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49:43 作者: 葉廣芩

  按說,眼前的彭豫堂跟我認識的「玉堂春」的彭玉堂沒有關係。但又有很多相似之處令我莫名,那個是有名「腦外科」一把刀;這個是「脖子以下疾患不看」的土大夫,手裡動的也是刀子。真讓人有些說不清楚了。彭豫堂說他有一百多歲了,神里神經地跟那個「玉堂春」竟也有相近之處。我問彭豫堂認識不認識北京的彭玉堂。彭豫堂說,不認識。我說彭佟麟呢,他也說不認識。

  我說真不認識還是假不認識?彭豫堂說是真不認識。我問他知不知道蛇妖美杜莎,彭豫堂說北方的長蟲長不大,成不了妖。南方濕膩滑潤,山川潤澤,才會出《白蛇傳》那樣的事。

  貧協主席說,白娘子是在四川峨眉山修煉的。那兒水多,紹義的長蟲爬出去幾十米就會被太陽曬成蛇干,這裡是乾枯的河灘。除非八月漲水,否則一年也見不到一點水星,別說長蟲,連蚯蚓都少見。

  

  我問彭豫堂知不知道「玉堂春」,彭豫堂說他過了無數春天,年年都有「豫堂春」。我說,是說彭豫堂妙手回春呢!說你的醫術高超呢!

  彭豫堂說這個詞好。貧協主席也說「玉堂春」好,擱在彭神醫身上最恰當不過了。最終柳陽和說,「玉堂春」好像是出戲,是屬於「四舊」的戲。

  談話間,我看彭豫堂的眼神,總是有些游離閃爍,常常是話說半句便吞了回去,心內便對這個人充滿了疑惑,特別是他那虛假的年齡,故作深沉的做派,讓人感覺有點撲朔迷離。

  席面上,百歲的彭神醫只喝了些粥。我料定他的房間裡會藏有其他吃食,絕不能靠這點粥活著。

  在回農場的路上孫銀正終於攤了牌。

  是在過渭河的小船上,孫銀正撐著篙,左一下,右一下,把船弄得直搖晃。孫銀正說,我哥的事咱們沒有退路了,神醫說了,只一服藥,他就能好。

  李紅兵說,我們可沒答應你什麼啊!

  我說,取活人腦子,我們誰也沒那膽量。

  趙癟說,殺豬可以,殺人不行。

  孫銀正說,誰讓你們殺人啦?有人殺好了,咱們去取就行了。讀過高中課文《藥》吧,魯迅先生寫的,那個血饅頭,還記得不?

  我們明白了孫銀正要幹的事情。渭河灘,是殺人的刑場。「文革」時候殺人特別多,隔不幾日,城裡就會有萬人的公審會,打著紅鉤的公告,會出現在街頭各醒目位置。公告貼出的當日便有遊街的敞篷卡車,載著五花大綁的罪犯,掛著牌子,由荷槍實彈的警察押著,遊街示眾。牌子上寫著殺人犯×××、強姦犯×××、縱火犯×××、現行反革命×××、歷史反革命×××等等,其罪孽都到了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地步。先遊街,再開公審大會,然後拉出城到河灘上槍斃。有的犯人家屬要收屍,提前會在刑場等候,擺領席,拉個木頭匣子什麼的。但大部分犯人屍體無人認領。那些壞人的親屬避之唯恐不及,哪肯上趕著出頭?所以大多數屍體都是無主認領。公安部門不管後事,行刑完畢,人員立刻撤離,留下一部卡車,雇兩個當地農民,將屍體裝上車,拉到火葬場,便完事了。

  紹義村緊靠河灘,灘大而平整,無遮無攔,一眼望不到頭,城裡回回斃人都選擇在這兒。孫銀正的父親,那個根紅苗正的貧協主席負責挑選雇用者。雇用者同樣要求根紅苗正,以保證在整個行刑過程中不出半點紕漏。在這方面,紹義村的人已經是有經驗了。

  孫銀正的意思是在這些被槍斃的死人身上做文章。

  船上的人都沒說話。我手裡提著飯桌上剩下的涼皮,涼皮散發出陣陣香味,只是讓人分神。孫銀正停止了撐篙,任著小船在河當間蕩來蕩去。看來,我們要是不答應,船就順水漂下去了,再往下不遠就是渭河的入黃口,進了黃河誰也甭想上岸。

  柳陽和說,孫子,你真想讓弟兄們在河灘上演一場《藥》的翻版?

  孫銀正說,我是替我大求你們了!

  趙癟說,你讓你爸爸選兩個幫忙的幹這事不就行了?

  孫銀正說,我大不願意讓村里人知道這事哩。彭神醫也說了,這事要秘密進行,這是他們家祖上留下的奇絕的方子,不能傳出去。

  我說,就不怕我們傳出去?

  孫銀正說,我知道,你們不可能。

  我說,你怎知道我們不可能?

  孫銀正說,咱們一塊兒偷過農建師的花生,私賣過場裡的鏵犁,套過十一團的架子豬,撈過三連魚塘的小鯽瓜,往食堂的發糕里摻過洗衣粉,往隔壁農場的井裡拉過屎……也沒見你們誰說出去。

  李紅兵說,媽的,都讓你孫子說出來了,整個兒一個揭老底兒戰鬥隊。

  孫銀正說,這全是為了我哥,我就這麼一個哥,我哥病好了,我才能往前走。要不,我和我哥都完了。

  趙癟看了看我們,目光有些鬆動。孫銀正捕捉到趙癟的眼神,見縫插針地說,古人說拔一毛而利天下,這是不拔毛就利天下的事,又不是取我們的腦子,是取反革命的腦子。我大見過,槍一響,腦殼就裂開了,紅的白的,儘管舀就是了。

  我瞄了一眼手上提的涼皮,紅的、白的。

  一陣反胃。

  柳陽和說,你就別瞎轉(zhuǎi)了吧,教授輔導時講,古人說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是不地道的表現。你就說怎麼幹吧!

  孫銀正說,這裡有個時間差的問題,得把時間算好了,先遠遠躲在堤後頭,在公家人撤離,村里幫忙的走到屍體之前,選准對象,趕過去,把活兒干利落,該是不難。

  趙癟說,的確不難,但是你得給我們報酬。

  孫銀正說,你們要啥我給啥。

  趙癟說,讓你娘給做十回涼皮!

  孫銀正說,做一百回也成。

  小船又撐了起來,沒幾下就到了河南岸,爬上堤壩,孫銀正讓大家等他的信兒,說這事一定要保密。走出幾步,我回身對孫銀正說,你回去問問彭豫堂,他會不會英語。

  李紅兵說,那一口河南腔,還英語呢,先看他會不會普通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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