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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0:40
作者: 許開禎
桃子帶著朵朵,不可阻擋地趕到了省城。一進病房,朵朵的哭便炸響。這個可憐的孩子,直到高考結束,她才得知母親病重的消息。
「媽——媽——」
叫聲撕天扯地。
葉子荷死死地閉上眼睛,雙手死命地扯著床單。她怎麼敢睜開眼睛啊,她寧願看到世界被毀滅,也不想看到朵朵的淚水。
可是她的淚水卻比朵朵更猛地狂瀉出來。
病房裡一時是比窒息還要死的靜止。所有的心都停頓在了哭聲上,淚水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波濤。
李春江泣不成聲,他的心早已成了一片汪洋。
早上他還接到鄭源的電話,說秦默再三問,能不能把葉子荷轉回市上,請最好的大夫治療?他一口回絕。鄭源在電話里默了許久,才問:「春江,你明白老局長的意思嗎?」
「不明白!」李春江幾乎是在沖鄭源吼。鄭源勸他不要激動,說老局長也是一片好意,還說袁波書記也很關心子荷的病情,托他轉告他:不要太過傷悲,盡最大力量治療,要相信科學,等等。
「說這些還有什麼用?」李春江到現在才明白,所有的關心和安慰到了一定時候,都是一把鹽,只會讓流血的心更痛。
他默然離開病房,怕那滾滾的淚水將他擊倒。桃子走出來,紅著眼問:「你不怪我吧,朵朵她擋不住……」李春江搖搖頭:「這樣也好,遲早是要知道的。」
護工玉蘭抹著眼淚出來,她的傷心讓李春江再次感受到情感的力量。是啊,一個只陪伴了妻子三個月的護工都能天天陪著流淚,自己又怎麼能在這時候將她狠心地帶回三河,去肩負所謂的使命呢?
李春江決計誰的話也不聽,他要徹徹底底做一回好丈夫,就守在葉子荷身邊,一刻也不離開。
老局長秦默卻不甘心。
三河市一家賓館,一個秘密會議正在召開,參加會議的都是秦默精挑慎選的精兵強將。這些年,三河市公安局真可謂人事多變,秦默去賀蘭山療養後,不少同志被吳達功移到了閒職上,他們大都憋著一口氣,現在總算等到機會了。馬其鳴也在場,這些日子他忙得真是夠嗆,網一旦撒開,魚便會反撲。今天這個會就是精心布防的。
馬其鳴先是講了一通形勢,他說:就目前掌握的情況看,三河市公安內部確實存在著驚人的黑幕,一個十分隱蔽的團伙暗藏在公安內部,他們組織嚴密,分工明確,手段殘忍,觸角已伸到公檢法多個執法部門,甚至已滲透到三河乃至省上的權力部門。憑藉這張關係網,他們為那些觸犯了法律而又不想接受懲罰的犯罪分子提供庇護,提供私通串供的機會,給公正執法製造障礙。權錢交易的幕後,是變相的法律援助,是公然替犯罪分子開脫罪行,減輕罰的惡行,或者乾脆找人頂罪。這夥人猖狂至極,居然能將無期徒刑犯人從監獄中撈出來,居然敢將十年有期的犯人採取易人術,從獄中替換出來。這是典型的踐踏法律,蔑視和破壞法律尊嚴的行為。他們的組織極其隱蔽,幕後老闆深藏不露,爪牙活動在各個角落,隨時都可能對知情者反撲。所以,擺在我們面前的絕不是一場輕鬆的戰鬥,要想挖出這個團伙,將他們一舉粉碎,從現在起,大家必須高度警覺,嚴守保密紀律,直到掌握確鑿的證據,才可以公開行動。
馬其鳴講完,老局長秦默開始布網。隨著工作的層層深入,秦默已從懺悔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再也不提那些傷心話了。馬其鳴也從內心深處理解了他。的確,對一個公安局長來說,秦默確實有值得譴責的地方,是他沒有嚴格履行自己的職責,沒有把三河這片藍天守護好。可是,對一位老同志,在複雜的現實面前,又能怎樣?
秦默布防完,輪到大家發言。提前派到看守所的小侯說了一個新情況:「童小牛跟劉冬天天打架,潘才章卻不聞不管,從跡象上看,他有點……」小侯沒把話全說出來。秦默哦了一聲,目光投向馬其鳴。這事馬其鳴也已聽到,感覺有點怪,潘才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或者,他想拿這件事試探秦默?
「先不管他,只管幹好你的工作。」馬其鳴說。
這個時候,任何過早的行動都會給對方以警覺,馬其鳴已接到不少電話,都在摸他的意圖。他的反常和平靜完全將對方困惑住了,這正是他要的結果。
負責外圍調查的二組組長說:「三監頂人坐牢的中年農民已經調查清楚,是南平人,以前在童百山建築公司的一個工地幹活,因為老婆生病,一次性向童百山借了一大筆錢,頂人坐牢很有可能是童百山安排的。他老婆目前還在那家工地做飯,但穿著打扮明顯比以前好,像是換了個人。」
「叫什麼名字?」馬其鳴問。
「李三慢,老婆叫周翠花,有個孩子正上初一。」
二組組長接著匯報,李三慢獄中的名字叫周生軍,真正的周生軍是三河市某領導的內弟,也是個農民,幾年前因為一樁小事跟人打架,誤傷了對方,致成重傷害,判了十年有期。據調查,周生軍現在在沙漠邊沿一家農場放牧,說是放牧,其實很有可能是在替這位領導經營農場。
「派人接近周翠花,從她身上打開缺口。」秦默說。
一切布置完畢,會剛散,袁波書記卻來了。他進門便說:「我很想聽聽這次會,怕你們不同意,沒敢進,現在談談可以吧?」
馬其鳴顯得很不安。上次他找袁波書記匯報,袁波書記像是很猶豫,馬其鳴便很不客氣地質問道:「袁波書記,在你就任期間,三河市表面上繁榮一片,可暗中卻涌動著這樣大的一股暗流,難道你對得起市委書記這個職務嗎?」當場將袁波書記問得臉紅,尷尬了半天,說不出話。馬其鳴之所以敢跟袁波書記這麼講話,是以前在佟副書記家老遇面,兩人還在棋桌上動過手,原由是袁波書記想悔棋,馬其鳴堅決不讓,連輸三盤的袁波書記很沒面子,說馬其鳴得勢不讓人,典型的霸道作風。馬其鳴說:「我又不是你三河的幹部,怎能讓你想咋就咋。」這話把袁波書記說怒了,一把掀了棋桌,非要跟馬其鳴理論,差點還摔了馬其鳴的杯子,後來還是佟副書記說了半天好話,袁波書記才饒過馬其鳴。
袁波書記問:「進展如何?」
馬其鳴匯報說:「工作剛剛布開,要聽消息怕還得等一陣子。」
袁波書記笑了笑,他知道馬其鳴的個性,一旦要做,就不會讓他失望。不過他還是很鄭重地說「這事牽扯麵廣,調查起來難度一定不小,加上公安內部目前人跡混雜,你們一定要慎而又慎。」這些天,袁波書記也是矛盾重重。本來,他是要阻止馬其鳴的,車光遠的教訓真是太深了,作為三河的一把手,他有責任保護好每一位同志。可馬其鳴態度堅決,仿佛已經橫下心來。再說,他們已背著他提前行動了,這個時候再阻止怕就有點說不過去。不過心裡還是替他捏了一把汗。
秦默一直在想著什麼,等馬其鳴跟袁波書記匯報完,他接過話道:「袁波書記,得想辦法讓李春江儘快投入工作。」
袁波書記哦了一聲。他今天來,也有這方面的想法。他用目光徵求馬其鳴的意見。馬其鳴略顯難為情地說:「他夫人住院,又是癌,這個時候,怎麼好拉他回來?」
秦默堅持自己的意見:「這案子沒李春江不行,單憑我們,會走許多彎路。」這是實話,從他重新出山第一天,就感到缺少李春江後的被動。在三河,李春江雖是第二副局長,但卻是一根頂樑柱,尤其在事關三河公安腐敗的重大問題上,李春江更有發言權。見兩位領導仍不表態,秦默這才告訴馬其鳴:「當初,李春江從季小菲手裡得到那封信後,一開始也矛盾重重,生怕一不小心踩上雷區。可是陶實是他最要好的朋友鄭源的小車司機,出事的時候鄭源正好在車裡。陶實投案自首,鄭源像是變了個人,鬱鬱寡歡,工作上也少了許多勁頭。」
說到這,秦默抬眼望了望袁波書記,他發現,一提鄭源,袁波書記的表情有些異樣。秦默穩定了下情緒,接著說:「正是鄭源的變化,讓李春江下決心要插手這件事。當時我阻攔過,他聽不進去,直接從車書記那兒請了命,著手調查潘才章跟童小牛。後來車書記出事,此案不了了之。李春江不甘心,暗中讓蘇紫上訪,想通過蘇紫給方方面面施加壓力,甚至想藉助社會輿論……當然,他的想法是天真了點,可我敢斷定,春江手裡一定有線索,要是他親自指揮,我們的步子可以更快一點。」
袁波書記有片刻的走神,仿佛某根神經被牽住了。不過他很快鎮定過來,說:「老秦講得有道理,我們對春江關心不夠,去年他跟著受了不少委屈,有人還想將他調離出公安系統,是我在會上發火頂回去的。這麼著吧,你們再商量商量,必要的時候,可以用用這把尖刀。」
尖刀是三河私下對李春江的評價,他曾出色地指揮偵破過「3?18」特大綁架案和轟動全國的勞模被殺案,再棘手的案子,只要到他手裡,迷霧沒有穿不破的。
商量了一會,馬其鳴說:「要不我親自去趟省城,看看他妻子?我來三河,還沒跟他有過接觸。」說話間,馬其鳴臉上滑過一層歉疚。
秦默當下道:「我陪你去。」
朵朵像一隻小鳥偎在母親身邊。可憐的孩子,自從來到醫院,便一刻也沒離開過母親,就連吃飯也是玉蘭阿姨給她提。仿佛一場淚水就讓她長大,突然間懂事許多。那天她抓著李春江的手:「爸爸,我要你救媽媽,要你找最好的醫生,我不要媽媽離開我們,不要!」李春江忍著淚,點頭答應。朵朵還是哭個不停:「爸爸,從現在起,我和你都不要離開媽媽,一步也不離開,直到媽媽好起來,你能答應嗎?」李春江心裡仿佛刀子在絞,他想,一定是女兒在怪他,怪他沒能看護好子荷,怪他粗心得竟然沒能早一點知道她媽媽的病。
她已經三天沒合眼了,讓她睡,她說睡不著,非要坐在媽媽跟前,不停地安慰,不停地鼓勵。葉子荷再也無法閉上眼睛,她怎能忍心女兒為她揪爛心呢?她捧住女兒粉嘟嘟的臉,一口一個朵朵,叫得令人心碎。這對母女,真是讓人又羨慕又嫉妒。
這天葉子荷做完化療,剛睡著,朵朵便拉著李春江,要去街上。李春江問她做什麼,她不說,眼神里仿佛藏著一個小秘密。到了地兒,李春江才恍然明白。
朵朵真是長大了。
因為化療,葉子荷的頭髮已開始脫落,那烏黑髮亮的頭髮,每落下一綹,都要引出朵朵好一陣傷心。朵朵帶李春江來的地方,是省城一家有名的假髮店。
「真是個細心的女兒。」他這麼感嘆著,眼前忽然就飄起那一頭美麗的烏髮。
他曾是那麼的貪婪,那麼的眷戀,每每望見那烏黑髮亮瀑布一樣盛開的秀髮,他的眼神總是痴痴地凝住不動。當妻子撒嬌地偎在他懷裡,他撫住的,必先是那長長的青絲,那份柔軟,那份潤滑,到現在還令他心醉。可是,什麼時候,他忽然就變得粗心了,變得對它視而不見。想想,他的確已好久好久沒捧過它了。李春江心裡再一次湧上悔恨:為粗心,為漸漸生起的麻木,為讓日月褪掉色的愛情。他甚至還不如朵朵……
站在假髮店裡,李春江忽兒就明白過什麼,隱隱的,好像已經觸摸到妻子患抑鬱症的答案。
朵朵挑得很仔細。望著突然間長大的女兒,李春江百感交集。精挑細選後,朵朵滿意地對一款發出微笑。付了錢,出了門,朵朵開心地說:「我一定要讓媽媽重新漂亮起來。」
一層濕潤從李春江眼裡滑過。
過了廣場,穿過馬路,朵朵忽然說:「爸,你先回去吧,我想再轉轉。」李春江愣神地說:「一個人轉啥轉,要轉爸陪你。」
「爸——」朵朵撒了聲嬌,這是她到省城後第一次跟李春江撒嬌。李春江這才反應過來,女兒大了,有些地方當父親的還真是不好意思陪她轉。
兩人分手後,朵朵徑直去了一個地方,一家韓國美胸連鎖機構。朵朵是上網上查到這個地方的,之前,她並不知道有這個行業,當然,如果不是母親突然被切了胸,她也想不到要找這種地方。一想到胸,朵朵的心頓然暗淡下來。她想哭,大街上,陽光下,朵朵想哭。母親沒胸了,美麗的母親,嫵媚的母親,沒胸了!朵朵的淚嘩地就噴出來,她捂住嘴,沒讓聲音把明媚的陽光擊碎。「我的母親!」她這麼吼了一聲,在心裡。
天下哪個女兒不懂母親?朵朵相信,母親寧可把生命失掉,也不想失去那一對驕傲。是的,驕傲。朵朵認為母親最值得驕傲的,不是那頭長髮,也不是她美麗的面孔,是胸,朵朵堅信無疑,在這點上她跟母親的心是那麼地相通。
在美胸中心熬煎了兩個小時後,朵朵拖著軟沓沓的步子走出來,陽光仿佛一瞬間全碎了,亂片飛舞,呼嘯落地,朵朵邁不動步子。
這個天真的孩子,還以為美胸中心就能把母親的驕傲恢復出來。
她坐在街心花園的欄杆下,抱住頭,忽然間就不知道該怎麼辦。
陽光懶懶地灑下來,灑得街市一片頹廢。朵朵心裡,是比頹廢還更為沮喪的難過。等她起身往回走時,時間已過去一個多鐘頭。
大街上人稠如織,省城的街道,永遠灑滿了擁擠。穿過馬路時,朵朵忽然覺得背上有雙眼睛,她嚇了一跳,猛就加快了步子。到豐華商場,借著櫥窗玻璃,果然看到有人跟蹤她,一個男人,看不清年齡,不過像是很潦倒,跟乞丐差不多,但絕不是乞丐。朵朵的心緊起來,感覺有點接不上氣。
作為公安局長的女兒,這樣的情況總是發生。
幸好離醫院不遠了,朵朵邊跑邊往後留神,那傢伙的腳步居然也跟著快起來,恍惚中,她覺得那張臉似曾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