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01

2024-10-04 18:34:46 作者: 柳建偉

  古堡是一幢石頭砌成的方方正正的二層樓,清光緒八年由一個叫奧威爾的英國傳教士設計建造,很有些巴德農神廟時期的建築風格。古堡先是一位商人的府邸,光緒二十二年春天,古堡遭土匪洗劫,商人全家十一口和六個傭人遇害。作為一處凶宅,它閒置二十幾年後,成了縣黨部,解放後又做了近三十年政府辦公樓,縣委、縣政府搬入新建大院後,它經內部裝修改建變成了招待所。

  白劍傍黑的時候作為貴客,被接進古堡二○一房。女服務員打開房間後,朱新泉讓夏仁陪白劍,自己說去接李副書記。他走到樓下值班室,卻先給縣石墨礦撥了電話,請人轉告劉清松,中華通訊社的白記者已住進古堡二○一房。一個傑出的賭徒,不到節骨眼上,哪一方都必須押上幾個銅板,將來劉清松勝了,他自然不會忘記朱新泉通風報信之功。夏仁頻繁地看表,終於引起了白劍的注意,「老夏,你要有事,就去辦你的事。咱們老同學,能給你擺什麼譜,何況我這次回來確實只是休假。」夏仁囁嚅著:「也不是什麼大事,冬冬就要放學了,沒安排人去接他。」白劍道:「嫂子呢?」夏仁苦笑道:「我們兩地分居,你嫂子在丹水縣農林局,孩子我帶。」白劍忙道:「那你還不快點兒去!你又當爹又當媽,真難。」夏仁如遇大赦般奔下樓去。旋即,夏仁又踅了回來,大口喘著氣道:「我儘量抓緊,要是朱部長先回來,你就說我去郵局給你取電報紙了。你知道,我想把你嫂子調回來,如今朱部長已答應幫忙。」

  白劍在走廊里來回走動著,思索著如何隱藏自己此行的動機,走到樓梯口,他看見一個女人正跪在樓梯上,埋頭擦著紅地毯沒有蓋著的石梯。女人擦得很仔細,樣子像是在擦拭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白劍誤以為這種擦拭也是縣裡為了博得他的好感而採取的措施,心中有些不忍。夏仁緊張得連接兒子的事都不敢說,這個合同工或是臨時工如果不把樓梯擦得一塵不染,會不會被炒魷魚呢?白劍有點後悔不該在朱新泉面前故弄玄虛,把建新村拆舊房的嚴重性過分誇大了,弄得好像自己手裡真有一柄尚方寶劍似的,害得這麼多小人物跟著遭罪。白劍看了好一會兒,見女人向下退了一個台階,忍不住說道:「沒必要這樣擦,樓梯畢竟是用腳踩的,哪能不沾一點灰!」女人抬起頭,用手背理理垂在額前的劉海兒,在昏暗的光線里,恬靜而深長地朝白劍淡淡一笑,輕輕答道:「每天都擦,擦的不是灰,已經習慣了。」白劍向下走了幾個台階,不由追問:「不擦灰塵,那你擦的什麼?」女人答道:「血!」

  白劍吃了一驚,禁不住仔細打量了這個顯然已到中年的女人。「你每天都擦?」「是的,每天擦兩遍,還是擦不乾淨,恐怕永遠也擦不淨了。」「你在這兒干幾年了?」「差不多二十年了。」「這樓梯你也擦了二十年?」「不,開始的幾年我沒擦,我想著那血不會白流,後來我知道那血白流了,就想把它擦掉,擦了十年,還是擦不掉。」「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妙清。」「你是當年一中『井岡山』宣傳部長陳妙清嗎?」女人端著白瓷盆站了起來,「是的。你也是一中畢業的?」「我那時在初中部,沒參加『紅太陽』,也沒參加你們『井岡山』,都必須在派時,我成立了『一棵蔥戰鬥隊』,就我一個人。」陳妙清笑道:「你比我們看得清,所以你就成了大記者。我只想把這些血擦掉,可我總是擦不掉。」白劍打了個寒噤,又問:「這二十年,你一直待在這裡?」陳妙清沒正面回答,低頭說:「你需要什麼,只管說。招待所就我一個服務員。」說罷,去了一樓衛生間。

  白劍被陳妙清身上的某種東西鎮住了。二十年前,「紅太陽」和「井岡山」兩派為爭奪古堡,發生大規模武鬥,雙方死傷七十餘人,仍沒停止的意思。第二天黃昏,一個渾身衣服燒得不能遮體的少女抱著一個血人走出古堡,站在武鬥雙方對峙的大街上,槍聲終於停止了。陳妙清這一制止武鬥的壯舉,在當時的龍泉幾乎家喻戶曉。當人們知道陳妙清和那個死去的「井岡山」司令譚文龍是一對戀人後,這一壯舉就多了一抹殉情的玫瑰紅,讓龍泉狂熱的少男少女唏噓不已。白劍不明白是什麼力量把陳妙清關進這樣一幢石樓里,是愛情嗎?如果不是愛情,那又會是什麼?十年如一日,擦拭同一個樓梯上的血跡,當事人卻又不知為什麼,這實在讓人費解。

  難道這就是龍泉人的個性?白劍想著。

  李金堂一見白劍,就送去一縷恰到好處的溫情。他把半舊的軍大衣脫下來,交給朱新泉,不等介紹,把手伸向正在大廳冥想的白劍,「你和祖賢年輕時長得很像。你回來了,該早打個招呼。」白劍握著那只有力的大手,「李副書記,我這次回龍泉,純屬私事,不敢驚動你們。你認識家父?」李金堂拉著白劍走到一排黑沙發前,「坐下說,坐下說。我和祖賢五六年就認識了,他和你母親立志要把失傳多年的黑米培育出來,為這事我們討論過多次。六十年代初,我去過他的試驗田。後來,我靠邊站了。七十年代我第一次復出,知道你父母仍在搞黑米種子,很想再去看看,一場大洪水,竟……不說這些了。如今黑米在龍泉已種植成功,你父母可是大功臣呀。你這次回龍泉,避免我們犯一次大錯誤,給我們敲了一次警鐘。」白劍覺得該給龍泉方面吃顆定心丸,說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經濟發展了,也要通過一定的形式體現,只是一刀切不好。昨天八里廟那種陣勢,要不了三天就把一座好端端的寨子給毀了。我是萬不得已,才以這種方式阻止的。龍泉這幾年的變化很大,會有大發展的。只是搞新村,是不是慎重些,成熟一批,改造一批。」李金堂聽出白劍不願再糾纏新村的意思,有些悵然,可又不好直接讓白劍把這件事朝上捅,沉吟了片刻道:「白劍老弟,你也別護龍泉的短。這件事的嚴重性,我知道你不願說破,我看這是當年的共產風死灰復燃,夠典型的。這件事不狠狠敲打敲打,還會以別的形式借屍還魂。這種急功近利式的掠奪性的經營,不只龍泉存在,要是經過你的大筆在北京的大報上呼籲一下,就是不便公開,寫一篇內參,對於全國,也是功德無量的事。聽說那個王副鄉長還開了槍,這成何體統!」

  白劍聽得莫名其妙,李金堂把事情提到這樣的高度來認識,又指出了登報和寫內參這兩種方式披露這件事,到底想幹什麼?這個李金堂該不是正話反說吧?作為一個縣級領導,他不會不知道一篇內參或是一篇公開的批評文章的分量。他是害怕這種結局,所以才把自己請到縣裡。白劍想起相機里的膠捲,恍然大悟,笑道:「李副書記,那個王鄉長也是執行公務,當時我拍了照,是怕無法收場。這事既然縣裡已經及時制止,照片也沒用了。這個膠捲沒照幾張,等會兒我取了交給你處理。我這次回來是休假,沒想遇到了這件事。」李金堂知道白劍多想了一層,把他意思聽擰了,可又無法再捅破這層窗戶紙,看來利用這個白劍的事只能從長計議了,遂支吾著,「不急不急。你既然回來了,我們就不能輕易放你走,等過了元宵節,讓朱部長陪你到處看看,給縣裡的工作留點建設性意見。」

  

  這時,陳遠冰從餐廳那邊走了出來,「李書記,飯已經好了,還用不用等?」李金堂發現沒有來電視台的人,眉頭皺了一下,「昨天說的事,不知廣電局辦妥沒有?」陳遠冰心領神會道:「剛才我又打了電話,人已經報到了,等會兒,她和連錦一起來。」李金堂微微點了點頭,站起來披上大衣說:「小白,一起吃頓便飯吧。」白劍只好跟著,來個客隨主便。

  李金堂圍著圓桌轉了半圈,臉色鐵青著,盯著佇立一旁的陳遠冰和財務科長罵起來:「你們搞什麼名堂!白記者剛到,弄這些花里胡哨幹什麼?中央三令五申,要四菜一湯接待,你們都當耳旁風呀!虧得白記者是咱本鄉本土自己人。」白劍看見桌上有對蝦、團魚這種高檔菜,聽李金堂這麼一說,不好插話了,心裡直犯嘀咕:他到底在賣什麼藥?朱新泉更是迷惑不解,招待規格是昨晚李金堂親自定的,他為什麼要出爾反爾?陳遠冰和財務科長只能擺出大義凜然的模樣,伸直了腦袋挨罵,不敢輕易表態。一時間,餐廳里靜得要爆炸了。朱新泉迅速作出判斷,「胖大叔,撤了撤了!」

  「撤了幹嗎?」白劍循聲望去,看見列車上遇見的珠寶商林苟生滿面油光從操作間裡閃了出來,心裡頓時一緊:這闊佬會不會壞事?林苟生堆著一臉媚笑,低頭看看桌上的菜,「除了這大對蝦,都是龍泉的土產,白大記者幾年沒回咱龍泉,用土產給他接風最好。要是縣裡不好入帳,這桌菜記到我的帳上如何?」抬頭朝白劍眼睛。

  李金堂怔了一下,心裡思忖道:林苟生怎麼會認識他?乜斜了一眼林苟生,「浪費掉了,白記者心裡更不好受。按規定留下四菜一湯,剩下的送我家裡,晚上我家裡有客。」掏出一沓錢遞給財務科長,「以後不管接待誰,都按文件辦。胖大叔,白記者住這裡,你要保證他吃好,又不能超過標準。」

  林苟生討了個沒趣,搖搖頭道:「沒福吃這對蝦團魚湯呀,只好喝咱們的芝麻葉麵條。白兄弟,從今咱們是鄰居了,打麻將三缺一了叫一聲,我一定捧場。可惜呀,已晚了半拍。」白劍不敢接林苟生的眼風,嘴裡說:「能和你這大商人做鄰居,三生有幸。」林苟生哼了兩句酸曲:「房頂上跑馬我還嫌低呀,面對面睡下我還想你呀!能和你這種大人物做鄰居,咱們是三生有幸、十八生有幸。」李金堂心裡疑竇頓生:作為記者,如果沒有大圖謀,絕不會在年節下剛過初五就離開繁華的京城回來休假,他放棄新村事件,證明他確實為著什麼才來的。林苟生居然認識這個白劍,如今又住成了鄰居,需要給這個禍事精打打預防針了。李金堂把大衣披好,拍拍轉過身要走出雅間的林苟生的肩,「老林呢,你就是長了一張臭嘴,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古堡是政府招待所,你要好自為之!」林苟生站住了,一張嬉皮笑臉倏然間換成玩世不恭,眼珠子跳了幾跳,閃出幾束火光。他做了兩個深呼吸,眼裡的火熄滅了,背朝著幾個人,冷冷說道:「李書記,你貴人多忘事!七九年,五十幾萬右派都平反了。我的檔案,托大洪水的福,毀個一乾二淨。我現在是合法商人,共和國公民,是個自由人。」李金堂音調依然平淡地說:「遠的、近的,我們都知道。如今你也混得不錯,我只是怕你犯老毛病,毀了後半輩子,完全是好意才提醒你!如今你不是認下個干閨女嗎?好好賣你的珠寶吧。」林苟生聽完這一番話,眼睛漸漸變得黯淡無光。走了兩步,他又覺得實在難咽這口鳥氣,停下步子扭過頭咧嘴笑笑,「有你李副書記掛念,我的日子能不好嗎?哈哈哈——」

  白劍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這兩個男人間濃得無法化解的仇恨,回想起火車上林苟生說的話,心裡咯噔一下:這闊佬說得不錯,已經錯過了和他聯合暗訪的良機。「吃飯,吃飯。」李金堂拉了白劍一把,「這個老林,大半輩子不順,二十出頭當右派,後來又住了幾年監獄,腦子有點不正常。」

  當天晚上,白虹和一個叫連錦的小白臉闖進白劍的房間。

  白劍對妹妹出落得這般水靈、美麗感到驚訝。這個妹妹就是前幾天和他一起回去,穿著一身藍色工作服的白虹嗎?那個連錦肩上扛著的攝像機更讓白劍感到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道:「你們這是幹什麼?養殖場開會了?」白虹調皮地一歪頭,笑出兩個酒窩,一下子仰在那張大床上,「再也沒有什麼養殖場了!哥,從今天起,咱倆成了同行,你是大白記者,我是小白記者,同時我還是新聞節目的播音員呢!」又一個鯉魚打挺翻站起來,「忘了給你們介紹了,這是我的師傅,龍泉電視台記者兼攝像師連錦。這是我哥哥白劍。」連錦忙搓搓手,伸出去道:「久聞白大哥大名。和白大哥一比,我不值一提。」白虹放下手中的茶杯,不解地問:「師傅,中午你還說電視台的人都不知道我有個哥哥在北京,現在就久聞大名了?」連錦微紅著臉,「我這是學著說客套話。」白劍拉住白虹說:「你說什麼,你什麼時候從養殖場調到電視台了?」

  白虹說:「今天呀,上午通知我去報到,中午去買了這身衣服,下午就和連師傅回八里廟採訪。哥,你不高興?你真不知道這事?」白劍搖搖頭道:「真不知道。」白虹眼睛裡閃著淚光,「哥,你事先真的不知道?你沒有找人打招呼?」白劍搖搖頭。白虹翕著鼻子,「你事先不知道真好,這是我自己努力的,我自己……哥,你不知道我這幾年有多難呢!」

  白劍感到這事有點蹊蹺,一時又想不明白。他走過去,擦擦妹妹的眼淚說:「哥對不起你,這幾年你一邊工作一邊照顧爺爺,還學完了自修大學,哥不如你。你要好好熟悉業務,將來大電視台招聘,你要去考一考,哥幫你聯繫。」連錦不失時機插道:「白虹的形象、氣質都沒得說的,中午放了樣片,大家都說她很像中央台的杜憲呢。有白大哥在北京關照,你白虹不鳴則已,一鳴准驚人。」這幾句話說得白虹破涕為笑,抹一把淚說:「你們都盡挑好聽的說!我怎麼敢比人家大明星呢?」

  白劍送走妹妹和連錦回房,林苟生把他堵在門口。「小兄弟,我真眼饞你有這麼好的一個妹妹。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看得我皮麻骨酥的,好像我不是克格勃就是一個觀淫癖。剛才是你們沒關門,我也沒關門。你別以為把你妹妹調到廣電局是醞釀已久的事。你也不請我到屋裡坐坐。」白劍閃在一邊,林苟生大剌剌地蹲在沙發里。林苟生把玩著茶杯蓋子,「小兄弟,我知道你謹慎,辦大事也該謹慎,我不怪你。再說我有理由怪你嗎?是啊,你憑什麼就能相信我林苟生,憑什麼和我掏心腸吐肺腑?我和你不一樣,我一看見你,就決定把賭注押上。中午,我在賈宋一帶找古玩兒,聽說八里廟因扒房子開了槍,出了一個不怕死的記者鎮住幾千人,我就想你快來古堡了。本來我想在古堡迎接你,沒想他們比我更快。龍泉的效率你有感覺了吧,二十四個小時內,查清你家的歷史,還能把你妹妹由工人變成炙手可熱的電視台記者。」白劍忍不住反問道:「你有什麼根據?」林苟生詭秘地一笑,「其實你也想到了這一層,只是你不願承認。我知道這事是李金堂的主意。我就是不明白李金堂解決了你妹妹的出路問題,為什麼執意要讓你吃四菜一湯。」白劍冷笑著:「你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們把白虹調到電視台,是怕我寫內參。吃四菜一湯,無非是做出一種姿態,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林苟生輕輕搖搖籃球一樣大的圓腦袋,「恐怕沒這麼簡單,因為你還不了解這個李金堂!咱們先不管這些中不中?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已經邁過了一發糖衣炮彈就能打趴下的坎兒,你並沒考慮終止你的計劃。你這個想法很對我的胃口。這幾天你在鄉下也摸得差不多了,外出八次,還在外面睡了一晚。」白劍惱了:「你竟敢跟蹤我!」林苟生笑眯眯地說:「這話可就難聽了,你連家是八里廟都不跟我說,而我又準備押你這一門通吃,不想點辦法行嗎?這城裡我有一幫兄弟,干哪一行的都有,我回來根據印象,畫了你的一張肖像,有人帶著肖像去八里廟找他的一個朋友,於是我就知道了你這些天的行蹤。你放心,我這個人的信譽是不錯的!我可以告訴你,我這個人雖然沉淪了,但還沒有墮落。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這就是咱們合作的前提。」

  白劍沒想到林苟生竟敢這樣厚顏無恥和他做交易,氣得鼻孔哼一聲,別過臉去。林苟生並不在乎白劍的態度,繼續說:「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赤裸裸,可是社會並不像初戀,讀『啊』字開頭的抒情詩毫無用處!我需要的,你都有,你需要的,我也可以供給,我的東西裝進你的腦袋,乖乖的可不得了!在龍泉,誰家的貓叫春了,我都知道。我先不問你想幹什麼,咱只說說人該幹些什麼。世界上只有兩種人,價值連城的和不值一個銅板的。嬰兒的時候,誰都可以像踩死螞蟻一樣踩死他,因為他太弱小,幹掉他只用一罐發餿的人尿!大部分人一輩子只是嬰兒。那少數人,就是君王、上帝,主宰著一切。拿破崙、希特勒、孛兒只斤忽必烈,就是少數人中的狀元、榜眼、探花之類的東西。」他貪婪地吞一口溫茶水,伸出肥厚的大舌頭舔一下嘴唇,目光由複雜變得歹毒起來,「我不想做臭蟲,做跳蚤!你呢?你也不想!中國有幾億青年人,心裡都在琢磨怎樣才能避免做臭蟲、跳蚤,叫人伸出小拇指就碾死了。我猜猜你的心思。在京城想成功,還得靠女人。遠些考慮,找個部長以上的千金,就有了靠山,有沒有愛情並不重要,戴不戴綠帽子傷不了筋骨。這個是基礎,下一步就是尋找機會,當然,這需要才華。實際上,才華根本不算個條件,能找到部長什麼的女兒,已經說明問題。尋到機會風光一下,岳父大人就可以來個舉賢不避親。像小兄弟你,這次你抱個金元寶回去,過不了多久你就是記者部主任,再過五六年,問題是五六年能幹許多事,我只用四五年,就從不名一文的流浪漢變成了腰纏萬貫的富翁,那時你四十出頭,社長的位置就是你的。這個時候,你根深葉茂了,又正值盛年,要是覺得仕途興致未盡,還可以搞個什麼委員當他一當,要是覺得這一面船到碼頭車到站了,就可以在愛情的罈子里泡上一泡了。」白劍早把臉轉向了林苟生。這個魔鬼般的闊佬不可能知道他的婚姻狀況,可是這一番話卻像是他潛意識的一種闡釋。白劍有些害怕,有些惱怒,有些不知所措,被人勘破潛意識可不是件輕鬆的事,他感到渾身燥熱,右手神經質地解著扣子,忽然間他笑出聲了,「林老闆,你在這方面可算個大學問家了,你為什麼自己不去做孛兒只斤忽必烈?你作為一個商人,和我合作,總要收點利息吧?我很難相信你這些肺腑之言是對我的無私奉獻,你能不能也亮亮底牌?」

  林苟生咳了一口痰吐到廁所里,踅回來說:「晚了。我已經五十出頭了,除了自由的身體和大把的金錢,我一無所有。青春死了,經驗就派不上用場,這就是社會和人生的殘忍之處。飯廳里你都看到了,我根本無法還手。三十年前不是這樣,是李金堂親手殺死了我的孛兒只斤忽必烈。我再也沒多少機會了,這回鐵了心押你這一門。我把什麼都掏給你,認不認我當朋友在你。」

  林苟生和李金堂的交往史,可以上溯到三十二年前的初秋。那時,李金堂還在縣委組織部長的任上,一身灰色的中山服,左胸的口袋裡別著兩隻鋼筆,梳著偏分頭。顯然,他想以這些形式和擠得古堡樓道變窄的工、農、兵幹部劃清界限。秦江縣長一手栽培了李金堂,夏天裡已經暗示他準備提升他當抓農業的副書記。有了這層關係和這種暗示,李金堂自然對秦江言聽計從。

  忽一日,秦江來到李金堂的辦公室,把一個小紙條交給李金堂,說話也有點神秘兮兮的,「我這次去省城開會,段書記介紹給咱縣一個歷史系高材生,學生會主席,又是黨員。路過地委,遲專員專門對這個高材生的安排作了指示,要把他安排在一個重要的鄉鎮鍛鍊鍛鍊。他要來報到,就安排他到石佛寺鎮做抓農業的副鎮長。王書記問起來,你就說是地區遲專員的意思。」李金堂心領神會,滿口答應了。林苟生的檔案到了機要室,旋即被機要員小花送到李金堂的辦公桌上。小花新婚不久,面帶桃紅,俯在桌子對面,右肘支著桌面,手指散成一朵蘭花印在右臉上,白底藍格襯衣的領扣似是被飽滿的胸脯擠開了,棗紅色土漆桌面一壓迫,就把白皙的乳溝壓個呼之欲出,長長的睫毛撲閃著,忘我地看著正在仔細閱讀卷宗的李金堂。過了好一會,李金堂沒改變姿勢,眼皮都沒翻一翻,小花嬌滴滴地喚了一聲:「李部長,這份檔案我又不拿走,你想咋看就咋看,我還有困難向你反映呢。」李金堂輕哦一聲,眼睛仍沒抬起。林苟生小他四歲,一進龍泉就是副鎮長,這個現實讓他微微感到有些不適。或許,仇恨的種子正是在這裡下了地,李金堂自己並無察覺。如果升任縣委副書記能很快實現,林苟生在四年時間裡需連升三級,才能和他平起平坐,這就好接受些。小花嬌嗔道:「青石板巷的房子太小,屋裡又陰又潮,前些日子下雨還漏雨。我問了大夫,這房住上三兩年,就要得風濕性關節炎。城隍廟街老歐陽家的染廠歸了縣委,人家宣傳部已經有人搬進去住了。」李金堂抬起了頭,一眼就明白了這女人的心,既然已經知道女人的要求,也就不客氣地把眼風順了那開放的領口朝里吹了吹。吹冷了似的,小花左手一把捂住那裡,卻沒想捂個嚴實,輕動著小嘴咬著翹著顫抖的大拇指。不就是換兩間房子嗎?這對身為組織部長的李金堂來說太容易了,容易得他不想立即答應,他把身子朝後一仰,說:「你青石板巷的房子是不是真住不成呀?」小花嘟著嘴,「我能騙你嗎?你抽空去看看,明天鐵柱他們要到省上接三輛『解放』牌,三五天回不來,我帶你去看看。」李金堂感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愉快,答應說:「那就明天晚上去看看。」順理成章地伸出大手拍拍小花依舊支在桌面上的瓜子小臉,「你可不要騙人呀!」小花大膽地伸手打了李金堂一小巴掌,轉身向門外走,開了門又站住了,回眸望了李金堂一眼,這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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