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2024-10-04 18:59:15 作者: 劉醒龍

  傍晚的縣城很亂,煩人得很。

  我在教學樓頂上想念習文時,蘇米從樓梯口鑽上來,告訴我,大橋在到處找我。

  我說,他其實是在找你。

  蘇米說,他像個綠頭蒼蠅。

  我說,你們幹部子弟總是互相妒忌。

  蘇米說,你怎麼知道我是幹部子弟?

  我說,香水告訴我的。

  蘇米說,你是狗鼻子,真會聞。

  她伸手要戳我的鼻子,我假作看樓下什麼,躲開了。

  我一伸頭,就被樓下到處亂竄的大橋看見了。他叫了一聲,轉身便往樓里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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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米說,我先走了,免得他看見了到處亂說。

  蘇米已洗過澡,換上了一條超短裙,那走著的背影,使我真想上去做一回撫摸。

  大橋走上樓後,用鼻子狠狠嗅了幾下,然後問,蘇米來過這裡?

  我說,我也覺得她來過了。

  大橋說,你不知道吧,蘇米的爸是公安局的刑偵隊長。

  我說,你是說她會瞧不起我?

  大橋嘆了一聲。這一回你別和我爭好不好,我把習文讓給你,其實你和習文做一對兒很合適。

  我說,那我就將蘇米讓給你算了。

  大橋立即從口袋裡掏出一片口香糖遞給我。我接過來,剝開塞進嘴裡嚼起來。

  大橋將口香糖嚼了幾下後,一伸舌頭,接著就吹出一個白泡泡。我學著試了幾下,總吹不成。

  大橋說,等你吃了一百塊口香糖,就會吹了。

  我說,我才不吹,難看死了,像是一隻保險套。

  大橋笑了一下,說,難怪蘇米嫌我吹泡泡呀,一定是這個原因,我也不吹了。

  這時,蘇米又轉回來了,說,我找你半天,你在這裡躲著呀!

  大橋忙說,我也在找你呢。

  蘇米說,我和學文說話。學文,你耽誤了一星期的課,我把我的筆記給你抄一下,再不懂的,問我也行,問老師也行。

  我和蘇米正要走,大橋忽然說,學文,中午我說的話是真的,趙老師真的被人殺了。

  我說,那一定是你當的兇手。

  大橋說,我怎麼會殺他呢?

  我說,你見習文不理你,就起了報復之心。

  大橋說,要殺我就殺金福兒,殺他幹嗎!

  蘇米問,習文是誰?

  我說,是趙老師的女兒。

  大橋忙插嘴說,學文和她非常好。

  蘇米看看我,說,我爸今天上午去了西河鎮,說是那裡有一個人被殺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大橋得意起來,說,我沒騙你吧!

  我很煩,說,你得意個屁,西河鎮那麼多人,任憑殺誰也殺不到他頭上。

  蘇米也說,你這個人怎麼這狠心,別人死了你還得意。

  大橋一下子蔫了。

  我和蘇米走到教室,抄起筆記。教室很熱,蘇米在背後用課本給我扇風。還沒到上晚自習的時間,教室里就我們兩個。我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蘇米正在看我,便不敢再回頭了。

  一會兒,蘇米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同時說,蚊子。她攤開手給我看,卻什麼也沒有。她說,跑了,沒打著。蘇米的手,白得像粉做的,幾顆小指甲似貝殼一樣嵌在指尖上。

  忽然,我想起了習文,便站起來。

  我說,我不想抄了,我要去找胡校長。

  蘇米一點不生氣,說,我陪你去。

  我說,你要招呼大家上自習呢。

  蘇米說,我知道胡校長的家,把你送到我就回來。

  我說,城裡的女孩真難纏。

  蘇米說,我和她們不一樣,我喜歡窮人家的男孩,有志氣。

  我說,若是我父沒死,我家一點也不窮。

  蘇米說,你沒來報到時,我就知道你的事了。是胡校長對我說的。

  蘇米又說,胡校長坐牢的冤案是我爸幫忙平反的。

  黃昏的時候,我和蘇米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惹得不少同學駐足觀望。蘇米一點不在乎,而我卻總覺得不對勁。

  蘇米領著我走到胡校長門前時,聽到屋裡正在爭執。胡校長寫了個什麼東西,他愛人怕他犯錯誤非要他燒掉。胡校長執意不肯。他愛人就說他七八年的牢是不是沒坐夠。胡校長發脾氣說他坐牢是為了信仰,一點也不後悔。

  蘇米一敲門,屋裡就靜了下來。

  胡校長的愛人開了門,將我們放進去。

  蘇米進屋就說,胡校長,學文來問個准信,他聽大橋說,趙老師被人謀殺了,是不是真的?

  胡校長仰天長嘆一聲。

  他愛人說,是真的,我們也是剛得到的准信,胡校長他正在寫悼詞呢!

  我說,胡校長,這不可能。

  胡校長說,我,我也不相信啦——

  說著,胡校長就哭起來,先是默默流淚,隨著便大聲號啕。他愛人趕緊關上門,回頭再叫他哭小聲點,免得別人聽見了不好。

  胡校長一抹眼淚,說,人死了我哭都不能哭。我不是哭他,我哭我自己。哭我的良心,哭我的信仰,哭我的可憐可恥。論學問、論人品,我連老趙腳趾縫裡的泥都不如。我現在活得人模狗樣,他卻落得如此下場,你說這天理何在!

  這時,蘇米也流出眼淚來。

  不知為何,我卻沒有哭。

  胡校長的愛人說,你都當了幾年的校長,連學生都不如,學文可是老趙一手教出來的學生呢。

  這一說,胡校長才冷靜下來。起身到衛生間洗了個臉,出來時像是換了個人。

  胡校長說,老趙的悲劇也怪他自己,我跟他說過多少遍,生活在這個社會裡,連老天爺都靠不住,什麼全得靠自己,別指望有真正的公理公道。不管什麼事,搞贏了,做成功了,才是最重要的。

  蘇米和胡校長他們說了一陣話,我一聲也沒吭。

  告辭出來後,在一處燈光照不到的地方,蘇米站住了。

  她說,你怎麼不哭又不說話,這樣會更難受的。

  我還是不說話。

  蘇米說,我會叫我爸早點破案,將兇手槍斃了。

  蘇米上來捉住我的雙手,很溫柔地捏了一下。她的臉幾乎挨著我的臉了,我想,她也許在等我親她一下,但我站著紋絲不動。

  蘇米從暗處向亮處走時說,我知道,你在惦掛著習文。

  突然間,我說,你其實用不著瞎猜,我只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會有人對趙老師起殺心。鎮上最該殺的,除了金福兒以外,再就是五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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