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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55:39 作者: 劉醒龍

  靈山寺和靈山林場緊挨著,初一看,還以為是一個單位:就兩棟房子,一上一下,分前後排列著。小柳有個高中同學在林場當技術員,他先去林場,問馬泰在不在。那人說馬場長下山要錢,去了好幾天,說是今天回,但不曉得是上午還是下午。小柳聽說馬泰當了場長,就問是正職還是副職。那人說沒有正的,就他一個副場長。小柳就吩咐,說馬泰上午若回了,就告訴他,說財政局的柳股長的中午要在他這兒吃飯,一共三個人。出了林場,海鷗問:「馬泰若沒回,中飯上哪兒去討?」小柳說:「你白在財政局待這幾年,只要財政局的人上門,哪個單位敢不管飯!」愛紅不信:「你別想得太美!我帶著餅乾,不怕中午沒吃的。」小柳就伸出小指和她拉鉤,打了賭。

  出了林場後門就是靈山寺的大雄寶殿。殿門不遠處有一隻雞籠,小柳打賭說這雞肯定不是廟裡和尚餵的,而是林場職工餵的。愛紅和海鷗都不和他賭。小柳又打賭說,這靈山寺外面看像個機關單位,一定是文革時建林場將舊廟拆了,後來落實宗教政策,就將林場的辦公室歸還給廟裡。愛紅和海鷗仍不和他賭。愛紅還說:「是不是想讓我將餅乾輸給你?」

  大雄寶殿外面的走廊上,幾個和尚正站在太陽里說話,議論去年發大水,今年年景恐怕仍好不了。大家意見很一致,沒有爭論,說的都是附和補充的話。一個才十幾歲的小和尚,用粉筆在一塊小黑板上寫字。旁邊一個中年和尚拿著一張紙條,嘴裡念著:「通知,今天暮時課誦以後,接著開全體大會,學習江澤民總書記的講話。」小和尚寫完後,兩個人又對照紙條檢查一遍,見沒錯,就將小黑板掛在大殿門口靠左邊的牆壁上。中年和尚誇獎小和尚說:「慧隱真聰明,要不了幾年就可以超過慧明,將來顯光師父一定會選你當接班人。」小和尚說:「劉師父太抬舉我了,論學問誰也比不了你。」中年和尚說:「我沒有受戒,能一輩子享菩薩的福就夠了。」小和尚說:「現在連菩薩的福也不好享了,瞧他們光吃飯不做事,難怪慧明師兄要師父攆他們走。他們不走,這廟裡的香火,恐怕維持不下去了。」和尚感到有人在偷聽,猛地回過頭來,見不是廟裡的人,臉色才緩和下來。

  小柳趁機湊過去問:「請問,有位姓釋的師父在嗎?」中年和尚說:「廟裡的人全都姓釋,你找的那位法號叫什麼?」小柳一愣:「法號?只曉得他姓釋。」叫慧隱的小和尚說:「天下人一入佛門,就都依了釋迦牟尼姓釋。」海鷗忙插嘴:「那你剛才怎麼叫他劉師父?」中年和尚接過話題回答:「我是居士,可以稱俗姓。」小柳說:「那我也叫你劉師父好了。」頓了頓,見劉師父沒反對,又說:「我們是第一次來貴寺,請劉師父多關照。」劉師父問:「是參觀還是拜佛。」小柳說:「她倆拜佛我只參觀。」劉師父轉身說:「慧隱,你喊一下夏師父,今天該她值班。」慧隱說:「她怕不會聽我的。」劉師父說:「我喊也不行,前天做暮時課誦時,她打瞌睡,我在後面推她一把,這幾天她一直不理我。她和顯光師父是一個垸里的,仗著勢哩!」劉師父邊說邊嘆氣。慧隱說:「那我就試試看。」小和尚順著走廊一直走到盡頭那扇門前,叩了兩下,又叫了聲夏師父,好半天、一個老尼姑才開門走出來,還掛著一臉的不高興。

  老尼姑在頭裡進了殿,小柳在身後小聲對愛紅和海鷗說:「她是個來享仙福的居士。」愛紅問:「你怎麼曉得?」小柳說:「她頭上沒烙點子,沒受戒。」老尼姑擤了一串鼻涕,隨手一甩,正好甩在海鷗的皮鞋上。海鷗挺生氣,見門邊的經幡垂得很低,就飛快地彎下腰,用經幡將皮鞋揩乾淨,然後,裝著低頭看那些寫在經幡上的文字。

  愛紅心裡擱著事,有些臨時抱佛腳的味道,見了蒲團就跪上去。老尼姑忽然用很高的聲調說:「點了香再磕頭,這麼急幹什麼!」愛紅問:「哪裡有香?」老尼姑說:「香在這兒。得給錢。」小柳這才想起自己本該先提醒一下她倆,進殿後要先往功德箱裡放些錢才行。愛紅和海鷗各自摸了一塊錢出來,問:「錢給誰?」老尼姑用眼角瞥了一下,大約是覺得給少了,更不高興,裝作沒聽見。小柳忙上去招呼她們,將錢塞進功德箱裡。老尼姑這時又開口說:「要是抽籤,還得給五塊。」愛紅和海鷗一怔,相互看了看,但還是各自往功德箱裡塞了五塊錢。趁海鷗沒注意,愛紅忽然問小柳:「你怎麼不——」小柳懂了她的意思,很嚴肅地說:「不管是大廟的菩薩還是小廟的神仙,我都很尊敬,但我從不磕頭求他們。」愛紅看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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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尼姑摸摸索索弄了半天,才將各處菩薩面前的香火點燃,然後就一聲聲地敲著磐,嘴裡還不停地誦經。老尼姑點香時吩咐過,待磐敲響了再磕頭。磐響時,小柳催他們快磕。愛紅和海鷗推讓了一番,終於是愛紅先磕了。海鷗以為老尼姑還要為她敲一遍磬,誰知老尼姑待愛紅磕了三通後,撂下了錘子,跑去張羅簽筒。海鷗急忙問:「我的呢?我還沒磕呢?」老尼姑半睜半閉的眼睛問了一下說:「地上蒲團多著呢,誰叫你剛才不磕。」海鷗無奈,只得在沒有伴奏的條件下,悶悶地碰了三下。

  老尼姑連丟了三次卦,要麼全是陰封,要麼全是陽卦,反正菩薩是不准這麼問。老尼姑問:「你心裡想好問什麼事沒有,怎麼老是不准?」愛紅說:「還要想呀?怎麼想呢?」老尼姑不耐煩了:「你這姑娘,什麼也不懂。出嫁沒有?出了嫁怎麼和男人過日子呢?」愛紅一下子發出很大聲音來,說:「我就問今年考武漢大學插班生班的事情,有沒有希望!」老尼姑將卦一扔,一陰一陽,准了。愛紅從簽筒里抽出一支簽,是第三十二簽,中平。海鷗吸取了愛紅的教訓,先想好了問自己的前途。只一卦就准了,抽了個第九簽,下下。

  小柳說:「你兩個的簽都沒抽好!」她倆不懂,他就解釋:「你沒看到武打片中,英雄落難時,總抽的下下籤麼!」她倆不信,問老尼姑。老尼姑要她們到隔壁去找慧隱寫簽文。

  慧隱就是那受了戒的小和尚。海鷗見了他,像要感化誰似的,甜甜地說:「慧隱小師父,你看我這簽抽得如何?」慧隱也不答話,接過簽一看,又翻開那本很厚的簽文,用毛筆在一張黃紙上抄了四句話:第九簽,下下,謀望,命里無時莫強求,何須日夜苦優優,蓮花鏡里何從見,用盡心思不到頭。抄完了遞給海鷗,也不說話,又接著抄愛紅的,也是四句話:從來名利有天機,謀者雖眾得者稀,倘不收心思忍耐,必然失計被人欺。抄完後,任她倆怎麼問,慧隱一句話也不說。這時,老尼姑踱進來,見慧隱在收筆硯,就說:「這下下籤硬是差些,上個月我外甥媳婦的一隻銀戒指不見了,跑來抽個下下籤,結果,銀戒指怎麼也找不回來。」慧隱也不答話,低眉落眼走到遠處了,才說一句:「夏師父,你別試我,我若和女人說了話,佛祖肯定會聽到的。」老尼姑嘆氣說:「這個慧隱,小小年紀,慧根就是又深又長。從不和女人說一句話。」老尼姑說著話也走了。

  側殿裡只剩下小柳、愛紅和海鷗。愛紅指著海鷗的簽文說:「這苦優優的優字錯了,應該是苦憂憂或苦悠悠。」小柳說:「可能是有意寫成這樣的,由憂到優,意義差別太大,解簽文的人就有活動餘地了。」一直沒說話的海鷗,這時開口冒出一句:「這廟裡服務質量太差,難怪和尚也會跑到統戰部去打小報告。」

  小柳見牆上貼著一張什麼,就掃了一眼,並趁無人之際,將那張紙撕下來,揣進口袋裡。愛紅問是什麼。他說等會兒再給她們看。正說著,外面有人問:「劉師父,看到財政局的三個同志了嗎?」劉師父答:「有三個人,不知是不是財政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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