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4 17:50:10 作者: 王朝柱

  第二天清晨,露易絲的母親做好早點,清掃完客室,打開窗子換換新鮮空氣,迎接那剛剛從東方升起的朝陽。技照習慣的生活順序,她又打開了收音機,象往日那樣,坐在沙發上喝著咖啡,欣賞著巴黎電台播放的音樂。

  露易絲昨天夜裡告別巴黎音樂學院後,把冼星海送回那座小小的閣樓里。等她回到自己的臥室,已經是很晚了。可能是因為太激動的緣故吧,她倒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了,直到黎明前夕,她才蒙蒙隴隴進入夢鄉。

  突然,《風》的樂聲平地而起,飄蕩在巴黎的上空。這音樂仿佛雷嗚,猶為海嘯,頓時蓋住了巴黎街頭巷尾的喧囂。

  露易絲也從夢中醒來。她側耳一聽,客室里果然在響著《風》的音樂。她穿著睡衣跳下床,穿上拖鞋跑進客室里,雙手抱著母親的頸項盡倩地親吻著,激動地說著:「《風》!冼的《風》,……」

  「對里是冼的《風》一快不要這麼瘋了,讓我安靜地聽!……」母親抑制著心頭的歡喜,雙手輕輕地撫摸著露易絲尚未梳理的金髮,故做生氣地說。稍頃,母女二人微微地頗抖著,凝神傾聽這極為熟悉的樂聲,一起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中。

  《風》的音樂播送完了,母親用樸實的語言稱道了這部作品。接著,又催露易絲穿衣服,梳洗,吃早點。

  露易絲聽後莞爾一笑,回身指著鋼琴上落滿灰塵的罩單說:

  「媽!您看有多髒啊!看著它心裡就不舒服,收拾一』F再吃早點口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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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易絲性你今天這是怎麼啦?是真的又想彈琴了嗎?」母親驚詫地問。

  「是的,不,不是我……」露易絲急忙改口: 「媽,是冼……想彈琴。」

  「冼有你彈得好嗎?」

  「比我的水平?哈哈……」露易絲大聲地笑了,伸出右手指著鋼琴到沙發間的距離,甚是幽默地說:「至少還差這麼遠。」

  「那就是說,冼的鋼琴彈得很不象樣子了?」母親悠直地搖搖頭說:「我看這樣的水平,想考取巴黎音樂學院高級作曲班會落選的!

  「所以說,冼更需要苦練鋼琴。」

  「誰來教他彈奏鋼琴?再說,冼能拿得出這樣一筆昂貴的學費嗎?」

  「媽!冼找了一個不收費的鋼琴教師。」

  「什麼?,不收費的鋼琴教師?……巴黎會有這樣的好心人嗎?」

  「當然有了!」露易絲有意地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俏皮地說。「是上帝保佑了他。

  母親並沒有理解女兒的話意,仍舊按照自己的思路搖搖頭,苦笑著說:

  「上帝總是保佑有錢人!露易絲,快告訴我,這位好心的鋼琴教師叭什麼名字?」

  露易絲雷然起身,成立正姿勢,伸出右手指著自己的鼻尖,非常嚴肅地說:「就是您的女兒露易絲!

  母親悟出其意之後,坦然地笑了。過了一會,她心情突然變得格外沉重:

  「露易絲!你不是發誓似地說過嘛,這一生一世再也不彈奏鋼琴了!」

  「那、那是我過去說的……」露易絲難為情地低下頭,小聲地申辯說:「可是今天,冼需要我幫助他嘛……」

  母親深沉地點了點頭,看樣子是怕露易絲勾起傷心的事,又做著笑臉說:

  「女兒免費教學生,母親不收錢管飯,你哥哥臨行前還說:把冼請到咱們家裡來,就住在我的屋裡吧。你看,咱們這一家啊!」

  「是專門保佑窮人的上帝!您說是嗎?」

  「哈哈……」客室里響起了母女爽朗的笑聲。

  露易絲回臥室脫去睡衣,換好常裝,復又走回客室。她幫著母親揭去鋼琴上落滿灰塵的罩單,先用雞毛撣子撣去琴身上的積塵,又用濕毛巾精心地擦了一遍,滿意地點了點頭。她回身搬來琴凳,調好合適的高度,就象是一位演奏鋼琴的大師,輕輕地打開琴蓋,用右手彈了一串爬音,宛似大珠小珠落玉盤,叮鴨作響,回聲不絕。證明這架久已無人演奏的鋼琴,音準還是合乎要求的。她隨即端坐在琴凳上,先用彈奏音階、和弦的辦法,活動了一下很久沒有觸動琴鍵的手指,謝絕了母親催吃準備好了的早點,大有鋼琴、音樂又回到身邊之感,旋又演奏起印象派鼻祖―德彪西的名作《月光》。她演奏得技術嫻熟,而又不誇張。尤其是對印象派作品風格的掌握,真可謂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一曲終了,背後突然響起了掌聲。露易絲驚訝地回過頭,原來是冼星海佇立身後,在用力地拍著手。她詫異地說:

  「啊,是你!」

  「是我!」冼星海讚嘆不巳地說,「你演奏得真好!從幾歲開始學琴的?

  「五歲!」露易絲看著驚異的冼星海,心情沉重地說:「這沒什麼,因為我父親曾經在酒吧間裡、低級的劇院中當過鋼琴樂手。他彈一手好琴,從小就培養我演奏鋼琴。不幸的是,他在歐戰中棲性了!」

  冼星海沉痛地點了點頭,深受感動地說:「你為了懷念死在戰場上的父親,終生不再彈琴,這就象我國古代有關知音的傳說那樣,實在令人敬佩!」

  「不!不……我可不是因為這些才不演奏鋼琴的,……」露易絲急忙糾正說。

  「那又是為了什麼呢?」冼星海疑惑不解地看著沉痛的露易絲,茫然地說:「露易絲!憑你演奏的鋼琴水平,考取巴黎音樂學院鋼琴系,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是的!」露易絲可能是由於過分激動,脫口而出:「冼!說句老實話吧,前年,我考取杜卡斯教授主持的高級作曲班,也沒有費多大的氣力!」

  「啊!你曾經做過杜卡斯教授的學生?……」

  「是的,曾經在杜卡斯教授主持的高級作曲班學過一年。」

  「這可是真的?」

  「真的里但……一年前我又和音樂告別了。」

  「為什麼?」冼星海簡直是在喊。

  「因為杜卡斯教授認定我沒有音樂天賦,宣判了我繼續學習作曲的死刑!……」露易絲緩緩地抬起頭,臉上掠過一絲苦笑。

  「夭賦?……我也同樣是沒有的。可是……」冼星海微微地皺起眉頭,咬緊嘴唇,沉思了一會,方又小聲問:「露易絲!你離開巴黎音樂學院,一定是很痛苦吧?一年多來做些什麼?對杜卡斯教授的做法又有哪些意見?你可以全都告訴我嗎?……」

  露易絲悽然地點了點頭,小聲講起了痛苦的往事……

  露易絲天資聰穎,音樂基礎很好,輕易地考取了巴黎音樂學院,分到杜卡斯教授主持的高級作曲班學習。入學以後,她認定自己的條件優於同班的其他同學,非常驕傲地說:「我一生不再彈奏鋼琴,也比你們的水平高;我就是一隻耳朵聾了,也比你們的耳音好……」正式上課之後,她對杜卡斯教授那套循序漸進、由淺入深的教學方法看不上,主觀地認為這不是因才施教,把水平高的學生,降到基礎差的同學的水平上。所以,杜卡斯教授留的基礎練習―熟寫各種類型的樂段、織體等等,她不作,好高鶩遠地去寫什麼朔拿大、交響曲。學年結丈之前,露易斯發覺自己錯了,想再從頭學習。但是,憤怒的杜卡斯教授不給悔過的機會,在學年終了的分數冊上給打『了五十分,以不及格,沒有天賦為由,責令露易絲從高級作怕班退學,或轉到鋼琴系學習二 自尊心極強而又敢於承認錯誤的露易絲聲辯說:「我有音樂天賦!原因是驕傲自大,不願下苦功夫學習。『仕卡斯教授絕不收回成命,盛怒之下,當著高級;襯曲班所有同學的面嚴肅地宣布:「露易絲里不再是我主持的高級作曲班的學生!」露易絲悲憤地拂袖而去,並發誓再也不彈鋼琴,永遠和音樂告別!

  音樂是發自心靈深處的最美好最高尚的感情,也是醫治心靈創傷最有奇效的靈丹妙藥。正當露易絲陷入痛苦的深淵中,冼星海剛好搬進這間小小的閣樓里。是那如泣如訴的簫聲,把露易絲心中判處死刑的音樂喚醒。她從先星海的簫聲、琴聲中,不僅覺察到了冼星海那質樸、倔強的精神世界,而且還發現了冼星海所具有的精神品格、毅力。她除去被冼星海的樂聲所懾服,她還想從冼星海的身上證明:天賦並不完全是先天的,它是和汗水、毅力相聯的。她主動幫助這位流落在巴黎街頭的流浪漢―自然,在她那純真、無瑕的心靈深處,還蘊藏著人類最偉大的人道主義精神!

  冼星海聽後十分不安,他痛借露易絲因不用功而失掉了音樂。同時,他也知道了杜卡斯教授是一位舉行師道尊嚴、不可侵犯的嚴師。即使被後來的事實證明是錯了,可象露易絲這樣的人才也無可挽回。他只能唱然長嘆了一陣。另外,他認為自己遇到了露易絲是幸福的。這不單單是指音樂上的幫助,生活上的關懷,更重要的是在他們的心靈中,有著很多相通的地方。有很多事倩,他都願意和露易絲交談。冼星海看著悵然的露易絲,嚴肅地說:「露易絲生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老師了。希望你對我的要求,比杜卡斯教授對你的要求還要嚴格。同時,你還必須把我的基礎差、年齡大的條件加進去!

  露易絲吟哦一會,異常鄭重其事地說:「冼,你我都懂得,音樂絕不是供人玩樂的消遣品。它是有良知的作曲家用心血,用汗水凝聚成的精神糧食,是人世間最高尚的事業。我為你準備了一套應試的作業,完不成,飯,不准吃旦覺,不准睡,冼星海緊緊地握住露易絲的手,萬分感激地點著頭,卻又非常幽默地說:「一定!一定……不過,我希望每天都不俄肚子,都能按時睡覺!」

  「冼旦不要怕餓肚子。我早就有言在先,免費管飯,現在該吃早點了!

  冼星海、露易絲聞聲同時回身,只見母親已把早點擺在了桌上。他們二人相視會意,相繼發出了欣慰的笑聲。

  應試輔導開始了。露易絲一拋那溫情、嫻淑的性格,果真變成了一位嚴師。她每天要求冼星海堅持彈三個小時的鋼琴,差一分鐘也不准離開琴凳。每次回課的時候,把冼星海折騰得大汗出、小汗流,她仍然不滿意。對摹礎課的要求更嚴,和聲、復調的例題多得做不完;作品分析技步就班,嚴格地從樂段開始,一直分析到奏鳴曲式……。另外,露易絲的母親真好,她從生活上給了冼星海以無微不至的母親般的關懷,使他無後顧之優,能夠安下心來準備應試。在巴黎音樂學院招生報名伊始,冼星海就能按照規定及時寄去作品和習題,供院方招生委員會審議。不久,冼星海就收到了准考證。

  巴黎音樂學院正式招生開始了。根據不同的專業,劃分了不同的考場。杜卡斯教授所主持的高級作曲班的考場,選在一座華貴、闊綽的大廳。迎面牆上並掛著貝多芬、柏遼茲的畫像,四周則是文藝復興時代的油畫複製品。廳內擺設著考究的沙發,不同造型的茶几,地上鋪著紅色的地毯。在大廳入口靠牆的一邊,放置著一架黑色的大三角鋼琴。主考教授杜卡斯和陪考的院長、教授早巳聚集一堂。考場氣氛異常嚴肅、緊張。

  一名法國的考生結束了考試,退出考場快有五分鐘了,下一名考生仍未入場應試。陪考的院長有些不耐煩地說:「杜卡斯教授,考生冼星海為什麼還不入場?」

  杜卡斯教授焦急地站起身來,走到考場門口看了看,很是不安地說:「請再等一會,他一定會來的!」

  其他陪考的教授顯出不悅的神色,竊竊地議論起來。

  露易絲挽著冼星海興沖沖地走來,看著來自各國的投考者穿著節日的盛裝,夾著嶄新的琴盒,拎著漂亮的提包,昂首走入巴黎音樂學院的大門。還是那位看門的老者,站立一邊,向著這些名門望戶的考生,十分謙恭地頻頻施禮。露易絲、冼星海覺得今天非同往昔,應當和其他考生一樣昂首挺胸、闊步走進巴黎音樂學院的大門。但是,這位守門的老者眼睛不花,記憶力也很好,一眼就認出了冼星海。他迎面攔住了冼星海,嘲諷地說:

  「啊,又是你,誰也騙不過我的眼睛,別看你換了打扮,我還是認識你……喂!今天又是來找杜卡斯教授的嗎?

  「您說得很對,今天是來找杜卡斯教授的,」冼星海義正詞嚴地說。

  「嘿嘿!說話的氣還滿祖啊?」守門人把右手伸到冼星海的面前,傲然地:「證件哪?」

  冼星海欲要掏取准考證,露易絲念忙伸手制止,異常氣潰地說:「請問,為什麼其他考生不用出示正件,」

  「這個……」守門人被問得一價,盆地抬頭,又認出了露易絲,輕蔑地說:「小姐!您別插嘴。不要忘了, 自己是個不合格的巴黎音樂學院的學生:少襄話,快享證件吧!

  露易絲氣得漲江了臉,渾身都頗抖了憤馨地說」r一句:『別理他!」伸手挽住冼星海,徑直奔向音樂學院的大門。守門人也動了肝火,逞起威風來。他奪步趕到前面,非常祖暴地攔住露易絲,雙手緊緊地抓住冼星海的衣襟,蠻不講理,聲嘶力竭地大叫:「不准進!就是不准進……」

  「放開我!」冼星海大吼一聲,用力推開守門人,氣得漲紅了臉,一字一句地說:「我是考生里不是小偷!

  「什麼事?」杜卡斯教授撥開圍觀的人群,突然出現在面前,驚疑地問著。

  守門人立刻鬆手,卑謙地說:「教授旦這個人又來說是找您的……」

  「不!他是我請來的。」杜卡斯教授轉身看著余怒未消的冼星海,低沉地說:「快進去吧,院長和陪考的教授們還等著你考試呢。」

  冼星海激動地望著杜卡斯教授,伸出雙手,用力握住杜卡斯教授那雙溫暖的大手。杜卡斯教授點了點頭,一手攀著冼星海的肩,一手挽住露易絲的臂,三人一齊走進了巴黎音樂學院的大門。而那位守門人,被眼前的情景搞糊塗了,他抬起頭,緊整著眉宇,望著杜卡斯、冼星海、露易絲那親密無間的背影,茫然地搖了搖頭。

  走到考場大門口,杜卡斯教授向露易絲點點頭,示意她止步,獨自領著冼星海走進了莊嚴的考場。冼星海雙手向院長遞交了應試的作品。老院長將作品分給陪考的教授傳閱。院長朝著杜卡斯教授點點頭,說:「開始吧! 」

  杜卡斯教授莊重地搖搖頭,堅決地說:「院長里還是按照原訂的考試方案進行吧,由您主考這位中國學生。」

  老院長說了一句『好!」隨即拿起一份上交的鋼琴曲譜,十分嚴肅地說:「冼星海!把你自己寫的這首三部賦格曲,先在鋼琴上彈一遍。」

  冼星海應命接過曲譜,在鋼琴上演奏,真是得心應手,十分淘醉,連老院長說了三遍「停」他都沒有聽見。演奏結束了,冼星海站在考場中央,接受各位教授們的會考。有的詢問和聲學的歷史演變,有的提問中世紀以前的復調手法,有的考問不同時期、不同流派的作曲特點, 自然那些講授音樂美學的教授,還要問起美學的基本原理、包含的範疇,以及對立的美學流派的論戰實質,……總之,「考官」們問得包羅萬象,冼星海對答如流。

  最後,老院長起身走到考場中央,看著神情有些惶恐的冼星海,非常莊重地宣布說:「冼星海,我祝賀你!第一個中國人考進了杜卡斯教授主持的高級作曲班。 由於你的考試成績優異,我們決定頒發給你榮譽獎。根據我院的規章、制度,你可以提出包括物質方面的要求。」

  冼星海聽後愣住了,他睜大了雙眼,看著這位慈祥的老院長,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天不知該說什麼好。諸位陪考的教授,一齊注視著木然發呆的冼星海。

  杜卡斯教授趨步近前,關切地:「說吧!孩子,你最需要什麼?」

  冼星海竭力站穩身體,保持著中樞神經的平衡。他遲疑地輕輕迸出兩個字:「飯票,」

  老院長愕然一匪,隨即取出一包法郎,放到冼星海那雙顫抖的手裡。

  考試就這樣結束了。杜卡斯教授把過分激動、走路都有些不穩的冼星海送出考場大門,正好碰上焦灼不安的露易絲在翹首探望。他緊緊地握住露易絲的手,異常高興地說:「祝賀你!…是你最先發現了這顆東方音樂的慧星:」

  冼星海惶恐地說:「教授!我……」

  「我指的不僅是你的天賦!」杜卡斯教授打斷冼星海的話語,很動感情地說:「也許,更重要的還是你的堅毅和勤奮! 」

  「堅毅和勤奮?!……」露易絲自言自語地小聲重複說。

  「對,是堅毅和勤奮」。杜卡斯教授望著露易絲,寓意深長地說:「這是每個人都可以具備的素質、條件,過去我太忽視它了。」

  露易絲頓時醒悟,面上浮現出既是悔恨又是幸福的微笑。

  杜卡斯教授握住冼星海的手,格外興奮地說:「上課時再見,我現在該進考場了。」

  冼星海望著杜卡斯教授深沉地點點頭,似乎是也在說:「好吧,上課時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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