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2024-10-04 19:20:29
作者: 許開禎
我妹至死不肯原諒母親。到羊下城這麼久,居然從未踏進褲襠巷一步。按她的說法,她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有的只是一個哥,是哥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所以她聽說我跟思思情濃得化不開時,激動地說,哥呀,你讓我終於做了回妹。按我妹的理解,是她把思思送給我的,又是思思把我從苦海中救了出來,所以當天她便嚷著請我和思思吃飯。我說算了吧,我們哪有閒空吃飯。就那麼上癮?我妹調皮地說了一句,笑開了,我打了一下她的頭,敢說哥的壞話,看我不打爛你的嘴。
我妹先後背著馬六斤,將公司的部分財產轉我名下,事實上到現在,我已成他們公司的第三大股東了。買給馬大帥的樓房,也理所當然轉到了我和思思名下。第二天是個星期天,我和思思還繾綣在床上,我妹的人已把紅木家具和真皮沙發送上了樓。一盆鮮花怒放在陽台上,暗示著我們瘋狂的愛情。在我妹的精心布置下,房間裡充滿了火一般的熱情,我和思思倒在新換的地毯上,通體都流暢著新生活的快意。
忽然有一天,我妹帶著馬六斤前來吃飯,同時送上一份新的禮物,一架新古琴。思思撲扇著翅膀,燕子一樣飛翔在屋裡,她的快樂是由衷的,不加掩飾的,她甚至在我和我妹面前公開提起她和馬六斤上床的事,說那時候真是不懂呀,還以為男人就那麼回事。她的話弄得馬六斤很不好意思,幸虧我妹打圓場,說現在懂了就好,我可把最愛的人交給了你,你要小心呵護才是。思思賣乖似的偎我懷裡,整個人像玻璃,看不出半點瑕疵。她的歡樂感染著大家,屋子裡充滿濃濃的笑語。吃飯的時候,思思一定要坐我懷裡讓我餵她,軟軟的兩條胳膊搭我脖子上,目光里橫溢愛情籠罩著的縈縈波光。我妹不能自持了,女兒家的本性現了出來,半是撒嬌半是惡作劇地坐在了馬六斤腿上。馬六斤先還尷尬著,目光在思思和我妹臉上徘徊,終於,他發現思思不再是那個思思了,這才一發狠箍住了我妹。
半夜時分,我妹突然要走,思思留戀至極地勾住她脖子,住下吧,大家這麼開心,幹嗎非要分開。我妹其實舍不下這份快樂,鞋一蹬倒在了床上。
這夜,這屋的狂歡可想而知,好長時間,它都被褲襠巷的人議論著。
直到小三媽媽出事,我才從夢一般的纏綿中醒過來。
小三媽媽是割腕自殺的。當她確信我在羊下城有了一處新居而且身邊多了一個小鳥般的女人時,目光一下灰暗了,滅了。或者她的目光從未明麗過。大半輩子的沉重生活讓她終究也未弄明白自己在等待什麼,她在別人的屋檐下苦苦地支撐,心中似乎裝滿期待,卻又說不出,到死她也沒弄明白,她在這個世上活著的理由。也許刀片才是她最好的歸宿,或是解脫。
小三媽媽一直將那刀片珍藏著,臨死這天,細心給自己洗了浴,換上乾淨的睡衣,躺在床上,安靜、毫無留戀地閉著眼睛,是的,這個世界還有什麼讓她留戀。
本章節來源於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
血流了一地,整個床淹沒在紅色汪洋里。很難想像,小三媽媽居然能流那麼多血。她把我們共同生活過的世界裝扮成血的顏色,然後離我而去。等我發現時,血已乾涸,屋子裡充斥著異味。我們共同坐過的沙發讓剪刀剪得粉碎,陽台上嬌艷的花全都枯萎,那個有過溫情、有過歡樂的世界不復存在了,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倒塌的世界,一顆破滅的心靈。
小三再次失了蹤。沒留下任何痕跡,好長時間,我都恍惚,她回來過嗎,或者她存在嗎?也許世上根本就沒小三這個人,完全是我心理失衡,憑空杜撰出來的一個影子。
好了,我現在無牽無掛了,可以放心跟思思在一起。還是我妹說得對,你大可不必將浪費你生命的人放在心上,人生苦短,要為愛你的人而活。但我再次跟思思做愛時,意外地出現了障礙,我眼前總是被過往的事情所纏繞,無法解脫。
我徒然倒下,我知道今生今世也躲不開命中的劫數。
時光飛快,就在我和思思艱難而又痛苦地奔波在求醫問藥的路上,試圖把曾有的浪漫或溫情重新找回時,噩耗飛來。
我妹死了!
跟我妹一同死去的,還有馬六斤和楊七兒。
誰也沒想到,楊七兒會越獄,按獄警的說法,楊七兒再有兩年就要出來了,他等得及,完全沒必要拿生命做代價,把自己後半生斷送掉。楊七兒越獄後,第一個找見的就是馬六斤,他相信像馬六斤這樣的人物,完全有能力保護他,給他自由,給他幸福。當然,馬六斤也確實這樣做了,他二話沒說,就給了楊七兒一大筆錢,足讓楊七兒逍遙自在地活完下半輩子。怪只怪楊七兒,非要見我妹一面,還說他一生最尊敬、最欽佩的,就是我妹,說啥也要跟我妹道一聲別,不能就這麼不仁不義地走。
事情就發生在我妹家,我妹聽說楊七兒越獄逃出來後,堅決不同意他遠走高飛。她說糊塗呀,怎能拿這事兒開玩笑,你當警察是吃乾飯的。楊七兒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能看我妹一眼,他說這輩子值了,遇上這麼仗義的兄弟,還有這麼漂亮、這麼大度的嫂嫂,死也值了。說著沖我妹磕了一個頭。楊七兒動了真情,說話都有些哽咽。我楊七兒無論走到天涯海角,你們都是我的恩人,就是變成鬼我也要保佑你們。
我妹冷笑一聲,你走不了了,說完掏出電話,要給公安報警。楊七兒急了,撲向我妹,要把手機奪過來。兩人扭在一起,情急中我妹朝馬六斤喊,還不報警?楊七兒邊扭打邊說,馬六斤,你是幫我還是幫她,你可要想好,重色輕友的事你也敢幹?
馬六斤確實猶豫過,他實在想不出該幫誰,按馬六斤的想法,能逃出來則算是英雄,走得脫走不脫則看他的命,所以馬六斤誰也沒幫,他想這兩人不會動真的,要麼我妹心軟,放楊七兒一條生路,要麼楊七兒回心,聽我妹的話去自首。
但是事情就在一瞬間發生了,楊七兒拿起了菜刀,順手操起的,他也沒想要殺誰,只是想嚇嚇我妹。但不巧得很,我妹讓凳子一絆,正好倒在了楊七兒刀下,我妹那麼堅強的人,居然在刀口輕輕一碰就死了。
楊七兒嚇得雙手發顫,這怎麼是好,這怎麼是好,他不停地沖馬六斤叫。馬六斤也讓突然而至的大禍嚇傻了,反問楊七兒,這怎麼是好,這怎麼是好?
兩人就這麼來回問著,找不到解決問題的方法。最後馬六斤撲向楊七兒,說你怎麼能殺她,我幹了一輩子黑道,也從未殺過人,你知道殺人的後果嗎,你得償命!
楊七兒冷靜下來,他知道償命是必然的了,既然馬六斤讓他償命,他不能不償。不過他不能把馬六斤一人留在世上,按他們這行的規矩,磕了頭拜了把子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所以他說,對不住了,六斤。說完一刀砍向馬六斤。
楊七兒最後也結束了自己。
送我妹上路這天,我和思思都穿黑衣,我抱著我妹,思思抱著她哥,唯有馬六斤沒人抱。馬大帥聽到噩耗,眼睛動了動,就不省人事了。這個秋天馬大帥一直在做一件事,天天去褲襠巷陪我母親。按劉寡婦的說法,我母親好多了,全虧了大帥,難得有他那麼細心體貼的男人。劉寡婦還說,你母親這輩子值了,女人嘛,圖個啥,還不是圖男人對她好點兒。
我把我妹葬在了父親身邊,我妹一直不承認她有這個父親,現在我想她該承認了。我對父親說,爸,我把女兒還給你了。
秋風瑟瑟,幾片枯葉落下來,我妹的新墳在風中發抖,好像極不情願我這樣安置她。我說妹呀,你就安心吧,要是當初聽話,不嫁給馬六斤,哪能惹上這禍。
葬完我妹後,我跟思思分開了,我是一個沒有歸宿的男人,註定了要孤獨地走完一生。
冬天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我再次來到褲襠巷。褲襠巷破落得不成樣子了,父親的小院緊閉,門上的鐵鎖告訴我母親不在,透過門縫,我看見小院收拾得整整齊齊,潔白的雪飄落而下,瓣瓣雪花,純淨而安詳。
我在門口怔立了很久,直到雪花將我的頭髮染白,才踟躕轉身,出了巷子,街上已是一片白茫。我說過羊下城是見不得雪的,一見雪,它的軟骨便顯了出來。踩在雪上,心是那麼的淒涼。
白雪覆蓋著的大地,靜悄悄訴說一段往事,一對老人步履蹣跚走在雪中,雪花白了我母親的頭,白得耀眼,白得透明,大帥攙著她的手,一步步走向雪的深處。
他們的確老了。
這時候我回過身,褲襠巷就那樣橫躺在我的視線里,白呀!
我猛地聽見一段歌謠,徹響我的心底,不,我穿著開襠褲,跟在一大幫孩子後頭,咧開嗓子,唱:
褲襠巷羊下城誰是誰的人上過床拜過堂脊背對胸膛爹不是爹娘不是娘白雪落下淚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