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樹還小(三)

2024-10-04 18:58:17 作者: 劉醒龍

  父親最後找到的是文蘭。為了找到文蘭,他足足花了十幾分鐘。他幾乎摸遍了洞底的每一個角落,可就是找不到。他要外面的人細數一遍,外面的人說確實沒錯只有十五個人,並且明確指出是缺文蘭。父親當時就覺得文蘭一定是被塌方壓住了,他這才喚了一個人進來。兩個人正緊張地從里往外挖土,突然有個黑影出現在背後,她無聲地走到他們身邊,輕聲說:「我在這兒!」父親嚇出了一身冷汗,那個人更慘,當時就癱坐在地上。事後文蘭對秦四爹說,洞口被塌方堵死後,別的人都感到末日來臨,哭的哭叫的叫,那幾對相好的還不顧一切地親熱。就她特別鎮靜什麼也不想,在洞底找個不受干擾的土台靜靜地躺著,迷迷糊糊地還睡著了一陣,所以她一點事也沒有。

  那些被救的知青對父親感激不盡,特別是白狗子口口聲聲發誓要報再生之恩。後來,白狗子曉得父親喜歡上母親以後,幾次出面找過歐陽,要歐陽不要從中攪和。他勸歐陽的話據說是這樣說的:只有最沒出息的知青才會真正喜歡一個鄉下姑娘。這是秦四爹告訴我的。他說時沒有挑明這話出現時的背景,像是籠統地泛指所有的知青。我是現在才判斷出來它與我父母親有關。

  秦四爹用腳在地上跺了跺,說是當年的塌方就在這個位置上。

  秦四爹望著我說:「這裡有個秘密。我對你說了你可不能向外說。那場事故是我故意製造的。我早就看出來洞口要塌方,我不提醒知青們,是想給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背上一包恩情債,以後對當地人客氣點。若不然,那麼忙我怎麼會將你父親他們從工地里放假回來。我這是派的搶險隊,事實證明,我這一招最管用。」

  我瞪大眼睛想了半天才說:「你真是膽大妄為,老奸巨猾。」

  秦四爹得意地笑起來,黑色黃牯也在地上打了一個響鼻。

  

  秦四爹說,塌方後不久,戰備洞就開始分岔了。文蘭執意要在一條岔洞洞壁上挖一間小房子,大家拗不過她,就由她去,反正別人也不幫她。文蘭對這間小房子特別來勁,每天上工,總比別人先來,比別人晚走。小房子有了雛形後,文蘭又在裡面留了幾個土墩,她說一個是床,一個是小桌子,一個是梳妝檯。早已不是她先前堅持要挖這小房子的理由,先前她說是得有一個能保密的司令部。秦四爹說他是在那小房子裡同文蘭真正好上的。那天他到山那邊的小隊裡檢查工作,回來晚了,就借了人家一隻手電筒。經過戰備洞時,他不知怎的就想進去看看。一走就走進了文蘭挖的那小房子,而且發現文蘭正獨自睡在那張床上。手電筒照過去文蘭也不曉得醒。當時,他一下子想起許多文蘭平時對自己含情脈脈的表示。從最開始他吩咐文蘭從此不用干沾水的濕活時文蘭瞅著自己的多情眼光,到前幾天開會時,文蘭當著眾人的面,將自己那開了花的上衣脫下來細心地縫補時的柔情蜜意。秦四爹說,他一想到這些就沒法控制自己,他幾乎是撲過去一把抱住文蘭,也不管她醒沒醒就大聲說:我是秦老四。說著就前所未有地癲狂起來。文蘭一點也沒反抗,秦四爹忙完後還以為文蘭沒醒,他擰亮手電筒一看,文蘭正瞪著大眼睛望著自己。

  秦四爹說文蘭沒有反抗時,話語裡除了深情以外還有些委屈。文蘭同秦四爹幽會了幾次後,人明顯長好了,身子胖了不少,臉上也紅潤了許多。就在大家欣賞文蘭一天比一天更漂亮時,文蘭的肚子出乎意料地挺了起來。

  我告訴秦四爹,白狗子他們還沒有認真找過他,只是問過幾次。秦四爹對這件事很關心。我的說法並沒有讓秦四爹掃興,秦四爹說,他躲的時間越長,白狗子就越想見到自己。他要我先想辦法讓白狗子到自己的小屋裡去看看,這樣會加大白狗子他們的心理壓力。

  我不以為然地說:「你這樣做其實是虐待自己。」

  秦四爹說:「沒有文蘭了,我一個人算個什麼東西。我就是要這樣,讓他們見了心裡難受和慚愧,往後自我感覺不再那麼良好。」

  黑色黃牯突然一蹬後腿,猛地從地上站起來,它轉過身子將頭扭向洞口時,那根粘滿土的尾巴刷地掠過我的眼前。秦四爹告訴我有人來了。果然隨後就有人聲傳來。連我都能聽出,來人是白狗子他們,那一串串調門總在高處滑行的語氣只有城裡人才有。

  老遠就能聽見白狗子的聲音,他興奮地叫:「個婊子,這洞還在,一點也沒垮。」

  接著是老五在說:「下次再來一定要在這兒豎塊碑,紀念我們能死而復生。」

  隨後是一片唧唧喳喳的聲音,我聽了半天,也沒聽見他們提到父親救他們一事。好不容易終於等來這樣的時刻,他們驚嘆了幾下真險以後,就迅速說起各自醒來時的情形。只有兩個女知青在說過自己醒來時鼻尖幾乎挨著一堆牛糞後,提到父親救他們的時機太關鍵了。但白狗子馬上取笑她們,說人一旦面臨死亡才懂得享受生活是何等緊要。女知青馬上討饒,要大家別提那種時候的事。只有老五想到文蘭,他說真沒想到面對生死考驗都能萬分冷靜的文蘭,竟墜入一個農民的情網。白狗子馬上說,不是墜入而是被誘入,是秦老四用卑鄙的手段害了她。老五不能完全同意這個觀點,他認為主要是文蘭受到的打擊太多,內心裡特別需要一個能讓她覺得可靠的男人的保護。他還覺得白狗子當時的做法過分了,光顧維護知青集體的面子而不顧文蘭的心情,結果害了文蘭一輩子。一個女知青也說,文蘭後來執意要回城裡去生下那個孩子,可見她是下了決心的。秦老四被抓走時她都哭暈了好幾次,如果不是胎兒流產了,她真的會去闖公安局將秦老四領回來。白狗子說,正是因為這一點,自己才將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回城指標讓給文蘭。文蘭一回城也就將秦老四忘了,第二年就嫁了人。老五說在他看來文蘭並沒有忘記秦老四,不然她怎麼會同那麼本分的一個男人過不到一塊,而且對工作也是時冷時熱。她突然跳江更是讓人感到意外。她那單位里百分之七十的人下了崗,大家都以為她是逃不過這一劫的,結果她偏偏留在百分之三十裡面。這樣的時候光高興都笑不夠,她卻選擇了死。

  秦四爹在我的眼前輕輕地顫抖著。

  老五繼續說:「我後來了解過,文蘭出事前有三天沒有回過家,也沒去單位上班。我算了一下,正好是從第一場知青晚會那晚開始的。有人看見她在晚會尚未結束時就退了場,出門後也沒上公共汽車,一個人順著大街往前呆呆地走著。我想一定是那場晚會刺激了她!」

  洞口外面沉默了一陣,過了一會兒才有人說,當初他們硬將文蘭與秦老四拆散可能是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若是讓她嫁給秦老四,至少不會走現在這條路。白狗子反對這樣的假設,他提醒大家看看秦老四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文蘭真的當初跟了這個人,說不定早就餓死了。老五則不同意,他說真正的愛情和美滿的婚姻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全部生活道路。他舉例說白狗子僅僅是幾個月前找了個美麗可人的女孩做情人,買處房子當金絲雀一樣養起來,人就容光煥發,生意一筆比一筆賺得多,回家也不同老婆吵嘴打架了。而像秦老四這樣的人更容易滿足,更容易將很平常的事當作天大的幸福。這樣他會更賣力地過日子。

  白狗子像是不願意討論下去,他讓大家還是先進戰備洞裡看看,說不定還能找見當年從手掌上掉下來的滿洞的繭花。

  我已經看見了從洞口射進的一個人影。

  秦四爹突然在黑色黃牯背上猛拍了一巴掌,還叫了聲什麼。黑色黃牯猛地朝洞外躥去,跟著洞外傳來一片驚恐的叫聲。

  黑色黃牯出了洞後,揚著一對犄角漫山遍野地追逐著白狗子他們。別人還好,包括那幾個女知青,都能很快地逃到山下,在一處處屋角後面探頭往回看。白狗子太胖,怎麼也跑不動,好幾次都快讓牛角挑著了,幸虧那些山路旁的樹木,一見情形不妙他就往樹後躲,鬧出幾個驚險場面,最終還是沒事。只苦了腳下的那雙皮鞋,老五說那鞋的牌子是花花公子,一雙得花八百多元。

  秦四爹還是不肯下山,他寧肯在山上繼續觀望。

  我回到家裡時,父親與白狗子談得正火熱,母親則在廚房裡炒瓜子,一股濃濃的香氣瀰漫在屋裡的每一個角落。母親炒瓜子的手藝非常有名,連白狗子都曉得。他們在這兒當知青時就吃過母親炒的瓜子。白狗子稱讚母親炒的瓜子可以當營養品,如果到城裡去開家炒貨店准能賺大錢。父親不同意,他說母親炒瓜子的辦法他見多了,一點竅門也沒有,除了鹽什麼也不放,然後全用松毛柴燒火,就這兩點。鹽還好說,可城裡哪來的松毛柴哩!白狗子說他可以派車到垸里來拉。父親還沒說出來,母親先在廚房裡回答了。她說,現在不管什麼,只要是賣的,總要或多或少摻點假,那樣的事她幹不了。母親的話說得父親眉開眼笑。

  我和姐姐的事,父母親顯然已同白狗子談過了。

  在他們說瓜子的時候,白狗子不停地用目光打量我。我有些不自在正想抽身往外走,父親叫住了我。

  父親說:「白伯伯想帶你到城裡的大醫院裡治治那病,你願意去嗎?」

  我說:「我沒病了,病全好了。過了年我要繼續上學讀書。」

  白狗子說:「要不了多長時間,你也別擔心我會多花錢,我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錢。你放心好了,你父親救了我一條命,我早就想找機會報報恩。」

  我說:「你有錢是你的事,我治不治病是我的事。」

  說完這話,我突然想到自己為什麼對白狗子他們這般反感,他們其實並沒有招惹我。但我似乎從心裡討厭他們,特別是這個白狗子。

  父親吩咐,讓我將姐姐的來信給白狗子看看。父親說白狗子已經拍了胸,讓姐姐進他的公司,他會好好照顧她的。

  我說:「姐姐不是在別處幹得很好嗎?」

  我進房裡找姐姐的信時,順手將打開的門又關上。我從枕頭下面將信取出來,將那些文字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後,又將它夾在高一數學課本中藏起來。我不想將姐姐的信給別人看。

  磨蹭了一陣,父親推門進來,問我信找到沒有,我說找不到,可能是被老鼠拖進牆角的洞裡去了。父親不相信,問我到底怎麼了,幹嗎對白狗子一路的冰霜。我告訴父親,秦四爹讓自己帶了話回,要他對白狗子多注意點。父親不以為然,他認為秦四爹是老倔了,在往事的旮旯里拐不過彎,回不了頭。父親要親自動手找那封信,我急了,就威脅說,如果做父親的不相信自己的兒子,那就等於生病的人不相信醫生給的藥。我順手拿起放在桌上還沒有煎的草藥要往窗外扔,父親只好作罷。

  我聽見他出房門後對白狗子說:「大樹對他姐姐的東西看得比命還金貴,不願給外人看。他有病,只好遷就。」

  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他相信誰時,什麼話都如實相告。

  母親的瓜子已經炒好了,外面傳來一片嗑瓜子的喳喳聲。

  白狗子抽空說了句:「男孩就要有個性,這樣才會有大出息。」

  父親說:「你們當知青時人人個性鮮明。」

  白狗子說:「後來也叫秦老四整得差不多了。他那一招真絕,讓我們去挖戰備洞,名義上是照顧我們,實際上是磨我們的稜角。一天到晚待在那裡面,風霜雨雪都見不著。一副埋了沒死的樣子,不同別人發生衝突,整整挖了兩年,見了你們就像見了親人。」

  父親說:「那也是老四的一片苦心,他怕我們在一起時搞不好又要打架鬧事。」

  白狗子似乎笑了一聲,他說:「現在我對你說實話,那一次在工地上我是少記了你一擔土,因為我覺得你瞪了我一眼。但你說三天中少記了四擔土則是冤枉。」

  父親的笑則是明顯的,他說:「那時主要是心裡有氣,瞧你們舒服地坐在那裡不順眼。要說這事,幸虧老四處理得聰明,馬上將你們調回來。不然你們可要吃大虧,大家都策劃了,要找機會收拾你們一頓。」

  白狗子說:「我們心裡也有數,也在作準備。不過就算我們皮肉吃了苦,倒霉的還是你們。那時知青就是現在的熊貓。要不然秦老四怎麼會被抓到牢里去了。若將文蘭換成本地姑娘,準保屁事沒有。」

  我現在才相信秦四爹的話,這幫知青自我感覺到現在還是這麼好。我找了一把鎖,將房門鎖好。我不想父親在找不到信後又將姐姐的照片拿給白狗子看。我往外走時,母親追上來,將一把熱乎乎的瓜子塞進我的荷包里。

  只一會兒沒露面,晴朗的天空就變成陰沉沉的了。從山上刮下來的冷風穿過棉衣拼命地往骨子上扎。我縮了縮身子,還沒有直起腰,就聽見後山上傳來一聲牛叫。那聲音在北風裡迴蕩了很久。

  知青們分散在各家各戶,一般人家都為他們在堂屋正中燒起了火塘。我在垸里走了一圈,大家都聞到了我荷包里的瓜子香。我明白有人同我打招呼是想分享幾顆瓜子,我裝作不明白,反問他們看見老五沒有。大家都說沒見到他,我就想他可能一個人貓在帳篷里。我趕到河灘上,意外地發現昨晚哭著離開這兒的那兩個嬸子,正坐在一頂沒有他人的帳篷里相對哭泣,兩個同病相憐的女人互相抓著對方糙得像木梓樹皮一樣的手,除了眼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悄悄地退回來,經過白狗子他們放車的地方時,隱隱聽到一絲音樂。我往那幾台車子跟前走,音樂聲越來越明晰,像是一個外國女人在用英文唱歌,我從未聽過,但覺得很熟悉,後來我才記起,它很像外國電影中那些教堂里的唱詩班在深情歌唱。汽車車窗都貼著一層外面看不見裡面,裡面卻看得見外面的薄膜。我朝那有歌聲的汽車輪胎踢了一腳,車門一開,露出老五的人頭來。

  我說:「我到處找你。」

  老五說:「有事嗎?我剛來了靈感就躲在車裡寫一個節目哩!」

  老五讓我坐進車裡。汽車引擎在輕輕響著,車裡非常暖和,老五說帳篷里凍得伸不直手指,他只好到車上來開暖氣。

  老五寫的這個節目是講當年知青點上的真事。那時大家都盼著回城,好不容易盼來幾個指標名額,大家頓時欣喜若狂,可一想到有人得留下來時,無論是誰都悲痛萬分。誰走誰不走誰也開不了口,最後只好抓鬮,沒想到抓到「走」的人都像個罪犯,抓到「留」的人成了一時的英雄。

  老五說給我聽時,幾次哽咽得說不下去。可我一點也不覺得感動。

  老五大概看出來了,特別悲哀地說:「這段歷史怎麼能說忘就忘了哩!」

  我無法同他說什麼,我只關心自己想關心的事。

  我問:「你們城裡的人都在找小情人嗎?」

  老五對我的問題沒有準備,他愣了一下才說:「你還是小孩哩,怎麼能問這個!」

  我固執地說:「我就是想問這個,你是不是也有小情人?」

  老五說:「我怎麼會有。我老婆是公安局的,若被發現,她會一槍崩了我。」

  我說:「那白狗子怎麼敢找?」

  老五說:「你把我們的話都聽進去了!白狗子不一樣,他的公司大、業務多,成天在女孩子堆里泡,誰還管得了,除非讓他不做業務了,回家當個窮光蛋。」

  我說:「你見過白狗子的小情人嗎?她長得怎麼樣?是哪兒的人?」

  老五說:「白狗子的歷任情人我都見過,現在這一個長得怎麼樣就不好形容,你見過電視裡做甜夢口服液GG的那個影星陳紅嗎?就像她!」

  我心裡一驚,垸里有彩電的人差不多都說過,姐姐的長相與那個做甜夢口服液GG的女人一樣好看。

  老五可能從我的臉色看出些什麼,他又說:「那女孩是安徽金寨人。」

  金寨離我們這兒有一百多里路。我們這兒歸湖北管。不過我還是不放心,我說:「要是你不認識我,我說我是河南人你也不能不信。」

  老五說:「白狗子可不是好騙的人,他看過那女孩的身份證,上面清楚地寫著。」

  雖然我明白現在身份證也可以造假,但我相信姐姐不會這麼做。甚至她根本就想不到世上還會有這樣專業的騙人招數。姐姐出外打工的前一天,垸里的一個女同伴晾在外面的一雙襪子不見了,人家隨口問她有沒有看見誰拿時,姐姐就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老五又說:「白狗子這人就喜歡山裡的純情女孩,見一個動心一個。他人不壞就這麼個毛病。這也是當知青當出來,我們只是沒做,心裡的感覺是一樣的。」

  我放下心來後就同老五說別的。我說:「山裡的男人也很純情,你看秦四爹,放著好日子不過,一心一意地等著那個叫文蘭的。」

  老五說:「他那叫苕,那本是不可能的,何苦還要如此哩!」

  我說:「你們是不是覺得秦家大垸的人都苕?」

  老五忙說:「瞧你這麼敏感,怎麼敢說你們苕!」

  我說:「你們應該去看看秦四爹過的什麼日子。」

  我要下車卻打不開車門,老五伸手幫了一把。車門開後,我站在地上扶著車要老五隨我到秦四爹屋裡看看。老五看了看手中那幾張寫滿字的紙,遲疑了一下還是從車裡鑽出來。我看見他在寒風中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天空陰得更厲害了。偌大的垸子幾乎看不見一個人影,大家都貓在屋裡。老五關上車門之前,先將車裡的錄音機關了,我問他剛才聽的是什麼音樂,他隨手將那歌帶取出來讓我看了一眼。我還沒認出上面的英文的意思,老五就藏寶貝一樣收了回去。我同老五說話時,那音樂一直在影響我,音樂猛一停時,我心裡有種丟失什麼的感覺。老五比我的感覺還強烈一些,他是用雙手捧著將歌帶小心翼翼地放進盒子裡的。老五盯著盒子上那外國女人沉靜的眼睛,神情像是在拜佛。空寂的稻場上,一頭母豬正在用嘴叼著一團稻草匆匆地往它那窩裡跑。老五望了望四周,說這跡象是天要落雪了。老五有些得意自己還沒忘記多少年前自己在這兒學會的氣象知識。

  秦四爹的房子在垸子的最西頭,那兒的風最大,一點遮攔也沒有。風頭過來時,像十頭黃牯一齊發癲那樣,讓人聽著就心驚膽戰。那所破舊低矮的房子在這樣的大風中年復一年地掙扎著。老五問我,秦四爹以前的那所大房子哪兒去了。聽說是被拆了給公路讓路,老五就想到有關部門必須還給秦四爹一所房子,決不應該只讓他在這破房子裡度過半生。

  秦四爹的門鑰匙放在牆上的一個窟窿里,這個秘密全垸的孩子都清楚。我不止一次地問秦四爹,他屋裡沒有一件別人想要的東西,這門上鎖有什麼意義。秦四爹總是對我說,只有上了鎖才像個家,不然別人會以為那是牛欄與廁所。

  開門後,老五將一隻腳伸進去又下意識地縮回來,他回頭看看我,意思是問有沒有搞錯。我什麼也沒說,自己先鑽進屋裡。老五隻好跟進來,然後默默地看著屋子裡的一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昏暗的屋子裡只有一張破桌子和一隻破凳子,黑糊糊的灶台上擱著兩隻白瓷碗。秦四爹沒有床,他就在地上鋪著幾捆稻草,一床舊棉被胡亂扔在草堆上,相距不到兩尺遠就是牛睡的地方,儘管有一股臊味但屋子還算乾淨,沒有見到牛屎牛尿,並且稻草也都堆在該堆的地方,別的地方難得見到一根。在屋裡多站一會兒,讓眼睛適應了以後,還能看見桌子、凳子和灶台被經常擦拭而留下的光澤。

  老五問:「村里怎麼不給秦老四以救濟。」

  我說:「有救濟,可他不要。」

  這時,門口一暗,白狗子出現了。他衝著屋裡說:「這種破地方,你們來幹什麼?」

  我沒作聲,是老五對他說,這是秦老四的家。

  白狗子聽明白後,也怔怔地進了屋。他看了不止一遍後說:「秦老四怎麼會是這樣,他不應該是這樣。我還以為他現在應該活得比誰都好!」

  我想起秦四爹的話,就問:「你們現在怎麼想,不覺得心裡難受嗎?」

  白狗子反問我:「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又不是我們叫他這樣,更沒有逼他,他自己喜歡這樣過,誰又管得了!」

  我對這話很生氣,將目光從白狗子臉上挪開,一低頭發現地上有塊白花花的東西。彎腰撿起來,見是一封信。我同秦四爹一道玩了這麼多年,從未見過有誰給他寫信,就是口信一年當中也難得有人捎給他幾次。我看見信封上的地址是城裡的,心裡更加吃驚。老五先湊過來,只看一眼,就驚叫起來。他說,是文蘭寫的。白狗子不相信,他將信接過去在門口的光亮中細細看了一陣才表示,地址的確是文蘭的。他還看了郵戳,正是文蘭跳江的那一天。

  一片白色的小東西落在信封上。沒等我們看清它那美麗得有些淒涼的紋案,它就變成一粒晶瑩的小水珠。我們都明白它就是雪花。

  落雪了!跟在第一朵雪花後面的是紛紛揚揚的數不清的雪花。

  白狗子和老五要我做主將信拆開,看看文蘭對秦四爹說些什麼。我不願拆它,不是我不敢,秦四爹的眼睛早就老花了,這么小的字他必須請我替他認。我只是要他們上山去將秦四爹找回來。在白狗子和老五不停的請求聲中,我堅持不拆,非要等到秦四爹當了面才肯拆開它。

  出了那破敗的小屋,白狗子和老五一直在我身後跟著,轉眼之前,雪就落滿了天地。空中白白的,亂亂的,特別蒼茫。知青們聞訊都圍了過來,那幾個女的,手指還沒摸著文蘭的信,眼圈就紅了。我有些抗不住,差一點便答應了他們。幸虧黑色黃牯又在後山上長哞了一聲。我冷靜下來,告訴白狗子,他們不去找秦四爹,只想拆他的信,這樣做太不講良心了。我說完後他們就不再作聲,片刻後,一群人不約而同地一齊往後山走去。

  我沒有跟著去,就在秦四爹的門前等著。在我向山路凝望時,捧在手中的信封上迅速積滿了一層雪花。

  不知過了多久,白狗子他們簇擁著秦四爹和黑色黃牯從後山上走下來。秦四爹一拐一拐的身影在人群中特別刺眼。一路上的動靜,一點也不像他們之間說過什麼。

  秦四爹顯得比知青們平靜,雪花一陣陣地扑打在他的臉上,他那滿臉的皺紋竟不見動靜,就像遠處的千山萬壑一樣。

  拴好牛以後,秦四爹才朝我眨了一下眼。

  我小心翼翼地撕開封口。

  文蘭的信很短,只有不多的幾行字:

  老四:

  你現在過得怎麼樣。我最怕你脾氣犟,讓自己吃虧。人畢竟只有一生。你也莫怪別人。像我,我只怪自己。原以為嫁了個老實人,沒想到前幾天他竟然將髮廊里的女人領到屋裡來了。我一直沒有夢想,現在我只想到那邊去,看看那邊有沒有從前的那種戰備洞。

  文蘭

  我將信遞給秦四爹時,被白狗子半路截去。信在知青們手上轉了一圈才到了秦四爹手中。秦四爹不看信,他將目光向屋裡望去。不知是什麼原因,大家都覺得眼前一亮,非常清楚地看見對面的牆上,有一幅用木炭畫出的人頭像。

  白狗子帶頭,大家齊聲說:「真像文蘭!」

  秦四爹這時才冒出一句話:「那是摸黑畫的。」

  天黑後雪越落越大,白狗子他們只好改變原先的計劃,只將幾個來秦家大垸新編的節目在我家的堂屋裡演了一遍。也許是因為文蘭的那封信,他們演得特別投入。白狗子挺著水桶一樣的肚子居然還能跳舞。垸里的人開始還覺得挺好玩。演到知青們為了一張招工表而又笑又哭時,垸里有人說了句:「怎麼走不了就像是在地獄受罪,那我們前幾輩子沒有走,後幾輩子也沒有走,釘在這兒就是理所當然的嗎?」說著話他就領頭走了,一會兒大人都走光了,堂屋裡只剩下一群不知事的小孩。

  秦四爹從頭到尾都沒離開。他對我說,他在那群人中總能看見文蘭的影子。他問秦四爹,怎麼白狗子他們一去他就跟著下山了。秦四爹說沒辦法,雪太大,黑色黃牯抵擋不住。

  我還要同秦四爹說話,突然覺得身上不對勁。我明白是那病又要發作了。我趕忙叫了聲父母親,他們跑過來將我抱到床上放平。從前這病發作時,我從未失去過知覺,這一次我一躺到床上就人事不省。

  我是被一陣惶恐的聲音驚醒的。我從未見過白狗子用如此不妥的聲調說話。

  白狗子惶惑地小聲說:「怎麼會是這樣!她怎麼可以是小樹的女兒哩!」

  老五的聲音更小:「我還勸過你,找小蜜要當心,搞不好就會碰上朋友的骨肉。」

  白狗子說:「我哪曉得,她有身份證,一口金寨話又學得那麼好。」

  老五說:「你還是冷靜點,說不定會錯中錯。」

  白狗子說:「怎麼錯得了,這相片是我陪她去照相館照的。」

  剎那間,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我從床上跳下來,不顧渾身的疼痛,一下子撲過去,狠狠地咬住了白狗子的一隻手。我沒有感到白狗子的掙扎,只感到老五在拼命地想將我拉開。我死不鬆口,想將白狗子的肉咬下來。我差一點做到了,當我的牙齒感到一股血腥味時,父親聞訊跑來強行將我拖開了!接著母親也過來將我緊緊地摟在懷裡。母親以為我病得厲害,忍不住邊哭邊訴地說等姐姐掙到足夠的錢就好了,就可以替我找高明醫生將這怪病診治好。母親說時,眼睛還乞憐地望著白狗子。我心裡滴著血又不能說,我只要父親將白狗子和老五他們攆出去。

  屋裡只剩下我和母親時,我望著姐姐的照片號啕大哭起來。母親以為我想念姐姐了,就叫我別著急,白狗子他們明天一早就回城裡去,請他們給姐姐捎個信,請假回來一趟。我用雙手捂著母親的嘴不讓她說下去。

  就這樣我哭了整整一夜,天亮時,父親走進來,有幾分高興地對我說,白狗子答應今天就隨車帶我進城找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將病治好,一切開支都由他那公司里出。我聽後大叫一聲,說自己寧可死,也不去城裡治病。還叫父母親馬上去將姐姐找回來,別再在城裡待了。

  天色越來越亮,從窗戶里都能看見外面的大雪茫茫。父親勸不動我,便要強行將我拖進那輛黑色的凱迪拉克。我犟不過他,就將兩隻腳在雪地里劃出兩道深深的溝槽。我反覆說著這凱迪拉克是具裝死人的黑棺材,坐在裡面的人都得去死。

  秦四爹這時從雪地里走過來,他推開父親將我拉到遠遠的無人之處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將姐姐的事告訴了他。他聽後許久一句話也沒說,直到父親又想過來催時,他才對我說,病是不能不治的,但不能用他們的錢。我看著秦四爹回到他那快被雪壓垮的小屋,不一會兒手裡拿著一隻紙包走過來。

  秦四爹將紙包放進父親手裡,他說:「這是一萬塊錢,我用不著它了,原準備文蘭回來,現在全送給大樹,治好了病再好好讀書,做一個我們自己的知青。」

  父親從未見過這麼多的錢,他捧著紙包呆呆地不知說什麼好。母親有些語無倫次地說:「白總都已經答應了,我們不能再亂花別人的錢。」

  秦四爹說:「我這錢來得辛苦,用它買藥治病見效快!」

  秦四爹要父母親不要謙讓了,趕快商量一下由誰陪我進城看病,父母親都想去,大家也說可以一起去,順便在城裡玩一玩,難得有這麼一個機會,同時還可以看看姐姐。我不同意他們去,如果他們從姐姐那裡看出破綻,那會要母親的命的。我說既然是秦四爹花的錢就讓秦四爹陪我去,秦四爹從前到城裡去開過積極分子大會,不比父母親對城裡的情況一無所知。我悄悄地對秦四爹說,讓他去是為了方便將姐姐接回來。

  秦四爹一答應,父母親便不爭了。他們很快就幫我收拾好了行李,我不願坐白狗子他們的車,要秦四爹帶我到鎮上去搭公共汽車。秦四爹瞪了我一眼說:「就坐他們的車,他們能坐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坐!」

  另一邊,父母親還在對心不在焉的白狗子說著許多感謝話,我想過去將他扯開,秦四爹用一雙老手緊緊握住我的手不鬆開。

  秦四爹摸著我的頭說:「記著毛主席的那話,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天地在一剎那間變得很靜,只有雪花的簌簌聲。突然間,那個外國女人的歌聲又響起來了,雪野頓時一派肅穆。別的人都沒動,只有白狗子和那幾個知情的知青,用雙手抱著自己的頭,拼命地向地下低去。

  一九九七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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