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4:06 作者: 葉廣芩

  老姐夫一直在幸福地生活著。細思量,他的一生,實在沒有受過太大磨難和顛躓,這在生活於動盪中的中國人中的確為數不多。「文革」衝擊得那麼厲害,連五格格也在所難免,也沒有老姐夫的事。母親說,占泰人品格純正,心地良善,故有神明護佑。老姐夫對他的幸運有自己的看法,他說,無思無慮,無嗜無欲,無穢無累,絕群離偶,神形兩忘,煩惱自然也就不來侵擾了。

  但據我所知,到了晚年,老姐夫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神形兩忘了,他時時在現實生活中浸泡著,達不到無思無慮的境界。究其原因也很簡單,全是為了病,也不是什麼疑難大症,是很普通的老年性疾病:前列腺增生。

  據調查,百分之七十的老人有可能患有這種病症,但這病在老姐夫這兒卻是極其嚴重了,六格格說這全是他自找,年輕時頻繁的「交而不泄」,導致了今日的必然結果,也就是為那「添油法」、「采戰」之術而付出的代價。煉精化氣,還精補腦,倘若知道後面還有這麼多苦頭為補充,老姐夫當年不知還添不添油?

  初時,尿為雙股,老姐夫對此並未介意,後來開始排尿不暢,開始尿中斷,開始尿膿血,一夜間要起床七次小便,用老姐夫的話說是嘀嘀嗒塔尿不下三兩,也就半酒壺吧。在老姐夫給六格格這樣敘述病情的時候,六格格不客氣地說,您得把酒戒了,酒是擴充血管的東西,您的前列腺已經肥大得厲害了,還要讓它繼續充血,這不是自個兒跟自個兒過不去嗎?老姐夫說,酒是活血化淤的,我要用酒把那肥大給化了,酒有別腸,豈可以肌體而論?

  

  老姐夫嘴硬是硬,但那病的折磨卻不因為他的嘴硬而減輕半分。他常常站在那裡半天尿不出一滴尿來,憋得他渾身哆嗦,出一身冷汗。山東老太太心疼老姐夫,急得四處求人。她問過了,這病沒法治,連大醫院協和也多是順其自然的「保守治療」。學醫的兒子從美國來信說美國有手術治療成功的病例,讓他的父親去美國探親帶做手術,老姐夫堅決不去。他說上頭已然讓美國人拉了一刀,下頭是絕不能讓他們再碰了,就是憋死,他也認了。又有王連長打聽來情報,說前列腺手術痛苦難言,常人難以忍受。他為老姐夫特意去醫院見識了一例這樣的手術,回來說,一九四三年他在甘肅被敵人抓了去,嚴刑拷打,壓槓子灌涼水他都挺過去了,可惜敵人沒給他來這一招,倘若敵人要給他做前列腺手術,他一準就會當叛徒,把什麼都招了。

  老姐夫一聽,對手術、對美國更沒什麼好感了。

  老姐夫帶著病照樣喝酒,和他在一塊兒喝的還有王連長,兩個人成了一對莫逆的酒友。離了休的王連長不願回家,他情願住在我們這個已經破爛得收拾不起來的家裡,他說家裡的氣氛好,比他復興路那大而無當的部長樓強。他跟老姐夫一人占了偏院的一間小屋,有山東老太太給做著吃,今天是棒子楂粥、炒咸疙瘩絲,明天是小酥魚兒、攤煎餅,都是部級幹部平日吃不到的,閒了還要聽我母親說說金家的舊事。王連長對歷史感興趣,也就對金家的舊事感興趣,這也是大巴山和部長樓里所聽不到的。

  五格格跟徐霞客一樣,成了專業旅行家,一年中有大半年在火車、飛機上,各地的小工藝品買了不少,只是沒見寫出一篇遊記來。

  這天,老姐夫的前列腺病又犯了,一頭細汗地歪在床上,佝僂著身體倒吸著涼氣,像一條離了水的魚,在艱難掙扎。王連長看了心裡老大不忍,想起家鄉那條湍急的通河,河裡有一種細而長的鯽魚,撈上岸來就是這樣的。那種魚肚內有虱,剖開腸腔取出,有蠶豆大,色白,會蠕動,是一種魚的寄生蟲,他父親常把那些虱炒來吃,說吃了排尿暢快,但是這種東西能不能治前列腺就不知道了。王連長把這話跟老姐夫說了,老姐夫就對那魚虱很是嚮往,托王連長寫信給他的侄兒,讓給弄些來。

  不久,一小包幹枯的魚虱寄到京城,還附帶有一封信,說魚虱多麼多麼地難搞,家裡僱人捕魚花了多少多少錢,眼下幹什麼動輒都是錢,沒有「互相幫助」和「為人民服務」這一說了。王連長罵了半天「龜兒子就認得錢」,還是把錢給寄去了,對方要的不多,一百。

  乾魚虱是炒不得的,老姐夫有老姐夫的處理辦法,他跟王連長商量,小小魚虱,吃到肚裡,要分散到全身各處,走到病灶能有多少?不如研成細粉,用酒調了,採取局部外敷法,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王連長說是「集中精力打殲滅戰」。

  把魚虱研成粉末,這對磨慣了五行散的老姐夫實在不是什麼為難的事情,可惜的是已經沒有了漢朝的研缽,用媳婦的擀麵杖將那些乾枯的小蟲擀碎倒也不太困難,總之,老姐夫並沒有對他當年寶貝的失去懷有太多遺憾。

  藥膏糊上,第一個禮拜沒有動靜,第二個禮拜還沒有動靜,老姐夫說怕全是瞎掰了。王連長說,往往事情的成功就在於再堅持一下之中。老姐夫就再堅持抹藥。到第三個禮拜頭上,老姐夫空前絕後地尿了一大泡長尿,其痛快淋漓程度竟使得老姐夫熱淚盈眶。老姐夫激動地說,撒尿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事情。

  我的哥哥們也不知從哪裡都鑽出來了,聽說老姐夫治好了「肥大」的病,他們一個個也都「肥大」起來,除了老二已死來不了以外,老三、老四又像當年求「添油法」一樣,趨之若鶩,趕也趕不走了。

  聰明的山東老太太拿出當年做鞋的本事,為老姐夫縫了一對相連的兩個口袋,將抹上藥的下體分別裝人其中,既保持了藥力又保持了乾燥和衛生。王連長戲稱這套裝置為「一室一廳」。

  我們的老姐夫呢,對酒更親近了,不但上面喝,下面也喝,他的身上永遠飄散著一股酒味兒。

  我們都知道,他身上有「一室一廳」。

  我哥哥們身上也有「一室一廳」。

  前不久,我從西北探親回到北京,見到老七舜銓,問及姐妹們的情況,舜銓說,五格格游遍了中國,開始游外國了,她去了澳洲,她的二兒子在那兒為她娶了個金髮碧眼的洋媳婦,生了一個半黃半白的串秧兒孫子。六格格也很忙。我問忙什麼,老七說六格格在開公司,她是董事長,王連長是副董事長。我說,六格格一個老護士,能開什麼公司?舜銓說,開的是醫療保健品公司,專賣那個「一室一廳」。我說,不就是那些魚虱子嘛……舜銓說,哪裡光是魚虱子?六格格給「一室一廳」里裝的藥多了。我說,如果是這樣,那專利還應該是人家老姐夫的。老七說,他們也沒虧了占泰,給占泰安了個名譽顧問。

  我說我想看看當了董事長的六格格,也想看看當了顧問的老姐夫。

  老七說,六格格的公司在西四,在路東那座很氣派的大樓里。

  我讓老七跟我一塊兒去,老七說他對公司沒興趣,他得畫畫。我拿出小時候在老哥哥面前的賴勁兒,纏著他跟我去。老七說,你甭磨我了,西四你也不是不認識,路東那個頂高的大樓就是,不會找不著的。

  老七不去的態度很堅決,我只好自己到六格格那兒去了。

  果然如老七所說,沒費什麼勁兒我就找到了六格格的公司。

  六格格的公司果然很排場,她所占的只是大樓的一層,並不是大樓的全部,就這已經讓我很是刮目相看了。我想不明白,崇尚科學、崇尚美國的六格格,什麼時候轉向投身於中國土方、偏方的研究,開始對中國傳統文化感了興趣?這位在協和醫院任護士長的老姐姐,她的整潔、她的嚴謹、她的刻板、她的冷峻,使她與整個人寰割裂開來,與家族割裂開來,更與老姐夫那套神秘文化割裂開來。她很少回家,家裡人也很少去她的住處看她,她那個永遠飄散著來蘇水味兒的、一塵不染的住處,除了我以夕卜,大概沒有人光顧過,很大原因是因為人們受不了她眾多的有關衛生的規矩約束。

  在婦產科幹了五十年,在近乎「無菌」狀態下生活了半個世紀的六格格,現在竟然能和革命老幹部王連長聯合在一起,研製「一室一廳」,開辦公司,進人商界,真有點兒出乎我的意料。

  眼前的公司和六格格的住處一樣,同樣是一塵不染,大理石的地面光可鑑人,明亮的落地窗毫不含糊地收進了外面的天空和太陽,一股微香吹來,似花不花,似藥非藥,讓人的神情為之一爽。

  我向門口的保安說明了來意,保安很客氣,打了電話,讓我在沙發上等。我就坐在那個雅致的角落裡,等待自己親姐姐的接見。茶几上有畫冊,是宣傳這個公司產品的畫冊,印製精美,設計很新潮,首頁便是老姐夫的大照片,照片上的老姐夫長髯飄逸,眉宇之間透著自信與安然,一副活神仙的模樣,配以某世孫和道教法名的印章,使人感到,有這樣的人充任公司顧問,其產品文化的深遠、根基的牢固、效力的卓群,是毋庸置疑的。我卻感到彆扭,深信這絕不是我自幼便與之廝混、結為膩友、情逾骨肉的老姐夫所為,這是經過某些人深思熟慮之後的一種商業炒作,而絕非老姐夫的初衷……我看了看周圍的環境,豈止老姐夫,這裡的一切都與我是相隔的。自己親人的事業,怎的竟使我體味不到絲毫親切之感?單說這「等」,便讓人迷惑,董事長難道真就忙到連見自己妹妹的時間也擠不出來嗎?過去,我父親當鎮國將軍的時候,大宅門兒的門禁不能說不森嚴,就那,也沒嚴到六格格公司的程度,那時,家裡逢有誰來拜訪,老張從來都是一溜兒小跑進去稟告,怎麼見,在哪兒見,裡邊也很快有話傳出來,體現著對來人的尊重,眼下莫名其妙地等了二十分鐘了,還不見有被召見的跡象,難怪老七死活不跟我來。

  又過了半天,有秘書模樣的精幹青年出來低聲問我,您真是金總的妹妹?我沒有回答,我已經不屑回答了。年輕人見我這模樣,不再說什麼,很恭敬地把我領進六格格帶大套間的辦公室。

  六格格在打電話,她用眼神示意我坐下。

  辦公室的豪華與現代讓我嫉妒,我開始為我西北的簡陋的小書房而不平。那個狹小的書房還兼著臥室的功能,那是我這個年齡層次的知識分子應該得到的待遇。我想,我要是有這麼舒服的環境,有這麼大的寫字間,我能寫出一百部長篇小說來!當然,我永遠不會有這麼大的書房,也不會有人給我站崗,自然我也寫不出一百部長篇小說來了。走了半生的路程,我已經走明白了。

  六格格的電話打得很長,她在打電話的時候,頭微微向一側傾斜著,滿頭的銀髮不見一根雜色,細而長的眉在臉上輕輕一帶而過,顯出了她一絲不苟的個性和作為知識婦女的獨立與精幹。看著她已經略顯鬆弛的脖頸和手臂上隱隱出現的老年斑,我想,她能保養成這樣,當是不易。

  終於放下電話的六格格將臉轉向了我,投給了我一個家裡人才有的笑,這對她大概是很難得的,但這笑給我的印象卻是生硬而不自然。六格格說,讓你在外頭等了半天。我說,沒關係,我別的沒有,就是時間多。六格格說,你甭又跟我犯犟,我還不知道你?說著她走過來,跟我擠在一個沙發上,攬著我的肩說,外邊的人都知道我的兄弟姐妹多,誰想找我,常常冒充金家人找上門來,下頭的人也不敢攔,其實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兒,這些人不是要求贊助就是來拉GG,都是些小事兒,耽誤我的工夫,他們以為直接找我事情會好辦,其實我還不是得交到辦事人的手裡……

  我這才明白,我的到來被人家誤認為是拉贊助的了。

  心裡有些悲哀。

  跟六格格沒有說兩句話,年輕秘書進來提醒說,跟美國S.J公司約定的見面時間快到了,今天是正式簽約,不能遲到,王總已經在那邊等著了。六格格讓我跟她一塊兒去飯店,我說不去。六格格說,你是作家,什麼樣的生活都應該體驗一下才是。

  我說,免了吧,我要去看看老姐夫。

  六格格說,占泰嘛,他還是住在偏院兒里……

  我想,老姐夫是應該還住在偏院裡。

  北京難得有這樣晴麗的夜晚,天上有星在閃爍,仲春溫濕的空氣中傳來槐花的清香。我在從小便熟悉的胡同里走著,已經可以望見老姐夫家那油漆斑駁的門。我的心裡滿是靜謐與溫馨,極其舒適愜意,人有這樣心境的時候不是很多的。

  「吱呀」一聲,我推開小院的門,正如我想像的那樣,老姐夫披著頭髮,穿著家常的衣裳,閉著眼,正在西牆打坐,他的身後是包著棉絮的十個青花大酒缸……

  山東老太太在熬粥,一鍋黏糊糊的棒楂粥已經熬到了空前絕後的程度,正待起鍋。

  老姐夫因為我的到來而睜開了眼睛。

  我們的老姐夫已經快八十五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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