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的「鄉」與「愁」
2024-10-04 18:14:39
作者: 吳景婭、魯克、黃定坤、孫涵彬等著
我是追著詩人余光中那首著名的《鄉愁》來到這裡的。詩人的「鄉」已經拆除了,那些拆不掉的「根須」依然生長在肥沃的土壤里,會生出茁壯的苗,長成參天的樹。對往日依戀的「愁」依然濃厚,在這個霧氣迷茫的冬日早晨,我在眼前的青山與荒野上的草叢裡,嗅到濃烈如酒的愁滋味。當然,不是詩人那一篇篇詩文里常寫到的鷓鴣聲聲、子規滴血似的鳴叫,而是我踩著荒草枯葉慢下來的腳步,一步比一步更加凝重。
那條通往老碼頭的小路還在。沿小路踩過一片荒草叢是一條長長的石梯,從坡頂朝下伸向江岸。石梯上落滿了枯葉,在我腳底踩出了瓷片破碎的脆響。從茂密的樹林穿出去,就瞧見一江的靜水。很安靜,像極了一大盆清冽的水,沒有晃動,陽光落在上面也沒濺出一絲聲響。土坡上立的牌子還在,上書「悅來場渡口」幾個字記錄著歲月的磨損。渡口的躉船臥在江岸,靜悄悄的像是沒有人,更像一匹渴飲江水的騾馬。嘉陵江就這麼靜悄悄地躺在那裡,任由歲月瀟灑奢侈地流過,似乎什麼也不會留下。可是我瞧著瞧著,淚水卻忍不住從酸澀的鼻腔內上涌,陽光與江水都在我淚水裡渾沌模糊了。
我同許多喜歡余光中先生詩的人一樣,站在江岸時都不由得朝對岸山坡頂上望去。不知道山頂上哪個濃密的樹叢里隱藏著先生的故居朱家祠堂;哪個高坡上站著先生的母親,在太陽剛剛灑在山坡草叢時,就站在那兒瞧著兒子遠去上學的身影?我心裡迴蕩著先生那首《鄉愁》,先生說,詩中的第一句就是寫的這裡,山頂的朱家祠堂,望兒上學身影的母親,一封又一封母子倆互通消息的信件,還有嘉陵江岸永遠也飄散不盡的濃濃鄉愁。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那是抗戰時期,還是10歲的余光中同父母從南京逃難到四川。為避日本飛機轟炸,他們在嘉陵江岸的悅來場暫時安家。他在這片安靜的青山綠水處生活了整整7年,從不懂事的少年到有家國情懷的熱血青年。日子過得清貧,卻與山里孩子們一起玩樂,自由且幸福。他時常回憶起在樹林草叢裡捉鳥捉蟲,到江岸釣魚掏螃蟹,瞧著一片片薄薄的石頭擊打在江面一下又一下地跳舞。他說他永遠記得那山高高的,春天,嘉陵江在千嶂萬嶂里尋路向南,好聽的水聲日夜流著,像在說:「我好忙,揚子江在山那邊等我……」
後來,他就在山下的悅來場裡青年會中學讀書。據他講,青年會中學雖然沒有高大的樓房,但周圍是青翠的樹林和連綿起伏的山脈,空氣清新。余光中曾在一篇散文中,這樣描繪母校的風光:「校園在悅來場的東南,附近地勢平曠。大門朝西,對著嘉陵江的方向,門前水光映天,是大片的稻田。農忙季節,村人彎腰插秧,曼聲忘情唱起歌謠,此呼彼應,十分熱鬧。陰雨天遠處會傳來布穀咕咕,時起時歇,那喉音柔婉,低沉而帶誘惑,令人分心,像情人在遠方輕喊著誰。」
2005年10月,余光中先生受邀來重慶一所大學講學,他一下飛機就深深吸了口氣,笑著說:「終於呼吸到重慶的空氣了,還有過去的味道。」他興奮地用一口地道的重慶話,對來迎接的人說:「我以前就在重慶讀的中學,那時候住在嘉陵江邊往北三十公里,緊靠北碚上面的一個小鎮子叫『悅來場』的地方。我算是鄉下人,是在重慶從少年成長成為青年的。」「在我少年的記憶深處,我早已是重慶人。悅來場那一片僻壤早已屬於我一人。」
儘管離開已經半個多世紀,但剛下車,余光中先生就認出了自己熟悉的地方。「來這裡時10歲,離開時17歲,60年前,就是這悅來場,嘉陵江邊,我和母親住鎮北5公里的朱家祠堂。」余老感嘆,可能是當年太小的原因,記憶中的嘉陵江更寬,江邊的青山更遠。
踏上老街的石板路,余老興奮極了,故意把腳踏得很響,對老伴說,聽聽,還是那個味兒。連映在老牆壁上的回音都和過去一模一樣!老街靜悄悄的,陽光把那些老樓朽屋歪歪斜斜的影子灑在地上,他一個影子一個影子地踩著踏著,說:「過去我們上學時,太陽也剛剛把影子灑在這裡,我們在房屋影子上奔跑著,像鳥兒在屋頂上飛著。」有幾間賣雜貨的商鋪開門了,他站在鋪子前說:「過去這裡很熱鬧,一條街串著好多個商鋪,賣鐵器的布匹的山貨的甜食的醬食的都有,來來往往的人也多,儘管那時日本人的飛機天天來重慶轟炸,天天都聽到炸死人的傳言,可這裡要清靜得多,世外桃源一樣。悅來悅來,自古以來這裡就是熱鬧的商貿碼頭小鎮,做生意的跑碼頭的都尋著快樂而來收穫滿意而去嘛。」
兒時玩伴來了,南京青年會中學的校友來了。他們有的從市區趕來,有的從郊縣趕來,年齡都在80上下,為的是與兒時的夥伴、同學、校友敘敘舊。他們似乎都回到了意氣風發少年時代,手挽著手,踩著那時的步子,哼著那時愛唱的歌,朝曾經的青年會中學校園走去。嘉陵江畔,群山環繞的青年會中學,在悅來場的東南。在這裡余光中那顆求學的心,像乾燥的海綿飽吸著水分。先生稱,自己一半的才氣,都是少年時悅來場的山山水水中孕育出的。在這裡,童年就是和大自然親近,和鄉村娃兒做各種遊戲:放風箏,捉蟋蟀,養小狗,用石片漂水花……
母校依然是那個農家院子,不過歲月的風雨早就把它的原貌改變了。屋子是重修的,過去的宿舍也沒影了,只有一大片收割後的農田還沒翻耕,谷樁留在干硬的土地上,大群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尋食。過去校園中心的銀杏樹也不見了,往日裡那可是學生們最喜歡的地方,夏日像巨大的傘蓋遮著蔭涼,秋冬頂著燦然的金黃,似乎風一刮動就會叮叮噹噹地搖響。瞧著快被歲月塗抹掉的校園,他心裡有些惆悵,可見到曾經的讀報欄時,他眼睛就亮堂起來,那群老人都圍攏過來,在殘破的讀報欄前拍照留影。60年前,他們每一天都要圍在這個讀報欄前,了解國內抗戰消息,也是這個讀報欄,告訴了他們日本投降、抗戰勝利,他們興奮得把食堂裝水的鑌鐵桶都敲破了。
離開時,他向農家院子的主人要了一片青瓦。他說,那是母校的瓦,要好好保留下來,常常瞧瞧。他又去了山坡上的朱家祠堂,那是他住了7年的家,那裡的每一個角落都能讓他想起勤勞的母親和少年的自己。他也帶走了朱家祠堂一片瓦,就像遠去的遊子帶走一抔家鄉的土。
那一天,陰雨的天空突然放晴,陽光清澈透亮,悅來場老街道也讓雨水沖洗得乾乾淨淨,歸來的余光中先生走在石板街上,似乎每一步都有寫詩的衝動。他離開前,把一首詩留在了這裡:
六十年的歲月,
走過了天涯海角。
無論路有多長,
嘉陵永恆的江聲,
終於喚我,
回到記憶的起點——悅來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