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10-04 18:48:33
作者: 葉廣芩
我母親生了三個女兒,按兄弟姐妹的順序排是十二、十三、十四。按金家的女孩論是五、六、七,我就是那個老七。我常自比為金家「七仙女」,喜歡看的戲是《天河配》,也就是牛郎織女。逢到農曆七月初七,要躲到葡萄架底下去偷聽牛郎織女說悄悄話。北京人都這麼糊弄小孩子,其實全是瞎掰,人家真有什麼「悄悄話」也輪不到我們去聽。
我們家跟著我到葡萄架底下幹這種傻事的只有一個,就是我的五姐姐。五姐姐比我大不少,本來我母親說生兩個足夠了,她已經不年輕;可不知怎的,在四十多的時候又突然來了個我,用父親的說法我是「拉秧」的瓜。開始還不明白什麼是「拉秧的瓜」,後來才知道,敢情是長不熟天就冷了,扯斷瓜秧,殘留在上頭可憐兮兮的青瓜蛋子。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𝒷𝒶𝓃𝓍𝒾𝒶𝒷𝒶.𝒸ℴ𝓂
倘若說「拉秧的瓜」智商欠缺,傻拉吧唧去聽牛郎織女說話尚情有可原,五姐可是結了婚的;五姐這個老完家的媳婦不住婆家住娘家,永遠是一顆童心,永遠長不大。在金家的孩子中,與我廝混時間最長的當屬老七,其次就是五姐了。五姐在娘家迎接了北平的和平解放,並且參加了街道的一系列宣傳活動,成為積極分子,後來還入了黨。說她是我們家三姐之外第二個投身到革命隊伍的人,應該沒錯。新中國是1949年10月1日成立的,在此之前參加革命的屬於老幹部,待遇要比建國後參加工作的高,到老了是離休,不是退休。北平解放在1949年1月,所以我們家的離休人員只有五姐一個。
作為老幹部的五姐有過兩次婚姻,兒女不少,到老年卻顯得有些孤單。不是沒錢,是沒人。老齡化問題如今已經成為突出的社會問題,這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將要面臨的嚴酷事情,如果能成為原五姐夫占泰那種不理世事的超脫半仙兒也好;能像後五姐夫王連長那樣先老伴而去,落個大松心也好,怕就怕半死不活,孤孤單單,寂寂寞寞地挨著。沉悶啊!沉悶的五姐在北京復興門的高樓上過著沉悶的晚年,每回給我打電話都要抱怨,抱怨兒女的不孝,抱怨北京的污染,抱怨菜價的上漲,抱怨兄弟們的冷漠……我勸她多去看看仍舊住在戲樓胡同的原五姐夫。她說,當然是常去的,愛情不在友情還在,他今年的被褥還是我給拆洗的。紫陽老家送來的上好米酒,我也全給他送去了……
我讓她到西安來跟我住些日子,她不來,說她不喜歡西安,一吃羊肉泡她就想起王昭君,想起「萬里腥膻如許」的句子,怎麼得了!虧我能在西安這樣的地方一待四十年。我告訴她,羊肉泡和萬里腥膻沒關係。王昭君是從西安走出的,她到了出產羊肉、羊絨的地界,但是她不代表羊肉,不代表腥膻。五姐說她在內蒙古搞過「四清」,王昭君名義上是埋在了呼和浩特,其實剛走到包頭附近就跳河自殺了,那兒還有王昭君的墓。為什麼跳河,還不是因為吃不慣那羊肉!王昭君在包頭自殺的事我沒聽說過,反正五姐是不來西安,不但不來,還讓我到北京去和她住。我說我還沒有退休,走不開。她說,你那個工作退不退都一樣,不管怎麼說你都得回來。北京畢竟是你老家,多少知青都辦回來了,我就納悶,你怎就不想著回來,你回來了,我的心就踏實了。
回不回北京不是我能說了算的,在這裡且擱下回北京的事,先說說我五姐的故事。五姐在解放初期和張安達一塊兒演過《小放牛》,張安達跟我們家常有走動。雖說曾經當過太監,但沒有一點兒壞毛病,很隨和樸實的一個人。莫姜臨死之前親口跟我說,她跟張安達一塊兒在壽康宮敬懿太妃跟前當過差,她是把張安達當娘家人看的。我想,這怕也是張安達一直和我們家保持聯繫的一個原因,同是天涯淪落入,互相關照著、惦記著也是人之常情。
五姐和張安達的結局屬於殊途同歸,他們先後進了托老所;不同的是張安達1958年進的「街道敬老院」,五姐二十一世紀進的是「養老中心」,兩人先後相差了四十多年。
我到養老中心去看望五姐。
在青山塢下了長途汽車,有電瓶車在車站等候,司機說是專程來接這趟車的,從這兒到「杏花深處」還有一段路。
下車的除我之外還有兩個年輕人,我們三個坐上了那輛帶有觀覽性質的電瓶車。都說「杏花深處」的服務還挺周到,要不這段路程得走四十分鐘。司機說只要公共汽車到站,有人沒人他都得來接,雖然十之八九會落空,可也不能不來,這是接待科的規定。「杏花深處」的制度嚴格至極,誰不遵守就要扣分,分數是和工資掛鉤的。
車沿著山道慢慢開,樹蔭漸濃,司機的話也漸多,給大家介紹說左邊那座圓頂的山叫貓耳山,後頭那座尖的叫鼠須峰,鼠須峰有大溶洞,正在開發修索道,將來這裡的旅遊前景輝煌而燦爛……
車上的男的對女的說,上個月咱們到西山給你爸爸看墳地也是坐的電瓶車,景致跟這兒差不多。
女的說,你找抽是吧!這回可是給我媽找養老的地界兒,我媽還硬朗著哪,一頓能吃倆饅頭,離墳地還差得遠!
男的說,都是依著山坡建的,就是有氣兒沒氣兒的差別罷了。
司機說,「杏花深處」北邊也有公墓,要是你們同時選中了,有氣兒沒氣兒的都住在這兒,能隨時見面。
大家都不說話了。
電瓶車七轉八轉走了十幾分鐘,一股花香撲鼻而來,緊接著望見了道旁無數繁茂的杏花,「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好像進入了世外桃源。車在花的胡同里行走,飄落滿身杏花雨,想起溫庭筠的詩句「知有杏園無路人,馬前惆悵滿枝紅」,我不禁為這一片燦若雲霞的花朵而陶醉,而心曠神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此時恰巧有女聲合唱在林中唱響,細聽有高有低,竟然還是幾個聲部:
三月裡來桃花開、杏花白、月季花兒紅,
又只見那芍藥牡丹一起開放哪哈咿呀咳!
牧童哥,你過來,
我要吃好酒哪裡去買哪哈咿呀咳?
唱的是京劇《小放牛》,不過這京劇已經有了太大的變化,頗似交響樂《沙家浜》「朝霞映在陽澄湖上」,似歌似戲,婉轉抒情,別有一番境界。見我跟著調子哼唱,司機得意地說,這是我們「音樂Course」的學員在排練。
我問這兒有多少Course,司機說,除了「音樂Course」以外,還有「美食Course」、「美術Course」、「書法Course」、「舞蹈Course」、「模特Course」……多了去了,我們這兒頂有名的就是「音樂Course」。
我說,你最好把後頭的Course省了,光說前頭的就行了。
司機笑笑說他說習慣了,這兒的人都這麼說。
男的問Course是什麼意思,女的說,連「科目」都不知道,你的英文碩士我看是白念了!
男的說,英文單詞成千上萬,能讓我一個一個都碰上嗎?
女的說,沒吃過豬肉難道還沒聽過豬哼哼?
男的說,現在是豬肉好找,豬哼哼難尋。
車上這一對,一說話就抬槓,是對冤家。
動聽的《小放牛》音樂漸漸遠了,我說,唱得真好,沒想到這裡還是個藏龍臥虎的地界兒。
司機說,「杏花深處」的當家人叫王佳模,是從英格蘭回來的,家裡在外國開著牧場,專門養牛。本人特別喜歡音樂,當過業餘合唱團的指揮,在柏林觀看過帕瓦羅蒂的獨唱、卡拉揚的指揮,是見過大世面的主兒。王佳模沒有子女,老了,把農場賣了,帶著夫人回到了國內。如今「杏花深處」一多半的股份都是他的,他是董事長,這裡的事兒他說了算。是他組織了這些Course。他管這些小組叫Course,我們當然也叫Course,我們的「音樂Course」是董事長親手抓的,還上過電視呢。
車上男的說,王佳模看過帕瓦羅蒂就算見過世面啦?不就是義大利的老帕嘛,我還看過呢!老帕送上門來在午門唱的,甩著塊大手帕,唱得罷了,一句也聽不懂,票價倒貴得一般人買不起。
女的說,連世界「高音C之王」你都看不起,我看你是沒救了,到現在你連「卡拉O K」的門都沒進過,除了咱家廁所,在別處你壓根兒不敢張嘴。就這德行你還有資格評論帕瓦羅蒂,羞你先人吧!
男的說,你怎麼拿我們家祖宗說事兒?
女的說,我不拿你們家的祖宗說事兒拿誰家祖宗說事兒?
司機問我去「杏花深處」看誰,我說看我的五姐。他問我五姐是誰,我說了名字。司機立刻說,大名人呀!您姐姐是「杏花深處」第一美,是「音樂Course」裡頭拔尖兒的人物!
我說,你們的第一美,再過幾年就八十了。
司機說,八十在這兒算年輕的,您那位姐姐扮上小村姑比十八都嫩。她在這兒的老「粉絲」、小「粉絲」多了去了,包括我在內,我們都捧她。章子怡是漂亮,可離咱們太遠,夠不著不是!我說呢,打您一上車,我就看著像誰,敢情是金腕兒的親妹妹到了。得咧,您得下車,剛才唱的那撥人裡頭就有您的姐姐,您錯過啦!
我下了車,司機告訴我沿著小路走,見著GG牌往右就是了。
我順著石徑走了一會兒,果然看到了頭頂有「杏花深處,頤養天年」的GG牌。GG用的是實人實景的大照片,照片上一群男老人和女老人幸福地笑著,想來都是經過挑選的,一個個長得都很周正。我的五姐是其中主要角色,銀白的頭髮燙成了大波浪,滿口白牙一個不亂,排列得十分整齊,紅潤的臉蛋,嫩粉的T恤衫,與周圍一群人伸出倆指頭做著「V」的手勢。GG上所有人物的皺紋都被抹去了,所有的老年斑都被掩蓋了,人人都不胖不瘦,個個都精神矍鑠。真不能小覷電腦的騙人本事,它能把老頭老太太整成精。
杏林越走越密,已經看不到天空了。
這個自費養老院,叫「杏花深處」,大約就是因了這片杏林。林子的樹都很大,想是在沒有養老院之前就已經存在了。過去老北京揶揄清朝宮廷暴發戶是「樹小房新畫不古,此人必定內務府」,是說暴發者的迅速和張揚,但跟當前新貴比又遜一籌。如今滿街上大卡車拉的都是大樹,移植大樹成風,鄉間的大樹一棵跟著一棵進了城,焦躁的新貴們已經等不得樹木成長。小樹長大,那是幾年十幾年以後的事情,他們要的是眼下。他們現在就要改變「樹小房新」的局面,新建築有大樹撐腰,就是有根基,有品位,就有粗壯的門面。
這麼來看,「杏花深處」倒真是很難得了,它是占了天時地利的光。如若這裡是一片桃樹林、一片梨樹林、一片石榴林,則又會叫做「桃花深處」、「梨花深處」、「榴花深處」。但無論哪個花深處,好像都比「杏花深處」好聽,杏花深處容易讓人想起「牧童遙指杏花村」的句子,有賣酒的嫌疑,跟養老院不搭界。更有「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的歧義。總之還不如像山西的酒廠,索性叫了「杏花村」更直截了當。
前面傳來陣陣歌聲,明朗清晰,是男聲部:
三月艷陽天,放牛到村邊;
野花紅又艷,山草青又鮮。
黃鶯枝頭叫,白鵝戲水間;
今日風光好,山歌唱連天。
曲調我再熟悉不過,加快了腳步向林子深處走去。
有幾十年沒聽過《小放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