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4 17:49:52
作者: 王朝柱
一間普通的會客室,擺著幾張褪了色的沙發,臨窗放著一張寫字檯,靠近牆角是一架立式鋼琴,因用天鵝絨的罩單遮住,看不清顏色。從翠單上積落的灰塵可以看出,主人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彈琴了。再看看四壁懸掛的文藝復興時代的油畫複製品,我們就能夠猜到,家中有人和藝術曾經結過不解之緣。
冼星海躺在那張長條沙發上,仍舊昏迷不醒。露易絲焦急地守在一邊,不知所措。慈祥的母親端著一杯咖啡走過來,小聲地問:
「他還沒有醒過來?」
露易絲不安地搖搖頭。母親把咖啡懷放在長條沙發前邊的茶几上,俯身端祥了一下冼星海那蒼白如紙的面容,伸手放在冼星海的嘴前試了試,感到還有微弱的熱氣。她寬慰露易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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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緊!餵他一懷熱咖啡就會緩過來的。」
露易絲急忙端起咖啡杯,用勺攪了攪,放在唇邊試了試冷熱,便小心異異地一勺一勺地餵著。
冼星海朦朧中覺得回到了故鄉,滿腹委屈地撲到阿媽的懷抱中。他模糊地看見了阿媽那慈祥的面容上,掛滿了斑斑淚痕。他身不由己地展開雙臂,緊緊抱住阿媽的身軀,嗚咽地叫著「阿媽!阿媽……」
冼星海在昏迷中那微弱的呼聲,使祥易絲格外高興,欣喜地喊著:「醒來了里醒來了…』母親聽到女兒的喊聲,臉上的愁雲瞬息散去,也露出了安祥的笑容。
露易絲驚喜地看著冼星海那帶有哀傷的面龐,放下咖啡杯,一把抱住母親高興地說:「媽!他真的醒來了……」
冼星海一看這情況,再仔細品味這話語,在咖啡館賣藝遭打的場面突然閃現在眼前。在他驚詫地想著:「這是在哪裡?她們又是什麼人?
此時, 寸曬古久里大步闖進了客室,他一見躺在沙發上的冼星海,半開玩笑地說:
「冼!我還沒請你來做客,你就反客為主地躺在了我們家的找發上了!哈哈……」
冼星海激動地喊了一句「古久里!」掙扎著就要站起身來。露易絲急忙一把將他按例,先以命令的口吻:「不准動里。接著,又向古久里簡單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古久里聽後緊攘著雙拳,憤怒地向著空中猛擊兩下,遂又趨步返前, 沖展雙手摟住已經站起身來的冼星海,親吻了面煩,動感長地說:
「冼!我昨天晚上才返回巴黎,一家人商定了,明天請你來我們家做客。誰知你……咳)幸好被我仆親、妹妹碰上了……」
露易絲看著冼星海兩眼射出感謝的呂光,落落大方地介紹說:「我叫露易絲,古久里是我的哥哥,這是我們的母親。」
慈祥的母親處著雙貢,憤慨地搖著頭說;
「咳里對自己的同胞這麼手黑,他還能叫人嗎?我,我真不明白……」
露易絲回身取來一把小提琴,溫柔地說:
「冼!這是你的提琴。」
冼星海雙手接過這把小提琴,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湧上了心頭。他看著自己的救命恩人,只是淒楚地說了一句自謝謝!……」
古久里有著海洋似的胸襟,他輕輕地拍了冼星海一下,爽朗地說:「冼!從今天起,這裡就是你的家。」
此刻,前來看望古久里的老王頭劫門外匆匆走進來,用力抓住冼星海的手,近似哀求地說:
「星海里你不能再去流浪了。菲力普、菲多琳娜再次讓我請你回去,還說了很多對不起你的話……」
冼星海的眼裡淚光閃閃,視線漸漸地變得模糊了。他覺得眼前的四個人,忽然間變成了八個人,更多的人……
古久里的性格就象海洋一樣,他暴躁起來象洶湧的怒濤,安祥起來象明鏡一樣平靜。他為人正直、仗義疏財,而從來又不隸別人的報答。為了扭轉客廳中的壓抑氣氛,他有意樂呵呵地說:「媽!你和妹妹準備得怎麼樣了?今天趁著王也在,能開宴嗎?」
「全都準備好了,可以開宴!」母親笑著說。
「我提議!」露易絲興致勃勃地說:「今天的家宴是招待中國客人的,破菜應當做成中國、法國兩種風味的!」
「行,行啊……」巷王頭自報奮勇地說:「看起來,這廚師就落到我的頭上了。」
「對!對……」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好吧,我來給王打下手。」母親高興地說。
古久里用力拍了露易絲的肩膀一下,意外地叫了一聲「音樂家即,接著又大聲地說:
「今天的家宴不能沒有音樂,快把你存放的唱片、留聲機擺到客廳來,好好地熱鬧熱鬧!」
露易絲把落有積塵的留聲機,厚厚的一很唱片擺在茶几上,十分內行地說:
「哥哥,是聽你最喜歡的歌劇《卡門》序曲,還是放你最愛。唱的《茶花女》選曲《飲酒歌》?」
「全都不是!」古久里把手一揮,聲似洪鐘,說:「今天,一塊聽貝多芬第九交響樂的末章―《歡樂頌》大合唱!」
貝多芬發白內心的那首崇高的人道主義的偉大頌歌-四海之內皆兄弟,迴響在這間樸實的客廳里。老王頭大顯身手,做了一桌豐盛的中法合璧的飯菜。大家興高采烈地碰杯,盡情地談笑,美美地吃了一頓。 老王頭告辭離去了。古久里豪爽地對冼星海說:「冼里我去國際工會俱樂部辦點事,你就留在這裡和我妹妹談談。說不定啊,她在音樂上還能幫你的忙呢!」
冼星海驚疑地看了看有些難為情的露易絲,頭口池說了聲「她……」古久里點了點頭,旋又操著肯定的語氣:「對!就是她。用我的話說:露易絲算是半個音樂家,一個真正的音樂鑑賞家!可借」……
「哥哥,」露易絲突然變色,不高興的樣子:「你喝多了吧?瞎說些什麼!」
母親的臉上布滿了愁雲,啃然長嘆了一聲,顯得有點生氣的樣子:「咳里你們兄妹倆啊,從小就不能到一起!露易絲最怕別人提她的傷心事,你古久里就專愛揭她的短,這能不吵架嗎?」
古久里故做高姿態,深表歉意:
「媽!這次是我錯了,保證下不為例!露易絲,聽哥哥說句真誠的話吧,你既然喜愛冼的音樂,就應該幫助他實現自己的理想啊?!
母親推了古久里一把,說了一句「快辦你的事去吧!」等古久里離去之後,她又笑著:「你們坐著談,我去煮點咖啡。」就走進了內室。
冼星海從剛才簡短的談話中,猜到了露易絲在人生的道路上,音樂曾和她作過伴。他面對這位救命恩人除了道謝而外,真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只好窘態十足地低著頭, 等待著露易絲打破僵局,從而開始他們的談話。
露易絲雖說早已從音樂中認識了冼星海的心靈,準確地說,她,心靈已經變成了東方音樂的俘虜。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敬仰的人會落魄到這種地步。是出於同情?還是出於其他什麼原因?她認為自己應當全面地了解冼星海,盡其全力幫助他實現自己的理想。她沉吟了一會兒,溫情地說:「冼里聽哥哥說,你離開自己的祖國、母親來巴黎求學,是為了振興你的祖國的音樂?」
冼星海抬起頭,誠懇地說了一句:「是的!」
露易絲感到有些愕然,再次看了看窮困潦倒的先星海,難以理解地說:「可是……你不覺得自己的理想太渺茫了嗎?」
「這,我知道!」冼星海兩眼射出堅毅的光芒,深沉地說:
「擺在我面前的路是坎坷的,甚至是遙遠的,但一定要繼續走下去,付出多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這……我完全相信,因為你的音樂早巳告訴了我。」露易絲頓感自己宛似站在一位巨人面前,深感渺小,有些惶然地說:「可……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呢?」
爭取考入巴黎音樂學院高級作曲班,正規地學習作曲。」
「高級作曲班?……」露易絲自言自語地重複著,思索片刻又問:「你認識杜卡斯教授嗎?」
「只在巴黎音樂學院大門口見過一面,」這還是一年以前的事啦! "冼星海有點晦氣地說。
露易絲整著眉頭:「杜卡斯教授主持的高級作曲班,要求實在是太嚴了,一方面他愛借天才,也熱心發現夭才,培養天才;另一方面,他對那些單憑天賦優越,而不願拋灑汗水的學生,是從來不講一點情面的!」
「杜卡斯教授做得完全對里 因為天才是用汗水換來的嘛!」冼星海熱烈地讚揚杜卡斯教授。
「對!對……」露易絲感到有些難堪地說:「冼!你知道嗎?杜卡斯教授錄取高級作曲班的學生,並不完全是採用考試的辦法。他曉得你的音樂素養,創作水平嗎?」
「不知道!」冼星海答說。
露易絲凝視窗外的長空:「!你想拜見杜卡斯教授嗎?我可以設法幫助你。」
冼星海驚喜地站起身來,剛要去握露易絲的雙手,忽然又把手抽回,稍稍思索一下,又帶點懷疑的口氣:「你?!……」
「對!就是我。」露易絲那豐滿的胸房突然起伏不已,但聲音卻很是低沉地說:「咳!說來話就長了,今天不去說這些傷心的事啦!一句話,我能幫你見到杜卡斯教授!」
吃過晚飯以後,露易絲果真帶著冼星海去拜見。杜卡斯教授。一路上,冼星海的心中好似開了鍋一樣,各種念頭沉下浮上,真可謂是達到了沸點。 當杜卡斯教授在巴黎音樂學院大門前的形象再現眼前,他那開了鍋的心房又驟然冷卻,幾乎低到了冰點。他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沮喪:一會兒自信,一會兒又是畏懼……簡而言之,他渴望著這次拜見,但又不知道這次決定命運的拜見,將會是一個怎樣的結果。
露易絲帶著冼星海來到杜卡斯教授的大門前,輕輕地按了三下電棟不一會,一位年老的男傭人緩緩地打開半扁門,簡單地詢問了一下來因。就領著露易絲、冼星海走進一間客廳。一縷色彩變幻無窮、旋律飄乎不定的鋼琴聲,從通往寶內的小門中飛出。男傭人示意露易絲、冼星海落座、靜候,獨自走進飛出鋼琴聲的小門。
露易絲看著坐臥不寧的冼星海,有意小聲地寬慰說:「冼里杜卡斯教授正在創作室進行創作。他最愛一個人苦思冥想,不喜歡接客,也不善交際,你不要因為他性格孤獨而拘束。」
創作室里中斷了鉀琴聲。男傭人走出通向內室的小門,仲出右手示意清進。冼星海跟著露易絲走進小門,是一間不算大的內室。一邊是一架米色的三角鋼琴,一邊是大寫字檯;各種版本的琴譜和寫成的手稿比比皆是。這時仕卡斯教授迴轉身來,十分淡然地說:「噢里是露易絲,我們好久不見了。」
「是的!……」露易絲有些不太自然,「杜卡斯教授,今天我是向您來推薦一位學生的。」
杜卡斯教授打量著惴惴不安的冼星海,沉吟片時,沒有說話。
露易絲匆忙介紹說:「他是中國人,叫冼星海,是我哥哥的好朋友,想投考您主持的高級作曲斑。」
「呃!呃……」杜卡斯忽然想起,微微地點了點頭說:『嗯!我們好象見過面。」
「是的!是的……」冼星海誠惶誠恐地說。
杜卡斯教授請露易絲、冼星海自由落座,接著又嚴肅地詢問:「先談談你的音樂程度吧?」
「他有很高的音樂天分!」露易絲急忙代答。
「對不起,露易絲,我問的不是你!」杜卡斯教授不大高興地說。他忽然記起了那次在巴黎音樂學院門前的口試,微微地點了點頭又說:「我想起來了,這個問題,一年多以前你已經回答過我了。」
冼星海很窘地點了點頭。杜卡斯教授霍然起身,快步走到古樸的書櫥跟前,取出一本法國版的流行全球的《通俗鋼琴曲集》,打開琴譜,放在鋼琴上方的譜架上,指著一首波蘭著名作曲家蕭邦寫的《瑪祖卡舞曲》,對先星海說:「請你把這首舞曲視譜彈給我聽!」
冼星海的鋼琴水平是很差的。一年多以來,除了那次當音樂家庭教師彈過一次鋼琴,再也沒和鋼琴打過交道。 由於天天用手做活,手指頭變得十分僵硬;再加上是給杜卡斯教授視譜演奏―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決定一生命運的演奏啊!故神情格外緊張,惶徨然的心理狀態起著作用,彈得極不流暢,很不理想。
「停!不要再彈下去了。」杜卡斯教授不客氣地打斷冼星海彈奏鋼琴,不講半點情面地說:「露易絲小姐,他做你的學生還差不多,」
「可是他的簫、提琴……」露易絲想要爭辯。
「不必再說了!」杜卡斯教授不容置疑地打斷露易絲的話,嚴肅地說:「難道你還不知道嗎?從事作曲的人才,必須具備一定的鋼琴基礎。否則是無法掌握高深的作曲技巧的,」
露易絲理屈地低下了頭。冼墾海卻突然丟掉惶恐的心理,十分倔強地說:
「杜卡斯教授!我可以下苦功夫學。」
「你今年多大歲數啦?」杜卡斯教授問。
「二十六歲! 」冼星海答說。
「你不覺得太晚些了嗎?」
「這、這……」
冼星海被問得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杜卡斯教授走到鋼琴前,順手在鋼琴上咣!咣……」彈了一串印象派大師們喜愛使用的平行七和弦,嚴肅地考問:「用固定唱名法,按照我彈奏的順序說出它們的唱名、和弦來!」
「這、這……」
冼星海兩耳嗡嗡作響,額頭前。輿子尖上滲出了大顆大顆的冷汗,心臟撲通撲通地蹦跳著……他慌亂地回憶剛才杜卡斯教授彈的音響,一個七和弦的音名也想不起來,只好異常狼狽地搖了搖頭。
杜卡斯教授轉過身來,慢條斯理地說:
「好學的巾國人,你必須明白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做學問要有基礎,任何事業都不是隨心所欲地亂想一陣就能成的!單從你的鋼琴水平和練耳試唱這兩項的程度而言,就不夠投考我所主持的高級作曲班的資格!」
冼星海聽後如雷轟頂,心亂如麻,不知所措。至於露易絲如何挽著他的手臂走出杜卡斯教授的家門,又是怎樣搖晃著身體,扶著板牆登上這座小小的閣樓,躺在那張木板上,全然記不清了。他的耳邊一直還在響著杜卡斯教授對他不適學習音樂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