來了,承認也承認了,他也就無話可說了。但牛幫子的秉性畢竟還有一半兒隨他媽二閨妞,想法兒和思路都跟常人不一樣。這時一聽來子這麼說,翻著眼皮想了想,說,古人講,凡事都得師出有名,咱話也得說在前頭。
來子說,你說吧。
牛幫子問,你請我過來,總不能讓我當個二掌柜吧?
來子一聽牛幫子用這個「請」字,就覺著有點兒扎耳朵。但還是說,咱兄弟倆,當然不分什麼大掌柜二掌柜,有事兒商量著辦,說書的有句話,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牛幫子點點頭,又問,我的月俸,怎麼算?
來子一聽這話,就有點兒要忍不住了。
來子這時已經聽說了,他爸老癟一死,白家胡同的那個嘎巴菜鋪子二閨妞和牛幫子根本就玩兒不轉。現在已經關張了,他娘兒倆也就是坐吃山空。照這樣再過些日子,也許就得跑當鋪賣著吃了。來子看著牛幫子,心裡說,現在叫你來鋪子,也就是咱爸夜裡托的這夢,讓我給你一碗飯吃,你真以為自己是個爺,我得花大價錢,八抬大橋請你過來?但心裡這麼想,嘴上還是說,我也沒月俸,每月也就是個零花錢,你跟我一樣,有用錢的地方,再另說,到年底了,鋪子賺了錢,你也有份兒,到時候怎麼算,咱再商量。
牛幫子聽了沒說話,顯然心裡不太滿意。但他畢竟也是二十大幾的人了,看得出眉眼高低,心裡也掂得出輕重。雖不高興,也就沒再說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