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4 18:48:03
作者: 葉廣芩
老七後來回憶那天在後門橋收殮老五的情況,他說老五除了那一身警服以外,身上沒有發現一塊銀圓。就是說,在下雪的一天之內,老五把赫鴻軒談到的那封銀圓全用光了。至少,他在這天給自己置辦了一套連徽章帶編號在內的正規警察制服,很認真地套在了自己身上,連脖子上的風紀扣也扣得嚴嚴實實。
安葬老五之後,赫鴻軒約我的母親到赫家去。是我陪著母親一塊兒過去的,這事情當時沒告訴我的父親。
手帕胡同的赫家是個小四合院,門口有方形門墩,門上有對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字樣,我那時雖沒有上學,卻已經識字,對這副對聯印象頗深。我和母親去的那天,小刀螂像只小獅子狗一樣地正趴在門墩上玩洋畫,見了我和母親,噌地躥進院裡,報信兒去了。呱嗒扁兒正從門道往外走,一身學生裝,背著書包很斯文的模樣,見了我母親,鞠躬問好。母親問他在哪兒念書,他回答在北館小學念四年級,明年就該念高小了。北館小學是東正教的教會學校,赫家的一位親戚在那兒當校長,是東城的一所好學校。母親問他是赫家老幾,他說是老二,他的大哥螞蚱跟他在一個學校念高小二年級。母親說怎叫了這麼個名字,呱嗒扁兒笑笑說,是小名,是我爸隨便叫的。
這時赫鴻軒從裡頭迎出來了,把母親往堂屋裡讓。我不進堂屋,我要到廂房去看蝲蝲蛄,母親大概也嫌我在跟前礙事,隨著我到廂房跟月婆子孫玉嬌寒喧了幾句,送上了帶來的禮,誇讚了蝲蝲蛄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有大富大貴之相。孫玉嬌對我並不友好,母親剛出門,門還沒有關,她立刻將攏在臉上的笑收了回去,擺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我扒開小被臥卷要看蝲蝲蛄,孫玉嬌將我的手很重地拍打了一下,輕聲吼道,看什麼看,看你媽的屄!
我說,我就是要看你媽的屄。
孫玉嬌撲哧笑了,掀開被子一角讓我看裡頭那個小月窠兒孩子。被子一股奶腥氣,被子下頭有圓頭圓臉紅彤彤一個肉蛋在動,看半天才找著五官。那東西嘴上一圈白皮,鼻樑上一層小泡,細毛貼在腦門上,小老頭一樣一臉的褶子,嘴還一拱一拱地要啃被子。我說,你媽的屄一點兒也不好看,比「大嬰孩」煙盒上那個胖小子差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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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玉嬌說,比你好看!
我說,再好看也是一隻蝲蝲蛄。
我很快對蝲蝲蛄沒了興趣,對孫玉嬌那毫不掩飾的敵意也很不高興。走出廂房,站在赫家的院裡朝東北望,隔著院牆能望見北館大教堂蔥頭一樣的尖頂和那個怪模怪樣的鐘樓,一群寒鴉繞著鐘樓頂在飛,讓人想起死人的靈魂來。
母親在堂屋裡壓低了聲音哭,她一定是遇到了什麼為難的事。我想,母親哭的時候我得在跟前,就決定進屋。我進到屋裡看見母親正把一小片破布往兜里裝,原來這片布是從死去的老五懷裡撿出的。赫鴻軒跟我母親分析,老五那天一定是通過關係到草嵐子監獄探望三格格了。赫鴻軒說本來是讓他第二天拿錢到門樓胡同買白面兒的,他走時老五沒有再提這茬兒,看來是已經有了想法,這想法肯定是在他說了母親到草嵐子探監不成以後產生的。
老五和我三姐是父親的第一個妻子瓜爾佳氏的子女,他們是一母同胞,情感自然深厚。老五扮作警察到監獄探望三姐,是出自赫鴻軒的推理,唯一的物證就是這片碎布片。當然,這片布是否來自三姐,至今也沒有確鑿證據。赫鴻軒說,以他的想法,老五那日從德勝門外進城已是傍晚,身上單薄,肚裡沒食,癮又犯了,踉踉蹌蹌栽到了橋底下,活活兒被凍餓而死。
回到家裡,母親背著父親把布片攤在小炕桌上,仔細端詳。布片上有血跡,像字又像畫,母親看不出是什麼,叫過我幫她辨認。以我極有限的學前水平,能認出「忠厚傳家久」門聯卻不能識辨用血塗抹的布片,將那片小小的布轉了一個方向,又轉了一個方向,隱隱覺出好像一個字「媽」。
母親說,這樣一說東西來自三丫頭是絕不會有錯了,三丫頭是想家了,想我了,想得刻骨銘心,讓老五把信息傳遞出來,能寫個「媽」就很不易了,拿什麼寫的,拿血寫的,三丫頭的血啊……
母親哇哇大哭。
當晚,這片布被母親交給了父親,父親認定那上頭的的確確是一個血寫的「媽」字。父親摩挲著布片久久無語,讓母親取來個裝人參的小木盒,把布片仔細地收了。父親在我的印象中永遠是快樂的,我頭一次見到快樂的父親如此沉重。父親由三姐的遺物問到了老五,母親如實說了,父親嘆了口氣說,難為了這孩子。
我第一次聽到父親管老五叫「孩子」。
三姐從監獄傳出來的東西被我母親認真地收藏著,半年後三姐被國民黨秘密殺害在北平德勝門城牆根;而我們家對此一無所知,還一門心思地等著她回來。解放後,政府通知家裡去認屍,三姐的一切除了一隻繡了朵小梅花的鞋外,其他的都已爛完,留給我們的只有老五傳出的那片布,布上的血鮮活熱烈,永遠生動,永遠留存。長大後,我有了些覺悟,體味到了三姐的心勁,那個「媽」,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媽」,限於當時的情況,明是指母親,其實可能是暗指她的組織。她的想念,她的忠貞,她的寄託,她的嚮往,全集中在這一個字上:「媽」。後來不是有首歌,「黨啊黨啊,親愛的媽媽」嗎?
老五帶出了這麼重要的物件,在他倒下的一剎那,肯定沒有為它的傳遞而傷神,他就知道誰將會料理他身後的一切,誰會很負責地把它交給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