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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58:39
作者: 劉醒龍
父親是爺爺惟一的血脈,他的死讓爺爺哭了三天三夜。這三天三夜裡,爺爺哭累了就睡一會,可只要一醒來,第一個動靜就是乾號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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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注意到被爺爺壓在茶樹叢中的那個女人是誰。我被雷擊搞懵了,無暇去看那女人怎樣地往光身子上套衣服,怎樣地低頭貓腰快捷地逃走。
在我很小的時候,爺爺常常將我抱在懷裡,指街上一些年輕女人對我說,這是他的第幾多幾多個女人。我記不清爺爺最後給我說的那個數是二十三,還是三十二。在雷擊事件發生之前,我一直弄不懂爺爺老得像只養了十幾年的瘦豬牯,數著那二十三或三十二個女人有什麼意義。雷擊事件之後,我才弄明白。然後,我只要見到哪個年輕女人朝爺爺笑,我就噁心。我無數次見過爺爺洗澡時的裸體和裸體上的每一個部件,那整個就是一堆從爛泥塘里撈起來的破爛。
爺爺已不值得我罵了,我只罵西河鎮的女人為何個個愛啃老雞巴。
實際上,我從未真正這麼罵過。
爺爺在他的兒子慘死之後,自己最後的那點尋花訪柳的精力也隨之衰竭了。有天中午,爺爺正在堂屋的竹躺椅上打瞌睡,一個女人溜進來,輕輕地用手拉他的鬍鬚。爺爺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嘟噥一句什麼,又繼續迷糊睡去。那女人走時很失望地回過頭來問,你真的老了嗎?
爺爺閉著眼睛沒有回答。
我後來從別人嘴裡斷斷續續,零零碎碎地得知,多數女人是在說了這話後被爺爺撲倒的。幹了一盤後,爺爺會趴在那女人身上問,還說不說我老了?在驚訝中享到了快活的女人都極舒服地躺著,看著爺爺身上那件醜陋的東西默不做聲。
但是,從那一年夏天開始,我成了爺爺的惟一寄託與依靠。
父親母親死後那一段夏天,悶熱和潮濕的空氣,常常讓我感到窒息。每隔一陣,我就要將頭伸到水缸里浸泡一陣。我本來應該將缸里的涼水用木瓢舀起來,倒進臉盆里,免得將一缸水弄髒了。那水是用來做飯的。爺爺每天早上起來,便到西河裡去挑三擔水回來,作一天之用。父親沒死時,爺爺是不會挑水的,即使父親不挑,還有母親。我想我這麼做可能是在發泄自己的不滿。
爺爺一直沒有對我的行動表示反對,他也不在乎我的頭上干不乾淨,照常用缸里的水煮粥蒸飯。
有天傍晚,我剛站到水缸邊,還未撅起屁股彎下腰時,爺爺忽然對我說,我們上西河裡去洗澡吧!
我想了想後,點頭同意了。
像是得到了恩賜,爺爺顯得很高興,上前來摸了一下我的頭。他有很長時間不敢這樣做了。父親母親死後,我一直沒有哭,這顯然讓爺爺又難過又不安,所以,他們下葬的前一個時辰,爺爺對我說,要我無論如何在他們下葬時哭幾聲。說完就想伸手來撫摸我。我往旁邊一閃說,你別動手,我的頭不是女人的胯,用不著你來摸。爺爺聽後很痛苦地說,學文,你還沒長大,等你長大了後就知道做男人的苦處。
我覺得爺爺的確有些可憐,便沒再迴避他。他摸了好一陣。
我說,夠了嗎?
爺爺一怔,趕忙抽回手說,我心疼你,哪有什麼夠不夠的。
我說,別說好聽的,快去西河吧。
我們在街上不緊不慢地行走,五駝子家門口聚了一堆人,邊乘涼邊搓麻將。五駝子一定是贏了,油亮的臉上一片紅光,見我們走過,還得意地睃了一眼。
爺爺對他說,我帶學文去河裡洗澡。
五駝子沒有理我們,他根本沒聽見。
出了鎮子,走上田間小路時,忽聽見有人在黑暗中吟詩: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
我一聽就知道是趙老師。
那聲音奇妙極了,一個字一個字似風中滾動的擂鼓聲,震得人心裡發顫,這是激昂處;吟到低沉處時,則又像是遠山深谷中的迴響。
爺爺說,狗日的趙長子,硬是可以靠詩文過日子。
趙長子就是趙老師。
我說,你不懂,詩文是精神財富。
爺爺說,那「四人幫」的精神財富,怎麼不能讓大家過日子?
我說,「四人幫」是壞人。
爺爺說,那偽政府時候,地主惡霸的米麵不也讓長工佃戶過日子嗎?
我說,你沒讀書別瞎扯。
爺爺不做聲,停了一會兒,又說,我知道,趙長子的骨頭是詩文做的,他的威風全在骨頭裡面,西河鎮的人連他腳趾縫裡的泥都不如。
我望了望那邊,黑黑的一面山坡,正在月亮的陰影里,我只知道那黑暗的中心是趙老師家破爛的小屋所在地。
剛剛走上河堤,一道雪白的亮光迎面射來,跟著傳來了汽車的轟鳴聲。爺爺睜不開眼睛,站在河堤上不敢動步,直到汽車呼地駛過去,才定下神來。
爺爺問,是給金福兒拖貨的啵?
我說,不知道。
可我明明看見汽車駕駛室內明亮的燈光下,閃爍著金福兒那黑油油的腦袋。
爺爺看了看西河,說,你下去洗吧,我在這兒等。
我脫光衣服,跑下河堤,踩著水和沙,一直衝到河中心,然後仰在水中,讓頭對著上游。流水順著我的身子往下淌,涼絲絲地直往心脾間沁去。在我的兩條大腿之間,河水翻起一股小小的激流,涌浪中,有接連不斷的沙粒一樣的東西,在撞擊著我身體上除了頭髮以外,惟一可以在水中自由搖擺的那件小玩意兒。母親生前總是這麼親切地稱呼它。不一會兒,就有一種要尿尿的感覺,而且還伴有一種似乎是緊張的那種感覺。我站起來,掙出幾滴尿。再到水中躺了一會兒,那種感覺又來了。
我不知所措,從水裡爬了起來,回到河堤上。
爺爺問,只洗這一會兒?
我說,洗得一點也不舒服。
到了第二天傍晚,我又忍不住和爺爺來到西河。
一個星期以後,我才明白自己的那種感覺中,最大的成分是焦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