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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01:46
作者: 劉醒龍
蘇米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我坐在過道旁,大橋緊挨著蘇米,坐在我和蘇米中間。大橋很快活,搶著將蘇米和我的票都買了。
客車開動以後,蘇米讓大橋和我換一下座位,她有話要跟我說。
大橋猶豫了一下,沒辦法還是和我換了。
我坐下去後,蘇米卻沒有跟我說話,只是望了我幾次,但又馬上將臉轉向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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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鎮外看西河鎮確實很美,特別是這種早晨,幾頭牛晃著脖子上的鈴鐺,噹噹地響著,西河鎮仿佛剛剛被吵醒,似一個女人撩開了被窩,卻還想躺一會兒那樣,懶洋洋地躺在那裡。河灘是床,秋山是帳,朦朧的晨霧正應著女人房中薄薄的光亮。
我說,還想來西河鎮嗎?
蘇米說,我只想來看習文。
我說,昨晚你們都說些什麼?
蘇米說,沒說什麼,睡大頭覺。
我說,女人們睡在一張床上,不說點悄悄話鬼都不信。
蘇米說,女人的事,你們別問。
客車忽然一個急轉彎,將蘇米甩得緊緊依偎著我。儘管很緊,我依然感到蘇米身上的感覺不似前兩天在她家沙發上那樣溫柔。蘇米在我身上靠了一會兒,便又坐正了。
我想到一個問題:蘇米是不是已決定不和我好,和我拉開距離了?
大橋這時小聲問我,說,你們剛才說什麼?
我說,蘇米說你不該坐的時候挨得她那麼緊。
大橋委屈地說,我又不是故意的,都怪這破車一顛一顛的。
我說,我已幫你解釋了,她說她不計較你。
大橋高興地在我手上拍了一下。
客車過了甲鋪,往前又開了二十多里時,前胎忽然嘭地一下爆了。
司機把車剎住,跳下去看了看,說,媽的,昨天上來時爆了一隻胎,怎麼今天又爆了一隻,現在再怎麼換呢!
一車人都下到公路上,都把眼睛看著司機。司機在路中間攔了幾次車,但別人都不肯借輪胎給他。
我看了看地形,見這裡離兔兒窠不遠,就說,前面有個補匠。
司機說,你認識嗎,快去叫他來!
我說,他來不了,他是個癱子。
司機說,那有屁用,我這車也不能開過去。
我說,你可以將輪胎滾到那裡去嘛!
司機開始不願麻煩,但坐車的人都七嘴八舌地要他去。他只好將輪胎下下來,一把一把地推著,順著公路往前滾。
司機要我也去。
我一動步,蘇米和大橋都跟了上來。
滾了兩里路,就見到一個人坐在公路邊,身邊擺著一副補匠用的工具。
我告訴蘇米和大橋,那就是蓉兒的丈夫太忠。
太忠見了我們,遠遠地就打起招呼說,補胎嗎?到這兒來!
司機說,又沒別人和你爭,你這樣著急幹什麼!
太忠的模樣太顯眼了,我坐車見過一次就記得,但他並不認識我。
太忠扳倒輪胎就要下傢伙,司機攔住他,說,先把價說定。
太忠說,我這裡收的便宜,三十塊錢一個疤。
司機說,有發票嗎?
太忠說,有。
司機說,發票你開六十塊,我給你三十五。
太忠點頭應了。便開始拆開輪胎。
我裝作不認識的樣子說,你這身子不方便,怎麼不叫媳婦來幫幫忙?
太忠低頭說,她懷了孕,還在床上睡著呢!
我說,她一定很賢惠。
太忠說,我這樣子,能有個女人願意陪著睡覺就心滿意足了。
我說,你臉上的傷疤是怎麼回事?
太忠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後,嘿嘿笑了幾聲。
我說,是你媳婦抓的嗎?
太忠不說話,還是笑。
司機在旁邊接上話說,媳婦抓的怕什麼丑,就怕是被別的女人抓了。
太忠說,我這媳婦真怪,她拉我上床時像只小貓,我拉她上床時,就變成了母老虎。
我正要再說,蘇米一跺腳走到一旁去了。
這時,路上邊的垸里傳來一個女人的高聲叫罵,你這兩個老不死的,和老娘抬槓,比著賽睡覺,老娘是要為你們生孫子呢。你們這不要臉,七八十歲了,還睡一個枕頭,是不是想自己生個孫子!你們要是想生,我就不生,把准生證讓給你們。
我聽出來是蓉兒的聲音。
蘇米問,是不是蓉兒?
我點了點頭。
蓉兒歇了一會兒,又罵起來,你這老臉皺得像屄皮,洗那麼乾淨,是不是也想去當窯姐兒。這肥皂是你那半截兒子用血汗錢買的,你那麼狠命地往臉上搓,以後再這樣,這一生就別想沾肥皂的邊。
大橋說,蓉兒怎麼變成這樣了,簡直比潑婦還潑。
蘇米忽然搶白他幾句,假如你媽明天給你找個癱子聾子瞎子瘸子媳婦,看你會不會還有現在這好的脾氣。
我們說著話,蓉兒又在垸里罵了起來,說的是少吃幾口死不了人,少穿一件死不了人等等。
太忠自始至終默不做聲,像是沒有聽見一樣,只顧埋頭操傢伙補輪胎。
輪胎補好後,我們隨司機滾著它往回走。大約走了兩百米,聽見身後蓉兒又罵起來。
蓉兒從垸里走到公路上,太忠交給她三十五塊錢,她見發票上寫的是六十塊錢,便以為太忠留了私房。搜了一遍沒搜著,她便揪著太忠的耳朵罵起來。
我覺得自己必須替太忠說句公道話,就轉身往回走。蘇米和大橋隨後也轉回來。
蓉兒見了我一點也不尷尬。
我說,太忠的確只收了三十五塊錢。
蓉兒放了太忠說,看我同學的面子上,饒你這一回。
蓉兒拉我們到她新房裡去看了看,屋裡的擺設比西河鎮大部分人家都強,還有一部十四吋彩色電視機。蓉兒說,只可惜信號太弱,彩色也只能當黑白用。蓉兒說,她結婚太忠一分錢債也沒有背,她現在準備等孩子生下來以後,就開始蓋一座小樓房。
見蓉兒臉上一點陰影沒有,我就大膽地問,你好像一點也不後悔嫁給太忠了。
蓉兒說,狗屁!我現在越來越覺得我媽那話有道理,人活得如果沒有一點威風,那還真不如早點死了痛快。
這時客車來了,司機在一個勁地按喇叭。
我們朝車子跑去時,蓉兒在背後一再喊,要我們有空再上她家來玩。
上車後,蘇米一句話也沒有說,直到車進了縣城,才說了句,其實,蓉兒非常非常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