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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4:21
作者: 許開禎
東家莊地是在齋公蘇先生走後的第二個日子來到廟上的,按往年的規矩,他要在廟裡住上一段時日,正月出去清明下種之前的這段日子,是他在廟裡吃齋念佛修身養性的日子。
老管家和福一大早就等在門外,以前的這個時候,也是他牽著大紅走馬送東家莊地去廟上的,東家莊地在廟上的一應事兒,也由他照料,只是,現在他不是管家了,做事就變得分外小心,底氣也不是太足。
下河院行祭祀大禮的這些日子,他的腳步一次也沒到過院裡,院裡發生的事,他一概不曉。昨兒夜黑,他從廟上趕回來,原本想著要見東家莊地的,原定的七天廟會已告結束,香火錢收了不少,有香客還提出擴建廟宇,將廟東邊那片林子砍了,擴出一塊平地來,建一座大殿,供養送子觀音。廟會剛剛結束,就有居士和信眾四處化緣去了。看來,天堂廟的香火是越來越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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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和福剛進了巷子,還沒到自家門前,就聽夜幕里傳來管家六根的聲音,像是跟誰吵嘴。和福多了個心眼兒,藏在牆旮旯里聽。吵架的是六根跟溝里四堂子的媳婦三杏兒,這三杏兒不是別人,正是管家六根大姐婆家的人,是他大姐小叔子的丫頭,幾年前由六根做媒,保到了溝里。聽了一會兒,好像是說少東家命旺的啥子事,老管家和福的耳朵機靈起來,目光穿過蒙蒙的夜幕,盯牢在六根臉上。
管家六根罵的是,三杏兒沒聽他的話,讓機會白白失掉了。
機會?老管家和福心裡騰一聲,難道管家六根又在打什麼鬼主意?正驚怔間,就聽三杏兒惡狠狠道了一句:「你有本事,你去,往後,這種壞天良的事少找我!」說完,騰騰騰甩著步子走了。管家六根看上去很不甘心,想撲過去拽三杏兒,巷道里突然有了腳步聲,緊跟著傳來四堂子的喝罵聲:「三杏,野哪兒去了,黑燈瞎火的,跟誰嚼舌頭哩?」
老管家和福愁悶了一宿,半夜裡他睡不著,把女人鳳香拉起來,問:「我在廟上的日子,你聽見甚了?」
「沒聽見。」鳳香大約是怪男人冷落了她,過完年到現在,男人沒一天在家裡踏實過,忙倒也罷了,忙完回來,跟她也沒個交代,八成一到了廟裡,還真就起了和尚心。
「問你話哩,好好說。」
「睡覺。」鳳香又臭了句,轉個身,不理男人。
和福披著衣裳,炕上悶坐半天,越坐越不踏實,一把拉起鳳香:「瞌睡死你了,少睡一會兒不行?」接著,就把巷裡看到聽到的說了。
鳳香驚訝地叫了一聲:「怪不得,怪不得哩,原來他是跟三杏兒串通好了的。」
這陣兒,老管家和福心裡裝的就是這事,也怪他,挑十男十女時,東家莊地是跟他商量過的,原本三杏兒不在裡面,東家莊地也是怕她是六根的親戚,都是他,一口咬定三杏兒不是那種人,再咋說,四堂子也是東家莊地救下的,當年挨餓,若不是東家莊地差他給四堂子家送去三斗黑面,怕是早餓死了,還能娶媳婦生兒子?誰知……
門嘎吱一聲響,東家莊地打里走出來,馬夫牽了馬,也從馬廄里過來,老管家和福忙忙接過韁繩,扶東家莊地上馬。一路,老管家和福心裡直打鼓,嘀咕了一夜的話不知該不該問出來。
快到廟上的時候,東家莊地忽然問:「聽說廟上又來了法師?」
老管家和福哎呀一聲,這才想起要緊事兒,遂說:「惠雲師太托我問問你,她想把天梯山的妙雲法師留下,不知你肯不肯點頭?」
「妙雲法師?」
逶迤連綿的南山,蒼蒼茫茫,似仙境般橫在眼前,大紅走馬吃力地走過那一段坡路,便有些力不從心了。東家莊地不得不下馬,跟老管家和福邊閒談邊往上走。路一下沒了,腳下,曲曲彎彎的,是通往廟宇的羊腸小道。這小道,還是當年修廟者拿洋鎬和钁頭刨出的。小道兩旁,是蔥蔥鬱郁蒼勁挺拔的蒼松。
七天廟會過後,天堂廟嘩地寂靜下來,腳步還在遠處,就已聞到古剎聲。如轟如鳴的聲音穿透層層疊疊的松林,如天音般降下來,令人肅然生敬。東家莊地不再言聲,雙腳陡然有了力量,噔噔噔盤上了石階。廟前,高達九丈的銀杏已經泛綠,茂密的枝幹仿佛一把巨傘,為寺前的放生池遮擋下一大片陰涼。
早有住寺的居士聞聲趕來,見是東家莊地,忙忙地跑去通報了。東家莊地剛在樹蔭下歇了口氣,就見惠雲師太輕風般飄至門前,雙掌合十,阿彌陀佛施起了禮。東家莊地慌得趕忙就要給師太頂禮,被師太攔住了。
東家莊地這份慌,是慌在心裡。每每見了師太,他都驚恐不定,目光不知往何處放。惠雲師太似乎也有些微微的激動,甚或不安,但只在眨眼之間,一切便都被她不染塵埃的明眸掩去了。
想必東家莊地這一次,定是想從惠雲師太嘴裡知道些什麼的。
下河院西廂里,少奶奶燈芯卻在焦急地等溝里女人草繩的到來。她一大早就差丫頭蔥兒去喚了,說是有要事要問,這陣兒還不見人影,想必又是讓吃奶的孩子給拖住了。
少奶奶燈芯要問的,正是三杏兒的事。那天,中醫爹一針施下去,嚇得燈芯膽都破了。大約也是中醫爹心太急,針施得過猛,男人命旺竟從她懷裡騰地坐起來,眼直直的,雙手一下就摁了那針,驚得中醫爹喊:「抓住手,抓住手啊。」
燈芯使足了力氣,才把男人重新摁倒在炕上。可接下來,中醫爹的手便抖得捉不住針。要知道,施針是最見不得亂動的,人一亂動,氣血凝在某個地方,不通,這針便沒了效果,弄不好還出錯,要是錯了穴位,後果不敢想。
中醫劉松柏靜了會兒氣,見命旺齜牙咧嘴,一咕嘟一咕嘟地往外吐,心想絕不是受了三杏兒引誘那麼簡單。當著一院人的面,三杏兒頂多拿胸脯挨一下他,或是拿眼神迷惑一下,病症不會反彈得這麼厲害。看這樣,定是在沐手或獻爵時使了啥手段,讓命旺的病症慢慢發作,借著那錯亂中的一碰,這病就給引犯了。
中醫劉松柏這麼想著,忽然就想起一樣東西——迷魂草。他哎呀了一聲,跳下炕,打匣子拿出一種粉,對住命旺的鼻子就噴。沒想,噴了幾下,命旺安靜了,不跳彈了。慢慢,恢復了正常。等他再次睜開眼時,早上那個聽話的命旺又回來了。喜得燈芯抱了他的脖子就親,中醫劉松柏咳嗽一聲,燈芯這才羞紅著臉下了炕。
傳說的迷魂草是一種針葉兒草,藏在沙漠邊沿的刺蓬中。這草秋季里結果,細、小,採擷下來,磨成粉,要是不慎讓人吸入,人便昏昏沉沉的,乏而無力,有時眼前還有幻覺。這草極為稀奇,南山一帶是不會生長的,它耐旱,個兒又小,怕雨,溝里溝外,怕只有外山一帶才有。
劉松柏行醫多年,還從未見過,不過涼州城的吳老中醫見過,還特意收集了一些果實。有次兩人談及對這種病的治法,吳老中醫說,百草還得百草治,這就叫萬物相剋。說著,拿出一種粉兒,叫魂清散,說他自個兒磨的,對吸入迷魂草的人很管用。中醫劉松柏好奇,當下跟吳老中醫要了一點,當寶貝似的藏在隨身帶的藥匣子裡。沒想,今兒個居然派了用場。
當天夜裡,中醫劉松柏便斷定命旺是在亂中讓人使了毒計,有人拿迷魂草混入院中,專門沖命旺下手。父女倆一開始也想到中醫李三慢,但劉松柏很快搖頭否定。這草他都沒見過,中醫李三慢就更無從知曉,那麼還有誰?想來想去,想到管家六根身上。管家六根每年都要去北山或沙漠一帶,難免跟那兒的中醫或專事此勾當的人接觸,也只有管家六根,才能想出這麼毒的招。
少奶奶燈芯認定事兒出在三杏兒身上,她先是將此事牢牢地捂住,沒讓一個親戚知道,更沒讓公公莊地知道。大禮結束,爹和蘇先生他們相繼離去,燈芯才將草繩男人喚來,給他安排一件事,讓他悄悄打聽三杏兒一家跟管家六根的關係,看他們年前年後是否走動過。
三杏兒雖跟六根是親戚,但自打嫁到溝里,一向跟管家六根疏得遠。加上當年為娶三杏,四堂子讓媒人六根額外多索要了兩條毛氈,四堂子一直記恨在心,對六根,平日裡也是罵得多親熱得少。
草繩男人從四堂子嘴裡很快問來實話,年初二管家六根是到過他家,當時他也奇怪,哪有過年舅舅反著給外甥拜年的?雖說六根也就是個不著邊的舅舅,可畢竟大著一輩。年初三,三杏兒回拜了六根家,說了一天的話,來時手裡竟多了兩樣東西:一桶子清油、一方子豬肉。四堂子也覺這事怪,可就是想不出個道道。草繩男人一問他,嚇得他伸長了舌頭問:「敢不是她聽上六根沒良心的話沖東家使壞吧?」
昨兒夜,少奶奶燈芯又讓草繩去找三杏兒,就說涼州城的蘇先生走時說了,那天他觀過十女的臉相,十女里數三杏兒長得最有福,多子多孫的相哩,可偏是那天臉上帶了兇相,若要不禳眼,怕是凶多吉少哩。看她聽了有啥反應,會不會將實話招出來?
就在燈芯等得心神不安時,草繩踩著細碎的腳步惶惶進了西廂,一進門就喊:「可嚇死我了,你猜這斷後鬼家的做了啥沒屁眼兒的事……」燈芯一把拽過她:「先甭急,坐下慢慢說。」
草繩從燈芯眼裡看出一絲怪,才知到下河院不該扯上嗓子話,忙噤了聲,四下望望,除了炕上坐著玩的命旺,沒外人。這才壓低聲音說:「招了,有的沒的全招了,是六根,他哄三杏兒,說做成這事給她扯一條青絲布褲子。三杏兒這錢眼裡鑽的,為一條褲子就幹這沒天良的事。」草繩一扯起話,就沒完沒了,盡著不到點子上,急得燈芯掐了她一把:「挑要緊的說。」
果然是三杏兒,她起先不肯,無奈六根三纏四磨,許了好多願,最後,竟動了心。
那天,她借獻爵的空,將六根給的粉兒提前放酒里,遞方盤時特意將酒盅對在了命旺鼻子下。命旺那天是給祖宗獻過酒的,酒杯端手裡,那味兒不知不覺就進了鼻子。等獻完,三杏兒再故意拿胸脯一蹭,癔症就犯了。
「這挨天刀的!」少奶奶燈芯不知是罵三杏兒還是罵管家六根。
當天夜黑,三杏兒便哭哭啼啼跑來找燈芯,一進門就撲通跪下,認了一大堆錯,還說為這事美美挨了四堂子一頓打。說著撩起衣裳讓燈芯看,果然就見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四堂子也真能下得了手。
燈芯扶她起來,並沒多責怪,事情都過去了,責怪也於事無補。捎帶著埋汰了幾句,燈芯說:「這事就這麼過了,往後誰也不許再提,你回去跟四堂子說,下河院不記他的仇,讓他該咋還咋,只是少拿你出氣。你瞅瞅,打成這樣,還咋出門?不過……」
少奶奶燈芯話說到這兒,突然拿眼盯住三杏兒。這是她早就想好的,她不能白白讓自個兒驚上那麼一場:你六根不是溝里有人嗎,不讓你來你就動上心兒打別人的主意,我就成全你,讓你打。想著,嘴對三杏兒耳朵上,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三杏兒原本就做足了挨打挨罰的準備,沒想到少奶奶燈芯這般體諒她,哪兒還敢有犟嘴的理?就見她邊聽邊點頭,末了,還跟少奶奶燈芯發誓,若要不把這事兒辦好,就讓雷聲爺劈了她。
說完,卻磨蹭著不走,眼看著天越發黑,院裡快要滅燈睡覺了,三杏兒還吞吞吐吐的,像有話說。燈芯一問,三杏兒撲通又跪下,求燈芯救救她。燈芯問又咋了?三杏兒才一把鼻涕一把淚,將草繩說過的話重複一遍。燈芯一聽,差點兒笑出聲來,原來三杏兒是讓草繩的話哄信了,真當自個兒帶了兇相,求著少奶奶燈芯跟涼州城的蘇先生告個情,給她禳眼禳眼。
燈芯忍住笑說:「好了,起來吧,你先回去,改天方便了,我讓後山劉半仙給你禳眼。」
「真的?」
三杏兒是打發了,少奶奶燈芯卻再也睡不著。三杏兒一連說了好幾個蘇先生,竟把少奶奶燈芯說得恍恍惚惚的,腦子裡,忽然就冒出一些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