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01
2024-10-04 18:38:02
作者: 柳建偉
這是一個淒冷而多霧的黃昏。
一里溝東河岸那片棚子房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沒有了鼎沸的人聲,沒有了賣豆腐的、賣豆芽的、賣涼粉的、賣菠菜蘿蔔的小販高一聲、低一聲長短不齊、粗細不一的叫賣,死寂一片,間或有一隻花的、黃的、黑的野狗出入於沒頂沒門的棚子房。三妞長出了一口氣,取下口罩,慢慢地踩進一條她十分熟悉的砂石路。她在自己家先前住過的小院前停了片刻,匆匆忙忙走了。走過一個拐角,她看見了二嫂子當年開旅店的那幢大房子,身不由己地走了進去。她站在當年的三號房裡的一堆瓦礫上,抬頭望望渾灰的天空,睫毛上閃出了淚花。她就是在這間房子裡失去童貞並走上這條路的。她稱那個男人顧先生。多少年來她一直忘不了那個顧先生,忘不了一派斯文的顧先生在床上那一瞬間露出的兇相。顧先生捉住自己胯下的東西就像捉住一把鋒利的刀,一下子就把她捅死了,三妞常常這樣想著。想著想著,就認為自己早就死了,剩下的只是一架骨頭掛的一堆肉,任那些握著大把錢小把錢的男人來挑來買。
她終於在這條路上走到盡頭了。她認為只能是這樣,已經別無選擇。中巴車路過一里溝路口,三妞再也抑制不住想來這裡看一看的衝動,提前下了車。為什麼要來看看這個地方,她說不清楚,只是覺著想。開始的時候,她有點怕遇到熟人,用一個大口罩捂住了臉。雖然七八年沒來這裡了,但她還是怕遇到熟人。怕什麼呢?她也不清楚,只是怕。現在,她再一次清晰地想起了顧先生,想起顧先生一派文明的做派,她甚至覺得依稀能聽到二嫂子能把女人也勾得火燒火燎的脆香脆香的浪笑。能回憶起來的,也就是這些了,剩下的都化作一片混沌了。
踱出眼看著就要從這片土地上消失的房屋,三妞一扭頭,送去一言難盡的一瞥,樣子很像是在說一聲永別。然後,她走過一里溝的漫水橋,沿著一條斜巷,回建在城西北角的自己的家。一個瘦小的黑影一直追隨著她,看著她仔仔細細察看這幢罩在暮靄里的、用她的血汗澆鑄成的紅磚小院,黑影看見三妞用鑰匙費了很大勁打開院門後,自己撒腿往南跑去。
三妞在布滿塵埃的堂屋裡整理出一個能坐的沙發,取下水獺皮製作的精美的黑帽坐了下去。她沒有開燈,心裡想著:這燈也不知還會不會亮。她想喝點熱茶,卻又知道暖水壺都是空的,有心想起來燒壺開水,又一想:煤氣罐不知還有沒有氣,歇一會兒再說吧。她走累了。她覺得在這一片黑暗裡盤算今後有限的這段日子該怎麼過很有意思。
就在這個時候,小三已經氣喘吁吁爬上了古堡的二樓,沒到門前就喊了起來,「林爺——林爺——」林苟生的圓胖腦袋剛從門縫裡完整地現出來,小三喘著接了一句:「你,你乾女兒回來了。」林苟生伸出一隻大手,像拎一隻小雞一樣把小三拎進房間,「你說什麼?是不是三妞回來了?」白劍笑道:「老林,等會兒脖領子就把小三勒死了。」
小三從空中落下來,扯扯領子扭扭脖子喘著氣,「林爺真有勁,頂個俄國大力士,不是霍元甲可降你不住。今天手不順,轉了一天,沒找到一個可以下手的。晃到了國道一里溝口上的招呼站,冷颼颼的,哪裡還有等車的人。正要走,只聽喳一聲,一輛中巴停了,眼一看,把我嚇蒙了,公路對面竟多出一隻黑熊,一身黑亮的毛。再一看,是個人,沿著河邊小路朝北走了。緊跑兩步跟過去,看出是個女人,穿著高筒紅馬靴,那件黑大衣也不知是不是貂皮,起碼也值這個數。」小三伸出三個指頭一比,「頭上的帽子咱也沒見過,那個黑那個亮,兩個金耳墜上面還鑲著什麼放光的東西。我一想,無論摸她哪個口袋,抓出來就夠咱吃喝它月二四十的。可惜人太少,不好渾水摸魚。我只好跟著她走。走到要蓋成封閉式貴族學校的地方,她東瞅瞅,西瞧瞧,進了一個沒頂沒門的大房殼廊里,老半天不出來。我以為是找不到廁所了,自己蹲在一個避風處抽菸。煙剛燃著,一想,怕是她原先的家在這裡,發達了回來探親的,一時半晌怕也問不見個親人,不是要住旅館嗎,一住進去咱就有機會。誰知跟著跟著,她竟去了你乾女兒的家。等她拿出鑰匙開了院門,我才敢認她就是你乾女兒,才忙忙慌慌來報信。」林苟生摸出兩百塊錢拍給小三,「去吃頓熱飯吧。」小三隻留了一張,「林爺給多了,以後就不好給你幹事了。」說完,衝出了房間。
林苟生坐臥不寧,表情姿勢都變了形。白劍笑道:「看你,魂兒都要掉了。還在這兒呆著幹嗎?快去見你的乾女兒呀!再出啥差池,我可要怨你了。」林苟生卻說:「不急不急。聽小三說的樣子,像是混闊了的。我還沒聽你說清楚歐陽到底是啥態度呢,大事小事要分個先後。」白劍推他一把,「我不是說了嗎?今天下午我和韓副社長通了電話,中央要派工作組來龍泉,讓我多找一些證人。今晚我就去找歐陽,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快柳暗花明了,你乾女兒的事比這事要緊。」林苟生滿臉通紅,嘿嘿笑著,取了外套、帽子和圍脖,倒退著邊穿邊出門。
林苟生在那個院門前遲疑良久,又仔細湊過老眼看看門,確實見沒有鎖,想要敲,離門太近,手還沒落下,衣服已經把門頂開了。林苟生順勢進了院子,正準備閂門,只聽三妞說道:「是乾爹吧。你把門閂上。」
林苟生摸索著邁過門檻,說道:「咋不開燈哩。」身子一扭,打開了燈,眨眨眼睛,「你咋知道是我。」
「也只有乾爹你還想著三妞的死活。我一去兩三個月,城裡也只有這一個窩,隔三差五你還不來瞧瞧?」
林苟生看見燈下坐的三妞,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貂皮大衣倒沒怎麼刺激他,大方而不俗的髮型也沒讓他感到刺眼,那張臉上流動的東西確實讓他感到陌生了,華貴嫵媚,眉宇間還藏著過滿而溢出的清淡的憂愁,原來很扎人的風騷的雙眼,如今只流著一股靜靜的哀怨,哀怨上分明跳動著串串風流的音符。三妞站了起來,淡淡地笑出一口白牙,輕輕地喊了一聲:「乾爹,你是咋啦?像是認不得三妞了。」饒是林苟生見多識廣,一時也不敢對三妞身上發生的變化品頭論足,嘴角一扯一扯地笑著,「你還沒吃飯吧?你歇著,我去廚房給你煮碗面接風。」
三妞甜甜地一笑,「我有一年多沒在這個家做過飯了,你想想還有啥東西能吃?我還不餓哩。」林苟生搓著手說:「那我陪你上街上吃點啥。」三妞猛地拉了一下林苟生的衣襟,「不,不到街上吃。」又訕訕地縮回了手,「我,我有點累,也不想在街上拋頭露面了。」林苟生沒留意三妞表情的變化,邊往外走邊說:「我也沒吃飯,我出去買點東西回來吃。」
林苟生買了幾塑膠袋生食、熟食、雞蛋、方便麵回來,三妞已把廚房打掃乾淨,洗完了碗筷盤碟,試過了煤氣。林苟生過去拍了一下三妞的肩,「你坐了一路車,先過去歇著吧,這點活我一個人能幹。」三妞身子一顫,轉過臉去,紅著眼圈出了廚房。
不一會兒,林苟生端來了一碟火腿腸、一碟松花蛋、一碟川味麻辣肚絲、一碟豬耳絲,再端來兩碗熱騰騰的雞蛋面。看見三妞已脫了貂皮大衣,火紅的緊身高領毛衣把一個妙齡青春女體繃個原形畢露的,林苟生心裡怦然一動,讚嘆一句:「我干閨女可是越出落越迷人了。」三妞噘起嘴,嬌嗔地翻了林苟生一眼,「你又笑話我了,快吃飯吧。」林苟生放好面碗,心裡就蒙上了一片狐疑。三妞把四個菜都分成兩份,各又裝成兩盤,一盤倆菜。看樣子她是又走到老路上去了,說不定真紅遍京城一時,要不然這兩個月也不會掙出這麼多的衣服首飾,那小皮箱裡面肯定也是滿滿的金的銀的。怪的是性子也變得這樣柔順,照理這次負氣而出,回來也會露些火暴的,對我這個真乾爹假乾爹也不該是這般一味地疼愛、孝順。莫非是吃了一塹,明白了我老林的心?那為啥要把菜分開?這不是生分了嗎?莫非是在北京那種大城市西餐吃多了,一時改不過來?林苟生悶頭吃了一會兒,一筷子就去夾三妞那邊盤子裡的肚絲,沒等挨近,筷子被三妞抓住了。林苟生問一句:「咋啦?」三妞乾脆奪去林苟生的筷子笑著說:「誰讓你偷吃我的東西,你快去換了一雙吃你自己的。」林苟生關切地問一句:「妞啊,到底出了啥事?你就不能給我說說。」三妞放下林苟生的筷子,強笑一下,「乾爹,三妞啥事也不想瞞你。你要把飯吃飽了,要不,我就不對你說。」
林苟生沒有辦法,換了一雙筷子,沒滋沒味又吃了一碗。三妞低頭拍拍自己的腦門,霍地站了起來,「乾爹,以後你千萬不要碰我用過的東西。」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林苟生大駭,閃過去拉住了三妞的胳膊。三妞驚叫一聲,朝後跳了一步,「別碰我!別碰我!」林苟生甩著手央求著:「快說說,快說說,到底是咋回事!」
「我染上了髒病。」三妞苦笑一下,癱坐在沙發上,「我不想瞞你,更不想害了你。乾爹,我知道你對三妞的心,可惜知道得晚了。我本來已經不想回來了,後來我想起了哥哥,又想起了你,才回來的。我想死。」
林苟生呆了片刻,「別說傻話,三妞。告訴乾爹,你的病是啥病?咱們治,總能治好的。」三妞動情地喊了一聲,「乾爹,我知道你會這麼說,你不知道我聽了這話心裡多高興。三妞辜負了你呀。我這病沒法治,沒法治。」林苟生生氣了,「難道會是愛滋病?不是愛滋病,淋病、菜花、楊梅瘡,沒有不能治的。我明天就帶你出去治病。」
「我在北京看過兩個醫院,」三妞搖著頭道,「我再不去醫院看了,就是死也比去醫院看病好受。想想我也只能是這個結果了。我並不怕死,我怕那些刀子一樣的眼睛。醫生說他們沒見過這種病,打了幾針不管用,我就回來了。乾爹,你別費心了,北京都沒法治,看來是真沒法治了。你看看,看看你就知道了。」說著就脫了衣服讓林苟生看,「你說的病我都知道,哪裡會像這種樣子,在這裡長出一個小燈泡?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它卻一天一天長著。」
林苟生流了兩行老淚,喃喃道:「苦命的妞啊,你咋會染上了這種病哩。」三妞整好衣服,反倒安慰林苟生起來,「這是命。日他媽,可能是那個高高大大的外國人給我染的,就那麼一次就染上了。可能是老天罰我的吧。乾爹,你也別為我難過。我三妞生成個女的,也太嫌輕狂了,該有這個結果。你放心,我現在還不想死。我哥明年春上就該出獄了,我想把這房子,把這些錢親手交給他,看著他成個家。他剛過十八就進去了,一天福都沒享呀。明年夏天,等趙河發水了,我再走。我喜歡這條河,真的喜歡……」林苟生看著三妞說著,眼睛裡就射出一片怪異的光澤,突然間,他抱住三妞親吻起來。三妞大駭,又撕又打,把林苟生推坐在地上,淚流滿面道:「你再這樣我現在就死!得了病我才知道這世上只有你疼我,我真的很想,可我不能,我不能害了你呀。」林苟生爬了兩步,央求著,「你染給我吧,染給我我去治——」三妞哄道:「你咋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那要是真的沒法治呢?」林苟生答道:「那就一起死了算了。你心疼我我知道,要不我明天就陪你到上海、到廣州去治。」
三妞突然間就把茶几上放的一把生鏽的西瓜刀握在手裡,「我不想再丟這個人了。乾爹,你要想讓三妞多活幾個月,你就別再提看病的事。你要是請了大夫來,我立馬死給你看。」林苟生不敢再勸,後退一步,顫著嗓音說:「乾爹不逼你,乾爹不逼你。這病咱不看,咱不看還不中?聽話,快把刀放下,快放下。」
三妞扔了刀,像一攤泥一樣溜著牆癱坐在地上。林苟生忙撿了刀扔到院裡,也不敢靠近三妞,探著腦袋說:「咱把病忘了,吃飯中不中?等趙河漲水了,乾爹送你走。」
這天下午,李金堂接了秦江專員的電話,情緒一下子壞透了。秦江告訴他,H省委近幾天突然間對白劍的文章有了傾向性意見,歡迎新聞出版單位批評H省的工作,提醒他說:「樹一桿旗,用過就用過了。那個申玉豹,你還保他幹啥?該殺該剮,由法律部門處理去。你上次托我打聽申玉豹的涉外經濟案,聽說北京已經認了,香港問題事大,不能讓英國方面再做文章,這也是對的。這樣,就更不該保他了。縣裡不好立馬翻這個案,我可以讓地區中院接了複查,你有時候對下也太仁慈了點。劉清松在省里怕是找到了同情者。為啥?老當昨晚打了電話來,問了龐秋雁離婚的事,說龐秋雁的婚姻狀況他清楚,要我開綠燈放行。這一兩月沒老當這句話,龐秋雁可把我折騰夠了。老當能讓這一步,可見劉清松在省里是得了勢的。你要有個思想準備呀。」李金堂忙問道:「下周的揭碑典禮,你們還能來不能來?」秦江那邊說:「為啥不能去?就是真查出龍泉當年有不少經濟問題,你只不過負個領導責任,沒啥大不了的。有的包袱,能儘早扔就儘早扔掉。」李金堂答應著,放了幾次才把電話放穩了。
縣委大院的柳葉早落盡了,只剩些垂下的細條,在寒冷里瑟瑟地抖著。李金堂朝窗外看了幾眼,像是禁不住這種肅殺一樣,頭一擺,空洞的兩眼盯在天花板上,久久地沒有離開。難道命里註定真有這個劫數?難道「文革」之後根本不該退隱或者還是退隱得不夠?難道當年拿那筆錢真的是無形的魔鬼代勞的嗎?難道真的無法避免任人宰割的絕境?難道當初滿懷信心參加革命從此踏上仕途壓根就是個錯誤?李金堂問不出一個答案。
可以看清的是,一旦這一百零八萬暴露,一生一世慘澹經營的一切都要付諸東流。眼前真的就沒別的路可走?
正在這麼想著,朱新泉推門走了進來。「下周的揭碑儀式,我擬了一個全縣各界名流應邀人員名單,您看看還有沒有遺漏。」李金堂看到名單上已列出了龍泉千年名剎菩提寺的晦明方丈、白雲觀的一清道長、慈雲庵的無心師太等宗教界名流,一下子就想起了孔先生,心裡道:還是先生看得明白,拿起筆把孔先生的名字補在宗教界的名單中。朱新泉一拍腦袋道:「我把孔老師給忘了,不該。按說該把他列入教育界。」李金堂道:「先生一生散淡,老年做了居士才得個名副其實,他當幾年校長,非他所願。同在龍泉小縣,二十餘年沒見先生,一封普通請柬請他不妥。」沉思片刻,取了軟筆拿了信紙寫道:「吾師孔先生惠鑒:恰逢龍泉建縣兩千年,茲訂於下周二舉行龍泉大洪水殉難者紀念碑揭碑典禮。堂特請先生移駕,為盛事增輝。一別二十又四年,堂為俗務所纏,少聽先生教誨,每感遺憾,堂恭請吾師責罰。順頌冬安。金堂上。」李金堂把信默讀一遍,寫了信封裝好,「下周一下午,你帶上我這封信和晦明方丈的請柬,帶上我的車去接他們。他們年事都高,歇一夜養養精神才好。」
朱新泉低頭想了一會兒道:「配合這次活動各個口主管參加的會,我已通知下去了,明天下午三點開。劇團巡迴演出回來,歐陽團長的腰傷一直沒好,不知還用不用請她來參加這個會。」李金堂對請出歐陽洪梅無多少把握,又希望儘快找歐陽談談,三個來月沒見,還得費神尋個台階才好,也想藉機來個投石問路,說道:「這事請文化局尹局長去辦。歐陽即使登不了台,這戲也不能少。原想給劇團開個慶功會,這一忙,就忘了,說不定歐陽還有點小意見哩。藉助年底這個機會,給劇團發筆獎金,補一補。」朱新泉連忙答應,趁機說道:「我看新城還少規劃個大劇院,是不是開個會議議?」李金堂說:「等一等再說吧。」
朱新泉走到門口,又扭轉身子問道:「李書記,白劍離了婚回來已有些天了,您看該不該給他也發個請柬?我想,發一個更好,也好讓他看看咱們的風度。」李金堂狐疑地盯了朱新泉一眼,「你消息很靈通,他離婚的私事你是從哪裡知道的?」朱新泉解釋說:「離沒離我不大清楚,上個月宣傳部忽然收到他妻子寫來要轉他的信,信皮背後明寫了要他回去離婚。這次回來,他、他還常到劇團去。我也是才聽說的。您看發不發這個請柬?」
李金堂臉色鐵青著,「發!諒他也沒臉參加。」
吃了晚飯看完新聞聯播,李金堂再也坐不住了。已經不是講面子遵老規矩的形勢了,再不找她解解這個疙瘩,恐怕就來不及了。如果白劍最終把歐陽洪梅從龍泉娶走,這將是李金堂無法承受的大敗。來不及多想,李金堂匆忙朝城隍廟街走去。
遠遠地看見從一個路燈下閃過的白劍,李金堂怔在老牆根下了。看見白劍立在石榴樹下敲門,李金堂急走幾步,隱在石榴樹邊的刺梅叢中,只聽兩扇門吱地一聲開了。歐陽洪梅說:「也不先打個電話來。」白劍道:「我有重要情況給你說哩。」接著是關門和閂門聲。歐陽洪梅道:「我要是不感興趣呢?」白劍說:「那我就沒辦法了,只有盡力說服你。」再聽,什麼都聽不見了。
李金堂舉起的拳頭慢慢貼著紅門放下了,懵里懵懂沿著昏暗的小街走了一段,他腦子裡滾出第一句成形的話:為什麼不娶了她呢?寒冷的晚風很快讓他清醒起來。白劍找歐陽真的是為了求婚?他會不會還有別的圖謀?突然嚴峻起來的形勢已經讓李金堂草木皆兵了。
這不是細柳巷嗎?
李金堂在巷口佇立片刻,頓時有了主意。
申玉豹沒想到李金堂會在晚上一個人出現在他家裡。李金堂看申玉豹正在愣怔,反客為主道:「玉豹,不歡迎我來坐坐?」申玉豹認定李金堂只有一個人後,指著李金堂道:「小山子,這是縣裡李書記,快倒茶呀!」
李金堂坐了下來,耷拉著眼皮說:「聽說你這一段一直在家讀書,我很高興。」申玉豹覺得也該以禮相待,笑了笑說:「謝謝李叔牽掛,玉豹這半個來月都沒出門了。」李金堂抬眼看看申玉豹,「怪不得。我今天來,是想敘敘舊。前一段呢,咱們算打個平手。」抬頭看看站在一旁的小山子,咂咂嘴又不說了。申玉豹擺擺手道:「山子,你上樓去吧。」
李金堂呷口茶水,「我讓你栽進去兩百萬,你也讓我無可奈何,要不怎麼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哩。老秦縣長說我太念舊,我就是改不了。這不,我又要替你考慮了。這死讀書沒有多少用,十幾天不出門,歐陽就能答應你了?」申玉豹誤以為李金堂再沒別的招了,笑道:「試試看吧,前一段效果不錯,你怕也能猜到。」李金堂大笑起來,「玉豹,不就是為個女人?我今天來,是為你好。眼睜睜看你白丟了兩百萬,也不是我的心。白劍剛剛離了婚,最近幾天常往歐陽家裡跑。跑吧,跑吧,歐陽早晚都要嫁人的,這話還是你提醒我的。她跟你也好,跟白劍也好,我都放心。你們都算有血性的年輕人。白劍為他妹妹,竟把連錦的鼻樑骨都打斷了。你呢,為一篇文章,也敢打人打個半死。李叔年輕時,也沒少做這種痛快事。好啦,不扯這些閒事了。我今天來,是幫你拿大主意的。你就要大難臨頭了。你別笑,我知道你早信不過我了。信不過,我還要說。地區中院準備複查你老婆的案子。我知道你又會說事是全中做的。可是,你媽你妹子總是動了手,把人打個半死,給你透個信,你們好做點準備。明說了,在這件事上,我再也幫不了你們了。你媽當年也算是我李某的大功臣。我是想幫幫不上。這第二件事,才是你的大難。差不多一兩個月前,我聽不知道是英國還是美國的廣播,說英國曼徹斯特一個叫馬克西姆的商人做的防寒服凍死凍傷十幾個人,他用的原料就是你賣給他的。今天,我的一個老上級打電話說中國方面已經認了這事,準備按規矩負這個責。英國如今不好惹,中間有個香港問題。不扯這麼多了。這事要查下來,十有八九要把你賠個精光。我估摸著,最近幾天,這兩個電台還會廣播這件事,你可以注意聽聽。你要不相信,也可以等等看。玉豹,你聚這些錢,不容易。李叔給你出個三十六計:走為上!」
說罷,邁開大步走了。出院門的時候,李金堂多少感到一絲輕鬆。玉豹只要帶巨款出逃,全中就可以藏起來,也就沒辮子給人抓了,誰都知道玉豹殺妻嫌疑最大。
申玉豹坐了一會兒,擦了額頭上的汗,大叫一聲:「小山子,你快下來。」小山子一進門,申玉豹就說:「家裡這台音響能不能聽英、美電台?」小山子道:「一萬多的機器,啥台都能聽。」申玉豹說:「你就守住這機器,只要講中國話,外國人講中國話,你都支著耳朵聽。要是聽到啥子假駝毛羽絨的事,你快點記下來告訴我。」小山子嘟囔道:「簽的合同是只來陪你讀書。上次你讓我做十幾個小炸藥包準備帶歐陽團長到水庫炸魚玩,我沒提過增加工資的事,沒提是因為做小炸藥包能複習複習化學。如今聽英、美廣播,對我一點好處也沒有。」申玉豹聽上火了,「你他媽的也敢落井下石!老子這種心情,還讀個屁書!不讀書,不聽廣播,我花錢雇你弄啥?不想干,你就滾蛋!」小山子一點也不軟,頭像公雞頭一樣昂起,「你別罵人!不管哪國的勞資法,都不允許你這樣隨便炒人。我提的是正當要求。我的陪讀工作你一直都很滿意,你要辭我,按合同你要賠償我的經濟損失。」申玉豹撲哧一聲笑了,「乖乖的,還一套一套的,是個大學生坯子。工人鬧事咱也經見幾次,可就沒人提啥勞資法。這法咱惹不起,工資給你加一倍,同意呢,你就把機器搬到樓上聽。」小山子道:「這還差不多。」
接下來,申玉豹想到了存在銀行的錢,忙拿出大哥大要通了門會計,大聲喊著:「從明天起,你專管到銀行取現金,能取多少取多少,我有急用。你告訴老周,讓他開車陪你去,取完就送來。」
要真有這一天,歐陽洪梅咋辦?日他媽,本來這些天不上門找她,是想吊吊她的胃口,誰知道讓白劍撿了個空門頭。他不是正黑著屁眼在整李金堂嗎?「哎呀!」申玉豹一拍大腿叫出聲了,「差點上了老傢伙的當!陰!這一招陰。我一時糊塗找人滅了白劍,老傢伙順手又滅了我。」
可又坐不住,穿了大衣出了細柳巷。
看見是白劍開門,申玉豹愣了片刻。白劍道:「洪梅聽出是你敲門,不想見你。我想都是老熟人,也正好在一起談談。」申玉豹傲然說道:「這話說大了吧?談談就談談。」
兩個人並著肩走進了屋子。歐陽洪梅默默地看了他們兩個一眼,眉頭蹙了蹙,低頭說道:「你們只能用嘴。」
白劍笑道:「打架我怕不是申總經理的對手,免了吧。我只是想和申總玉豹兄談談。」申玉豹嘿嘿笑道:「我也不想打架,你的拳頭硬,三拳打得連書記小白臉吐了三天血,咱可不敢和你過招。談啥哩?談你整李金堂呀還是談李金堂整你?」歐陽洪梅臉黑下來,冷冷的眼風掃掃申玉豹,「玉豹,好漢做事好漢當。上次白劍挨打,恐怕也有你的份吧?這事我還沒問過你呢!」申玉豹憋得臉紅脖子粗。白劍解圍道:「歐陽你可別冤枉申總,我上次挨打是因為我多管閒事,對公安局我都是這樣說的,我今天是準備向申總學習的。」申玉豹疑惑地看了白劍一眼,面對對手的突然示弱,心裡莫名地慌亂起來。白劍繼續說:「我很佩服申兄,佩服他很多方面。譬如說,他用十年時間,能從申家營一個不名一文的窮光蛋,搖身變成龍泉縣首富。我實際上和玉豹兄很像,正像夏仁那篇文章分析的那樣:我也在一心一意向上爬。我披露一個你們倆都不知道的情況,剛剛和我離婚的妻子,是個部長家千金。看看我今天的慘相,就知道我想向申總學點啥了。」申玉豹聽得莫名其妙,只好賠著笑臉,因為他還沒聽出絲毫的惡意。白劍突然問道:「玉豹兄,你夜裡睡覺盜不盜汗,做不做噩夢?」申玉豹搖搖頭道:「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白劍道:「隨便聊聊。我常常做噩夢,總是夢見青面獠牙的惡鬼。我很怕他們,常常在夢中驚出一身身冷汗。前天晚上,我做了個怪夢,有七八個惡鬼把我撕著吃了,他們叫著說我連妹妹的死活都不顧,一心一意只想著出大名。」申玉豹的目光開始散亂,口吃地說:「我,我不明白你東拉西扯想說些啥。」白劍笑道:「我這個人有毛病,說話總是先彎彎繞一下。歐陽,請你把大燈關掉。我很想向玉豹兄袒露我身上最見不得人的弱點,讓他幫我診斷診斷。這樣好多了。我總覺得自己不能欠別人什麼,哪怕借人十塊八塊錢,我這心裡總是惦記得不行,我這人真成不了大事。玉豹,不知你忘沒忘記張雪梅。我在太陽村插隊的時候,她還是個扎著羊角小辮的小姑娘,天天早上陪我到趙河岸上的槐樹林裡看書。她的眼睛就像枯水時的趙河水一樣清澈,清得一點雜質都沒有。槐花開放的時候,她總是調皮地爬上古槐樹,捋一把把潔白的槐花從我頭頂撒下,淋得我滿身清香。我一直把她當個小妹妹看待。我看著她長了三年,由童年長出少女的模樣。她一直是我在插隊歲月里難得一遇的一片風景。玉豹,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動情,這麼傷感地談起她嗎?你們不知道。今天上午我才知道,她已經是血癌晚期了。」歐陽洪梅問道:「不是可以做骨髓移植術嗎?」白劍盯了一眼顯得焦躁不安的申玉豹,「她是個孤兒,六歲那年跟父親要飯來到太陽村,她父親得急病死了,天六叔,也就是玉豹兄的岳父大人看她可憐,把她收為養女,無法給她做骨髓移植術。換血也不行,天六叔為告狀已經傾家蕩產了。玉豹,你聽了有什麼感覺?好,你不想談,不想談你就再聽一個故事。我還是想用來證明我懦弱,配不上你們封我的冷血殺手的稱號。就我現在掌握的證據,翻了吳玉芳的案子易如反掌。可是,我沒有把這些證據交給天六叔。你們知道為什麼嗎?二十二年前,公安局老趙局長被鄭黨干斗死了。鄭黨幹這個人你們熟悉嗎?」歐陽洪梅身子兀自抖了一下,痛苦地勾下了頭。白劍注意力一直在申玉豹身上,也想不到一個人名會勾起歐陽洪梅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眼睛再聚了聚光,「我也不熟悉他,據說他的三審卷宗里有這樣一句群眾證言,說鄭黨干稱:我日過的女人,把割下來穿起,能從六樓吊到地上,可見是個罪不容赦的大惡人。公安局長留下一個孤兒,趙春山把他撫養了。二十一年後,小伙子把持不住,犯了強姦案。縣裡一言九鼎的某人,通過關五德,為了保玉豹兄全家,和趙春山做交易,讓他退出吳玉芳一案。我相信你們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的內幕,現在我也不想隱瞞什麼了。趙春山不惜把養子送進監獄,也要為吳玉芳翻案。我想請教一下玉豹兄,我是該交了這些證據呢,還是該毀了它們?好,你不說。那麼我換一個說法。玉豹,我一向佩服你的鐵石心腸。現在我想檢驗一下,你用眼睛看著我,說出這幾個字:吳玉芳是自殺的!」
申玉豹把頭埋在雙膝間,一動也不動,房間裡出現一片死寂。歐陽洪梅低垂著頭,黑頭髮像密不透風的帘子擋住了她的臉,只有她那十個死死摳著地毯的手指向外傳遞著她內心的消息。申玉豹突然抬起了頭,神經質地搖動一下、又擺動一下,扯著嗓子喊道:「你有什麼資格審問我?你是法官?你是律師?你他媽狗屁不是!我,我憑什麼回答你?你,你這是叫李金堂逼急了,狗急跳牆!姓白的,你別嚇唬我,你別想著能嚇住我!蹲十年監獄咋了?按現在八年銀行定期利率計算,我的存款在我出獄的時候能增長百分之八十!到那個時候,中國的千萬富翁還不會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