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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30:44
作者: 李斐
這天晚上,萬玉城沒有留宿花滿樓。花梨來到初九的房間裡議事。
關好房門,初九說我昨晚去吃包子了。」
花梨問有何新指示?」
初九說還是那兩點。一、大羅消息少而無用;二、天冷在即,盜刀一事進展如何。」
花梨說你怎麼回?」
初九說我只能還那麼回,在努力。」
花梨說愁死我了,別提偷刀了,我來三年,連刀影都沒看到。」
初九說你提起過天冷會和刀的事情嗎?」
花梨說提過。每次提到,他都說,你把花滿樓的事情做好就是。刀刀劍劍的不是你應該考慮的。你看他平日裡瘋瘋癲癲,心裡明鏡似的。該說的沒邊兒,不該說的一句沒有。」
初九說那怎麼辦?」
花梨若有所思,好久沒說話。
初九說姐姐,你是不是心裡真有姓萬的了。」
花梨盯著初九看了看,眼裡有了淚。
她說你我相依為命一年了。姐沒什麼不能跟你說的,姐的心裡話也沒有第二個人能說。姐不知道你是什麼原因被派來這裡,但我想和你講講我。」
初九正色道姐姐,你不一定非告訴我的。」
花梨說我信你,妹妹。我每天人前風光,花滿樓樓主,都城誰人不知。背著人,我眼裡流出淚來,再咽回肚子裡去。誰能知道?我每天一個人活成兩個人,一個放聲笑,一個放聲哭。熱鬧的時候,我以為笑著的那個是我;夜深人靜,才知道,哭的那個才是我自己。」
「你知道,我是怎麼到了今天的嗎?」花梨淚流滿面。
說到這兒,花梨起身取酒,斟了兩杯。端給初九,仰脖喝下,說姐姐命苦。今兒晚上,陪姐姐喝個痛快。」
初九也把酒幹了,看著花梨。
花梨說姐姐本姓張,長在大羅邊城郊外鄉下。三歲,我娘一場病,死了。七歲,我爹跟我舅舅一起被抓了去當兵,都死在陣前。我跟著舅媽過活。災荒一來,我舅媽一兩銀子把我賣到邊城妓院彌香樓。樓里的人都叫我一兩。
「那時,彌香樓的楚影和花晨名滿邊城。花晨喜歡我,認我做了乾女兒,因我愛吃梨,就隨她姓給了我一個名兒叫花梨。我乾娘對我好,有點好吃的就給我,把我收拾得乾乾淨淨。十歲,樓里逼我接客,是她死活不讓。直到十四歲,我才接客。
「我死也忘不了那一晚,老媽子在門外等著,我乾娘給我畫了臉,摟著我哭,我也哭,臉又花了。她又給我畫了一次。畫完對我說,梨兒啊,今天娘護不了你,心疼。我說,娘我不怕。她說,不怕,天黑了,挨過去,天就亮了。
「那人是個老頭,二十兩銀子買我頭夜。一直問我疼不疼,我疼得要死,咬著牙不出聲。他讓我叫。我光哭,死活不叫。他就打我,拽起單子往我嘴裡塞。我拼了命,光著身子跑了出去。跑到我乾娘房裡,看見我乾娘在床上接客。我站在地上不知道該怎麼辦。乾娘的客人看見我,笑著說,這兒還有個嫩的。我乾娘把他趕出門去,過來抱著我,給我擦腿上的血。我們兩個人光著身子抱著哭了半宿。
「從那以後,我再沒哭過。我知道這是我們的命。從那以後,我什麼客都接,只有一條,乾娘接過的客人,我不接,我覺得髒。我把我乾娘當親娘。
「我十六歲那年,大羅和魚南重開了邊貿。乾娘當時已經停牌。有一個魚南客人老來找她,出手闊綽,還說要花銀子贖我乾娘,乾娘高興得好像年輕了二十歲。那人說,要帶乾娘跟他去魚南,投錢在魚南也蓋個彌香樓,讓我乾娘做樓主。乾娘說,去可以,得帶著花梨。那人出銀子贖了我倆。
「那人是個好人。到了魚南,果然依著邊城彌香樓原樣蓋了一座。我乾娘做樓主,我也再不接客,只幫乾娘料理事務。就這樣過了半年,這半年是我和乾娘過得最好的日子。
「好景不長。那人一妻一妾兩個老婆,知道了這事,找到樓里。叫我乾娘和我打哪兒來回哪兒去。我乾娘可憐,被逼得要跳樓。那人聽聞,趕了過來,對他兩個老婆說,你們要逼她,就是逼我。她不用跳,我跳。倆人不依不饒,指著乾娘和我說,一日為娼,終身為妓,邊說邊打我們。那人對乾娘說,本想給你和花梨幾天乾淨日子過,到頭來也不清淨。說著取過一把刀,當著眾人,一刀一個把兩個老婆都捅了。捅完,對我乾娘說,這樣大家都乾淨了。
「那人連殺二人,被判了凌遲,只等秋後。彌香樓封了,我和乾娘流落街頭,舉目無親。乾娘每天跪在衙門口,見人就說,那人是為她殺人,問能不能讓她來抵命。
「直到有一天,劉將軍帶走我們。後來的事就不用多說。劉將軍讓我來大羅做細作,乾娘重開彌香樓。我為了我乾娘,乾娘為了牢里的那個人。不做,大家都得死。」
初九說他們就愛這麼幹。」
花梨說沒辦法。都不是為自己活著。乾娘說,死易活難。」
初九說死倒沒什麼。」
花梨說自己死沒啥。活著,就是想讓自己在意的那幾個人也活著,還能活好。姐姐我從三歲開始,就是活一天算一天。多活一天都是賺,少活一天也不賠。我乾娘對我好,為了她,我怎麼活都行。
「開始我不明白,為什麼要用我,他們說,這叫以柔克剛,只有至柔能克至剛。」
花梨說到這裡哈哈大笑,說有時想,姐姐我就是妓女的命。好不容易,到了魚南,再不接客,我以為,我這妓女當到頭了。誰知道,一年以後,我還是得回來大羅繼續。」
「你沒做過。」花梨看著初九,眼淚汪汪地說,「你不知道裡面的苦。有人出銀子,你就得脫衣裳。你一點不爽,還得拼命地喊爽,只為了能讓客人更快一點。客人多了難過,客人少了更難過。我想要讓萬玉城注意我,只有一個笨辦法,就是讓找我的客人越來越多。這一點,我很容易就做到了。我做了兩個月,找我的人排隊排了一個月。我來者不拒,我要保證,每個從我身上下來的人都還想著下一回。
「我這樣玩命干,萬玉城注意到了我。那天晚上,吩咐讓我不去接客,去他房間。到了他房間,他端著酒坐在椅子上,笑著對我說,來,把你在客人身上的本事使一遍,讓我明白明白為什麼你這麼紅。
「第二天,他就再沒讓我接客。
「後來的事你就知道了。我當了樓主,一年以後,花滿樓在都城如日中天。
「玉城對我不錯。有了我後,花滿樓大小事情他慢慢不管了,全交給我。我只要對他一個人負責。樓里從前的幾個頭牌不服我,玉城一句話,全趕了出去。
「記得有一次,我從前的一個客人喝多了酒,找到我,讓我陪他。我說,對不住了,花梨現在不接客。他說,你個臭婊子,你忘了當時你叫得有多歡了嗎?第二天,這個人的屍首就漂在護城河裡。玉城沒說,但我知道,是他安排人幹的。他殺個人不難,但為我殺人,我高興。」
初九說那你還記得你的任務嗎?」
花梨說我不記得我有什麼任務了,我只記得我乾娘。」
初九說比起你乾娘給你的,萬玉城給你的好像更多。」
花梨呵呵笑了,說你明白姐姐我的處境嗎?」
初九說明白。」
花梨說魚南國一直給我壓力。剛來時,我的任務是殺萬喜年和萬玉城。我的答覆是,殺萬玉城簡單,殺萬喜年難。那邊來命令說,只殺萬玉城也行。給我三天時間,殺了萬玉城。那三天,我和萬玉城天天睡在一起,每時每刻在想怎麼樣殺他。你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感受。
「我不在乎我的命,我知道,殺了玉城,我還能活著,有人安排我離開。可我下不了手。
「第三天晚上,玉城高興,和我喝酒。我懷裡揣著毒藥,掙扎了一個晚上。我有無數次的機會,把藥撒進他的酒里。我盯著玉城的酒杯,心裡想著,下一杯就下藥,下一杯就下藥。直到玉城喝完了一壺酒,醉倒了,躺在我的懷裡睡了,我都沒下藥。
「我倒了一杯酒,放了藥。抱著玉城說,再喝一杯。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接過杯子,眼睛閉著臉上笑著說,花梨,你知道嗎?我白天忙來忙去,心裡好煩,只盼著晚上趕緊來。和你喝杯酒,躺在你懷裡睡著,什麼事都不用想,什麼話也不用說!說著舉杯要喝。我一把打了杯子,抱著他看了一夜。
「第二天,我寫了張紙條兒,說我殺不了人,願意回魚南謝罪,只求饒了我乾娘。我拿著紙條去吃包子,結果收到命令,我的任務變了。不要我殺人,改作讓我偷刀。我感覺像我自己死而復生。」
初九問你現在計劃怎麼辦?」
花梨抹了把眼淚,說我沒計劃,但我知道我該怎麼辦。我知道我和玉城沒有結果。」
初九說你和他這麼長時間,連把刀都見不上嗎?」
花梨說說起這把刀,我也奇怪。魚南國知道萬喜年有把絕世寶刀,居然是我乾娘說的。平安包子鋪給我的任務條上寫,花晨道,萬喜年處有寶刀,盜之。」
初九說這不奇怪。魚南敗給大羅,就敗在刀上。刀都出在萬喜年處。」
花梨說這個我不奇怪。我是不明白這和我乾娘有何關係。」
初九說也許就是想提醒你,別忘了你的乾娘在他們手上。」
花梨說我也這麼想。接到任務的那個晚上,大羅舉國歡慶贏得天冷會舉辦權。大王擺筵,請都城百官喝酒。玉城喝得大醉,來到花滿樓。我提起天冷會,玉城冷笑說,比刀?誰的刀能快過我爹那把。我說,那到時候,大元帥拿出刀來,咱大羅豈不是必贏?他說,我爹的刀可不是拿來和別人比的,我爹這把刀,我都只見過一次。
「我問,元帥的刀能有多快?他說,爹有次過生日,高興,五年沒喝酒,那晚喝得不少。我陪他喝到半夜,我爹看著天上的月亮,說,讓你看把刀。說完取來一個盒子。對我說,你知道最快的刀有多快嗎?我說不知道。我爹端酒站起,大聲讀了一首詩——李白那首——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玉城說,爹反覆讀『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這一句。然後對我說,明白嗎?最好的酒可以忘愁,最快的刀可以斷水。他讓我舉起杯,說,你把酒潑出來。我端酒潑在空中,我爹伸手一揮,潑出去的酒被齊齊砍作兩段。我爹坐下接著喝酒,我看呆了。第二天,我爹叫我過去,只說了一句,刀之事,勿向外人提。
「我說,謝謝你沒把我當外人。玉城說,你當然不是外人。
「從那以後,玉城再沒提到過刀的事。好幾次我拐彎抹角說到這裡,他都不再接茬。」
初九說那現在怎麼辦?萬玉城尚且只見一次,我們更連邊都沾不到。」
花梨說玉城把我當作一壺能澆愁的酒。但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那壺忘愁酒。我能為他做任何事,他酒一醒,馬上能忘了我。我沒能力讓他把刀從萬喜年那裡拿來。但我現在知道誰有。」
初九說誰?」
花梨說你。」
初九說什麼意思?」
花梨說玉城對你,我能看出來。倘若現在能有一個人讓他做任何事,那個人肯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