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49:13 作者: 葉廣芩

  黑子是第二天傍晚才回家的,似乎也沒什麼不好意思,沒心沒肺地往人身上撲,一如既往地和每一個人親熱。大家都離黑子遠遠的,誰都不願碰這個被玷污了的「少女」。

  黑子轉了幾圈,覺得沒什麼意思,屁股一轉,又沒了蹤影。

  老二說,它才多大,就會幹那事,真他媽流氓狗。

  

  老三說,餓狗日的三天,不給它飯吃!

  果真餓了黑子三天,也沒見黑子餓得怎麼樣,似乎活得比我們還舒服自在。相反我們卻鬱悶得厲害,在婚禮上露怯的事一陣風似的傳遍了全公社,都知道後順溝的知青反對公狗母狗打連戀;都知道後順溝知青的「處女」狗被黃三泰強姦了,丟了大面子。前順溝的知青們過來慰問我們,說那條黃狗是黃三圈家的,彪悍霸道,在村里想強姦誰就強姦誰,母狗們沒有敢拒絕的。黃狗是標準的細狗,不叫喚,沉默寡言,善奔跑,速度不亞於非洲豺狗。中國細狗最早產於山東梁山,有皇族血統,自漢朝以來就是宮廷狗,清代郎世寧的畫裡面,皇帝狩獵狗大部就是這種狗。黃三圈的復員軍人也不是假冒偽劣,他是真正從青藏高原下來的汽車兵,拿過三等功,受過嘉獎。目前是前順溝支書,也是公社革委會成員。

  我們聽得都有些目瞪口呆。沒想到一隻破狗竟有這麼多名堂,沒想到高原下來的汽車兵竟是這副德行。

  老三說,西藏軍分區開汽車的大概是沒人了,這樣的貨都能立功,咱能當他們的司令!

  老大說,那狗敢情是上了譜的,皇上的御用狗。

  老二說,那不是御狗,看那線條簡直就是一匹御馬,是追風趕月的千里駒。

  五狽說,什麼御用狗,都是封建主義殘渣餘孽!你們怎麼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狗就是狗,不報仇雪恨我就白叫了五狽!

  老大問他怎麼「報仇雪恨」,五狽從褲腰裡抽出驢韁繩說,盜御馬!

  原來眾人跟狗打架時,五狽對那條狗已經起了殺心,捎帶來伺養員的繩子,是復仇行動的開始。大家認為五狽的主意最到位,那條黃狗越是血統高貴,越是美麗高傲,越是不應該活著,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一時殺聲四起,我們都陷入「盜御馬」的情結當中。儘管我們盜的是狗不是馬,但是御馬和御狗在我們的心裡已經完全是一樣的了。

  漫漫的日月,平淡沉悶,總要製造出點波折才好。大家為這一想法而激動,而興奮。前順溝的知青奮勇充當臥底,就是充當楊子榮的角色,這是必不可少的環節。主意已定,劉二東興奮地唱了一段《盜御馬》:

  大丈夫仇不報枉在世上,豈不被天下人恥笑一場。

  飲罷了杯中酒換衣前往,這封書就是他要命閻王。

  眾賢弟且免送在這山崗暸望,闖龍潭入虎穴我去走一場。

  男生們對著前順溝方向齊唱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選段,「座山雕哇,看你橫行霸道還能有幾天?」

  日子一天天在無聊中度過。

  無聊中,我們尋找著機會。

  知道我們斷了糧,發財很仗義地給我們送過來二十斤雜麵和半個熟豬肺,大概算作那天婚宴的補償。雜麵是綠豆、蕎麥和小麥的混合,陝北人用它做一種叫做「抿尖」的飯食,就是熗鍋面的變種。我們自然是十分感激。男生們將發財拉到一邊,問他新婚感覺如何,發財說妙不可言。男生問怎的妙不可言,發財說,誰娶了婆姨誰知道。

  說起那天的狗仗,發財說,怎能全怪黃狗,你們的黑子騷情得也夠可以,它不挑逗人家,人家也不會幹它。母狗不擺尾,公狗不上牆,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大家對此持否定態度,一口咬定就是強姦。發財說,強姦就強姦,

  ?事情!

  發財問我們拿沒拿他爹的韁繩。五狽說,你爹還用韁繩拴嗎?

  發財撲過去要打,五狽踮著腳邊跑邊喊,要文斗不要武鬥!

  發財佯追了幾步,折回來,從懷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讓老二填,說老二當了積極分子,要到縣上開會。老二問開會期間可不可以吃到燉肉,發財說大概沒有。去年他去縣上民兵比武,體力活兒,連碗羊肉泡饃也沒吃上。老二說,吃不上肉當尿積極分子,誰願意當誰當吧!

  我替老二接過那張表,搌平了,擱在炕上說,老二不當積極分子就沒人能當積極分子了。他的「愚公移山」精神讓我們感動,他對毛主席的偉大思想理解得比我們深刻,他是我們後順溝知青的驕傲。

  發財就讓我替老二填表。

  老二當積極分子是有原因的,他利用空閒時間一直在「為人民挖井」。打井是他來陝北的初衷,他認為有必要這樣做,這是他今生的使命。別人都覺得他異想天開,沒人幫他,老鄉說後順溝的土是黃土地上最厚的土,打一百丈也見不到水。陝北有的地方修水窖,把雨水收集起來,黃龍、宜君、延川的人都這麼幹。但問題是後順溝除了汛期溝里發水,常年幾乎不見水,地幹得冒煙,修水窖是白搭,打井更是白搭。老二不為所動,每天挖井不止,一邊挖還一邊唱:

  明知征途有艱險,越是艱險越向前。

  任憑風雲多變幻,革命的意志能勝天。

  村人都認為老二為井魔怔了。知青們則認為,挖井是老二個人的理想,別人不必干涉,就像有人要開汽車,有人要造反,有人要背「老三篇」,有人要生一群兒子,這是太自然的事情。紅宇宙到村里來檢查工作,吃了兩大碗麥子做的攪團,打著飽嗝坐在炕桌前發愣。發財爹就將「老二挖井」當笑話說給紅宇宙解悶,紅宇宙聽了說,這是後順溝知青學習毛主席《愚公移山》的典範。愚公挖山不止,「這件事感動了上帝,上帝就派兩個神仙下凡,把兩座山背走了……我們一定要堅持下去,一定要不斷地工作,我們也會感動上帝的。這個上帝不是別人,就是全中國的人民大眾。全國人民大眾一齊起來和我們一道挖這兩座山,有什麼挖不平的呢?」

  發財爹說,愚公是挖山,老二是挖井;一個往平里整,一個往地底下掏,不一樣啊。

  紅宇宙說,性質是一樣的。明天你們支部寫份材料給我報上來。

  發財爹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嘴巴。這張嘴說點兒什麼不好,非要說「挖井」,給自己惹來一身事。老實巴交的農民,連名字也寫不全,還要整材料,比天狗吃月亮還難。發財心眼細,替他爹把這個活兒應承下來。實際上,老二的先進材料是我給整的,我用了三個白天兩個晚上,寫了三萬字,相當於現在的一個中篇。材料中,我把老二寫得比愚公還愚公,念給老二聽,老二不知我寫的是誰。

  那大概是我小說創作的最早練習。

  老二寧可當竇爾敦也不當愚公,死活不填那張表。我批評老二「不識抬舉」,老二說他不要誰抬舉,他現在想的是怎麼把「御馬」盜出來,這是比打井還要緊的事。我說,當了積極分子將來招工是太好的資本,別人想要還要不來。

  老二說,這樣的話不像是從點長嘴裡說出來的,我懷疑你的積極是假的,跟黃三圈一樣。

  五狽說,老四說得對,走出一個是一個。

  招工是我們夢寐以求的奢望。下來兩年了,縣上只招過一回學徒工,是到國防工廠當工人。國防工廠在秦嶺深山,地方叫曬蛇壩,聽這名字就知道準是個高山峽谷盡頭。但那個時代要求我們要「備戰備荒為人民」,要「深挖洞,廣積糧」,我們時刻處於戒備狀態,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要打我們。國防廠在全縣招兩名,報名的有兩百,真正的百里挑一。最後走了兩個,一個是學「毛著」標兵,一個是基幹民兵隊長,兩個都沒有「盜御馬」的經歷。

  發財擱下雜麵前腳一走,老三後腳就要和面做飯,並且點著名要吃「髯面」。「髯面」是陝西話,就是不帶湯的乾麵條。老三讓五狽到村里再捎帶些蒜薹來,說這幾天蒜臺下頭的新蒜長得恰到好處,嫩蒜蘸面,吃飽了找黃三泰去打仗。老大一聽老三要吃蒜蘸面,立即趴在面口袋上,將那些面護在身子底下,就這點面,她怕老三一下吃光了。老大是個仔細人,在生活上,她比我們理智,比我們清醒。

  老二是吃派,幫著老三把面口袋往外拽。老三說,自打過了年,咱們就沒吃過一頓飽飯!

  老大說,咱們不是餓,咱們是肚裡沒油水。

  五狽蹲在牆根,看著爭搶的老二老三,有些悲愴地說,為了一頓面,這是幹嗎呀……他狗日的劉發財,弄塊爛豬肺來糊弄人,怎不給爺送一百斤豆油來!

  我說,有一百斤油先把你炸了。

  五狽說,我想吃炸油餅。

  很長時間誰也沒說話,老三們也停止了搶奪。我們都想念起了北京早餐攤上的炸油餅,油餅有糖的有鹹的,糖的八分錢,鹹的五分錢,一兩糧票。喝一口豆腐腦,吃一口炸油餅……神仙過的日子!

  晚上大家吃的是薺菜湯麵,薺菜就是我們窯頂上的野菜。西安南郊武家坡有唐朝王寶釧的寒窯,王寶釧在寒窯等了丈夫薛平貴十八年,沒有任何經濟來源,為了維持維他命的平衡只好挖野菜吃。聽說至今寒窯附近沒有野菜生長,都讓王三小姐挖完了,絕了種。

  我們跟王寶釧好有一比,我們五個人三年吃的野菜量應該不比王寶釧十八年吃的少,所以我們周邊的野菜菜源變得貧瘠又稀薄,想吃需努力尋找。我們都堅信,不離開這裡便罷;離開了,這裡也會像武家坡一樣,再不長野菜。

  那天晚上,讓老大耿耿於懷的是發財送來的那塊熟豬肺不見了。躺在炕上,老大半宿睡不著,不安地說,內部出現這種事不是好兆頭,得趕緊開會整頓紀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咱們不能自己吃自己。

  我說,豬肺不見了,老二和五狽也不見了,臨睡前我到豬圈那邊看了,黑子也不在窩裡……

  天快亮的時候,院裡一陣響動,黑子叫喚了兩聲,我懶得起來看,翻身又睡了。老大睡得比我死,早晨老三在外頭一驚一炸地叫喚也沒把她吵醒。

  從外頭飄進一股腥氣。

  推門出去看,三個男生在收拾狗。剝了皮的狗被高高掛在樹杈上,吊得老長,甚不好看。狗內臟被掏出來扔在了一邊,紅的綠的紫的,色彩斑斕。狗皮攤在石碾子上,黃毛上滿是血跡,一看便認出是那隻「追風趕月」的御狗。老二用青草擦著手上的血,正得意地跟老三訴說「盜御馬」的經歷。先是感念黑子的「騷」,說沒有騷黑子引不出「黃三泰」,黑子的小胯一扭,尾巴一撅,任哪個狗也得動心;其次感念發財的豬肺,沒有這塊葷腥,「黃三泰」不會湊到跟前來。食色性也,這是人生最難過的關,狗生也是如此。最應感念的是五狽的靈活決斷,那條驢韁繩在這個時候派上了大用場,不是五狽的手疾眼快,繩子套不住「黃三泰」的脖子……五狽謙虛地說,我那不算什麼,沒有老二泰山壓頂的力氣,騎到「黃三泰」身上,「黃三泰」也勒不死。

  看兩個站在死狗下頭厚顏無恥地互相吹捧,我有種竇爾敦《盜御馬》和《時遷偷雞》的混合感,兩齣戲混在一塊演,有《關公戰秦瓊》的絕妙。老二心情一時不能平靜,激動地表演著竇爾敦:

  巧裝改扮下山崗,山窪一帶紮營房。

  我趁著月無光大膽地前闖,

  盜不回御馬我難回山崗。

  老三對沒能參與其中大為不滿,「革軍」的後代在戰鬥的關鍵時刻怎能退縮?老二勸老三不必遺憾,說竇爾敦盜御馬就是一個人幹的,小小一條狗,犯不上興師動眾。老三為了表現自己,承擔了所有後續工作,在我們出工前將狗的油與肉分開,將狗皮埋在豬圈旁邊,取來細土,把樹底下的狗血掩了,一堆心肝肺,掂到後溝去餵狼。黑子還窮追不捨,老三挑出鮮紅美麗的狗心丟給黑子,黑子想也沒想,張嘴就咬,吃得很美,一點兒沒有顧及到那是它情人的心臟。

  畜生就是畜生。

  飢而思食,自然之性。此時此刻我不能指責我的同伴們,大家千里萬里地來了已是不易,我是他們中的一分子,大家需團結合作,不能苛求手指一般齊。

  我對老二說,這不是一隻雞、兩把蒜,有點兒過了,下不為例。

  老二用京劇韻白跟我轉詞說,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吾輩自有主張。

  聽著老二深厚醇美的花臉道白,我想,這個老二來挖井是可惜了,他應該跟著他的爸爸去唱竇爾敦,那才是真正的家傳。

  那天隊長派的活兒是到峁上働玉米,道挺遠,中午回不來。在家做飯的活兒就留給老二和五狽,其實是含有照顧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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