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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59:49 作者: 劉醒龍

  我剛睡著,又被夢驚醒。我夢見父親和母親雙雙跪在北京的一條繁華街道上,面前鋪著一塊黃布,上面陳述著他們死去的冤情。不斷地有人過來吆喝,說這裡不是你們伸冤的地方。

  屋子裡黑洞洞的。

  我感到尿急,伸手摸電燈開關的拉線。摸了一陣,手上有了感覺,便開始拉,卻是空飄飄的,一點用不上力。這一定又是老鼠將開關拉線咬斷了。

  我叫一聲,爺爺!

  隔壁屋裡沒有反應,爺爺去金福兒家借錢還沒回來。

  我摸黑起了床,腳下正在找鞋,外面的大門被敲響了。

  大橋也醒了,說一定是找我的。

  我說,哪個?

  

  敲門的人說:老趙,趙長子。

  我說,門沒閂,你推吧。

  大橋小聲說,別說我在這裡。

  門響了一陣,趙老師踏踏地進屋來了。

  父親死後,爺爺交不起電費,就在牆上挖了一個洞,一間堂屋和兩間房,共用一盞電燈,燈泡就安在三間屋交界的那隻牆洞裡。

  屙完尿,迴轉來我對趙老師說,線斷了,電燈開不亮。

  趙老師說,不要緊,我屋裡黑慣了。

  我說,你找我還是找我爺爺?

  趙老師說,找你。

  說著,他嗓子裡悶悶地響了幾下。我很熟悉這種聲音,爺爺每次想將一陣劇烈咳嗽憋回去時,嗓子裡就這麼響幾下。

  趙老師終於沒有憋住,很響亮地咳嗽起來。

  我站起來,摸到一隻茶杯,又摸到開水瓶,小心地倒了一杯水。

  遞給趙老師時,我反覆說在這兒,在這兒。結果趙老師還是沒接穩,開水潑了一些在他身上,黑暗中,他哎喲了一聲。

  喝過水,趙老師說,學文,你白天不該那麼衝動,要學會萬事忍為先。我們知識分子以知識作為矛,以忍讓作為盾,知識不會傷人,忍讓可以護身。

  我說,這麼一味忍,會將人憋死。

  趙老師說,忍讓是最好的進攻,目的是讓他們自己打敗自己。他們在找不到對手時,最大的對手就是自己。

  趙老師死後,我和爺爺說起這事,爺爺只是反覆嘀咕著,趙長子這個人啦,趙長子這個人啦。

  趙老師說,你知道人的骨頭有幾種?

  我說,一種。

  趙老師說,不,有兩種,一種是鋼鐵做成的,一種是水做成的。鋼鐵做成的很硬,但很容易斷。水做成的就不一樣,看起來很軟,吹口氣也能凹下去幾個坑,可你無論用刀剁還是斧砍,卻砍不斷它,一鬆勁它就恢復了原狀。你可以要它怎麼樣就怎麼樣,可以將它變成空氣,變成冰塊,但只要一有機會,它就依然成為水。

  我說,我還是不想用水做骨頭。

  趙老師嘆口氣說,誰又想呢。

  大橋忽然在裡屋說,賈寶玉說,只有女人才是水做的呢!

  趙老師在黑暗中愣住了,好半天才說,大橋,我不知道你也在這兒,這些隨口說的話,你可不要告訴你媽。

  大橋說,放心,我和她一刀兩斷了。

  我說,斷不了三天。

  大橋說,趙老師,你回去吧,這麼晚,習文一個人待在屋裡不安全。

  趙老師嗯了一聲,起身離去。

  我掩上門後,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大橋叫道,你坐痛了我的手。

  我一體會,果然屁股下有條梗。

  我說,你怎麼知道習文在屋裡不安全?

  大橋說,她那小屋孤單單地建在山邊,要是有壞人瞅機會進去強姦她,誰也發現不了。

  我說,你怎麼有這種念頭,是不是自己就想這麼做?告訴你,你若真對習文有歹心,我就將你活著煮熟吃了,還要喝你的人肉湯。

  我將牙齒咬得嘣響。

  大橋恐懼地說,你這話嚇死我了。我說習文是為了你。但我以後再找到一個女人時,你別再和我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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