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18:47:16
作者: 葉廣芩
我回來跟母親說,父親扒哥哥們的衣裳是跟日本人學的。他在日本大學裡就被扒過,箍筲胡同的王阿瑪也被扒過。母親說,父親扒兒子的衣裳不是跟日本人學的,是跟唐朝的丞相王允學的。王允的女兒王寶釧拋彩球擊中薛平貴,王允嫌貧愛富,逼女兒退婚,王寶釧不允,王允便讓女兒將身上的衣裳脫了,再不要進王家的門,父女三擊掌,誓不相見。京劇《三擊掌》唱的就是這一出。說到這兒,母親學著王寶釧唱道:
上脫日月龍鳳祅,下脫山河地理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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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件寶衣來脫定,交與了嫌貧愛富的人。
我不敢恭維母親的唱腔,跟我們家的人比,母親的戲曲水平屬於朝陽門外平民市場唱落子的檔次。母親唱「小老媽兒」還行,唱《三擊掌》的王寶釧,沒板沒眼,還時時地跑調。母親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她當然不知道什麼是FOX,什麼是中鋒,也不知道捷克和法國在地球的哪一角落,甚至搞不清楚父親留學過的東京帝大是不是由日本皇上來主事的。母親活得有些糊塗。
回國後的父親在事業上沒有定位,今天考證個版本,明天作一首唱和詩,後天又畫幾幅畫;常常地還要出去雲遊,數月半年不歸。一段時間在劉春霖辦的群玉山房當編輯,圈點些古文,掙些個薪水,花的遠比掙的要多。父親說他自從進入「古典講習學科」的那天起就斷了升官發財的念頭,就註定了這輩子要跟枯燥的古舊書本打交道,越是這樣便越是對了。後來和朋友一起創建了北平美術學校。1922年改為北平美術專門學校,在學校里當工藝美術教師,教授陶瓷美術。1928年這所學校改為北平大學藝術學院,父親逃婚奔赴江西,就正是在這期間。不辭而別走了一年多的教授,自然被認做自動放棄崗位,薪水停了,給王國甫幫忙的酬謝暫時也沒了。這麼算,父親娶我母親花出的代價確實不菲。
相反,學經濟的王國甫回到國內卻是大展宏圖。他的眼光和魄力,他的善變和靈動,再加上他曾經搞過洋務的父親的佐助,沒有幾年便成了京城的工商大亨。我在2000年為寫電視劇《全家福》,研究過老北京的工商史,在史料中重新認識王國甫這一人物。歷史的記載使我見識了這位老人的另一面,這是一個不為我熟識的王阿瑪,一個嶄新的王阿瑪,一個所走道路和我父親完全不同的王阿瑪。
我也明白了父親扒我哥哥們的衣裳,為什麼會適可而止,而不把他們全趕到大街上去。
父親和王國甫學成回國的時候,宣統還在皇宮裡住著,我的祖父剛剛過世,父親承襲祖父鎮國公封號,代降一等,封為「鎮國將軍」,實際是個空銜。作為「公」的子弟,就註定了他的閒適無為,註定了他在事業上沒什麼大出息。王國甫回來,理所當然地接管了王家的產業,京津滬三處叫做「和瑞祥」、「錦瑞祥」、「長瑞祥」的大綢緞莊。
中國的絲綢錦緞一直是宮廷服裝的主打,千百年來幾乎無多改變。自光緒以來,「和瑞祥」的料子幾乎有四成供應大內。所以「和瑞祥」的料子採辦得就考究、精細,集中國南北之精華,非其他綢緞莊能比。
我們的老祖母在做姑娘的時候和端康太妃是朋友,太妃悶得慌了,就將祖母召進宮去「陪著說話兒」。祖母進宮有時半日便回,有時一住半月。有一回,祖母從太妃處回來,捎回兩匹洋布,說是太妃的賞賜。祖母在端康宮裡,見到洋人將洋布送到了太妃的眼皮底下。祖母說洋人的布料輕柔精美,淡青、嫩綠、桃紅、淡紫……比國產的漂亮。她一直以為中國的緞子是最好的,蘇杭江寧,供著北京,供著宮裡,幾十輩子傳下來的。沒想到,跟外國的東西一比就不行了。說太妃還誇讚人家布料的顏色像天上的霞,質地細得跟絲似的,輕得一點兒分量沒有。祖母說,洋商人除了給太妃送棉布,還有呢子,羊絨呢子。太妃說了,大清國的人從來不穿呢子,不過它倒可以做轎子,防水。
洋商人說棉布和呢子可以染成各種顏色,說他們國家的印染業是最發達的。
我的第一個母親瓜爾佳那時還活著,她欣賞著婆婆帶回的布料說,中國布上的花都是繡上去的,還沒見過印的呢,真不知上頭這些鮮艷的花朵是怎麼描上去的。她問婆婆,洋人幹嗎往宮裡送這些料子?祖母說,洋人要通過朝廷,從各口岸進口這些料子,賣給中國人穿。
大家都說這樣的料子一定很貴。祖母說,聽他們說比中國的便宜得多。
瓜爾佳說,那洋人不是虧了嗎?漂洋過海地運過來,紙似的賣出去,他們圖的是什麼?
祖母說,他們為的是友好,和大清國的友好,他們熱愛大清的朝廷和百姓。
瓜爾佳母親說,話說得不錯,可洋人的心思總讓人猜不明白。
祖母將太妃賞賜的花布賞給了即將出世的孫子「做小衣裳」,當時瓜爾佳母親肚子裡正懷著我的三姐,張芸芳母親懷著我的四姐。半年之後兩個小格格在金家前後腳降生,包裹她們的小被子、小褥子用的就是洋人的碎花細洋布。一出生便被擁入西洋物產之中,兩位姐姐難怪一個接受了西洋的馬列主義,滿嘴的「普羅萊托里亞」(無產階級);一個奔赴西洋留學,學習建築設計,在北京蓋了一座又一座洋味兒十足的大樓。劉媽比較宿命,她說我的兩個姐姐要是不用洋人的花布包裹,可能會是另一種命運,我的三姐不信那些洋主義大半會保住性命,嫁人、生子,做一個養尊處優的小媳婦。我說要這樣我的四姐也當不了建築師。我情願我的四姐當建築師,而不是什麼「養尊處優的小媳婦」。父親說,什麼都是兩方面的,西洋的東西未必都不好,也未必都好。
祖母帶回兩匹花布,一匹為我的兩個姐姐所用。父親多了個心計,將另一匹抱到了箍筲胡同他的同學那裡。
新上任的「和瑞祥」老闆王國甫在管理上比他的父親多了些手段,提出了明碼標價,以貨贏人的經營原則。「貨不壓庫利自生」,在採取薄利多銷方針的同時,對店員管理也學日本的辦法,「號規」嚴明,宣傳團隊精神,不允許任何個人的信息在工作場合出現。「和瑞祥」的店員一律要剃光頭,穿長衫,不許吃生蔥生蒜,不許吸菸喝酒;上班身上不帶錢,不許結交不三不四的朋友;工作時間不許會客,親戚朋友來購物必須由其他店員接待,本人買商品需開具發票,經別人檢驗才能拿出店門……在新掌柜的經營下,「和瑞祥」的影響迅速擴大,顧客盈門,生意紅火。贏利比鋪子在他父親手裡時翻了一倍。
父親夾著布到箍筲胡同王家時,王國甫正坐在院子裡選布樣。父親將帶來的花布給他看,王國甫仔細地審視花布,說是英國萊爾茲紡織廠的產品。父親說,都是棉花織出來的,人家的怎就這麼精美,色彩花樣簡直就像直接畫上去的一樣。
王國甫說,機器先進,工藝精湛,咱們比不了。咱的布還是窄面手織布,印花也簡單……說著,拿過旁邊的幾本布樣讓父親看,說這本是英國毛呢,那本是絲紡樣。
太陽光底下,那些布樣一本比一本漂亮。
王國甫說,下個月他準備在上海和北京兩個鋪子分別進三十匹英國色布和絲綢,看看行情再說。
父親說這樣便宜的料子進三十匹太少了。王國甫對父親說,瑞祓,我是想……買布不如買機器,中國的棉花不比英國的差。至於印染,是下一步的事,我先得把好布織出來。
父親說,你要辦工廠!行嗎?辦廠子得要錢,要機器,要地盤,要人。
王國甫說,中國除了機器沒有,其他都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