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7:49:18 作者: 王朝柱

  偌大的上海,濃雲密布,煙霧繚繞,壓得人們幾乎透不過氣來。

  二十年代末的一天,黃浦江上,停泊著一艘艘外國巨輪。碼頭上擺滿了標有不同國籍的貨箱, 由中國的「苦力」們卸船,裝車,或卸車,裝船。持槍的外國巡捕,大腹便便的船主,掄鞭抽打碼頭工人的洋奴……構成了一幅典型殖民地的悲慘景象。

  江邊的客運碼頭,是我國近代的志士仁人出國求學、尋覓解救中國之路的起點。 自然,它也是迎接遠航歸來的兒女們的門戶。今天,停泊在碼頭上的客船,是法國的郵輪《昂達利.雷本》號。手持船票的各國旅客,排著整齊的隊伍,踏著舷梯,登上客輪。有的人匆忙地進入船艙去找鋪位,還有多數人站在甲板上,揮動著雙手向岸邊送行的親友告別。

  郵輪就要起航了。從碼頭上大步走來一位體格魁梧,身著海魂衫的外國人,只見他深陷的藍眼睛閃著智慧的光芒,他就是這個船上的海員古久里。和他同行的是一位體格矯比,中等身材,工人裝束的中國年輕人,他叫夏童。負責檢票的那位海關官員,一看夏童和古久里那份親熱勁,不但沒敢查看夏童的船票,還躬身讓路,皮笑肉不笑地伸出右手向郵輪一指:

  「請,請里就要開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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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嗚―……」

  《昂達利.雷本》號郵輪19L叫了兒聲,夏童協助古久里收好船梯。站在甲板上的各國旅客,碼頭上送行的男女頓時揮動雙手,操著不同的語言高聲喊著「再見!一帆風順!……」郵輪緩緩地駛離了碼頭,船上、岸邊的減聲匯集一起,完全分不出詞意。有的旅客臉上泛起了歡欣的微笑,有的旅客臉上掛滿了斑斑的淚跡……只有夏童神色肅穆地望著煙霧迷漫的上海,陷入了難以言狀的沉思之中。古久里輕輕地打了夏童一拳,不大高興地說:

  「夏童旦你每次告別上海,臉上的表情就不大好看。說得準確些,這次還有些令人可伯的神色!」

  夏童唱然搖頭:「咳!討飯的孩子,離開挨餓、生病的母親遠遊異鄉,臉上是露不出笑容來的!更何況……」

  「這次一去就是五年,對吧?」古久里十分幽默地說:「看吧!盡情地和你這位挨餓、生病的母親話別吧!可就是不准落淚、痛哭。」

  夏童深沉地點了點頭。稍頃,他抓住要離去的古久里的手,叮囑說:

  「你可不要忘了!船上還有一位不能和祖國告別的乘客呢。」

  古久里聳了聳肩膀:「我會利用職權關照他的, 雖然我和他還沒見過一面。」

  郵輪的底艙是既髒、又窄小的鍋爐房。飛舞的煤屑,熊熊的護火散出的高溫,使人時時都有窒息的危險。幾個汗流俠背的火夫,赤裸著上身向爐中輪番鏟煤。只有一個身材偏高的小伙子,痴然佇立在船幫那口牛眼大的小窗前,透過滿是污垢的玻璃,望著緩慢遠去的上海。他長嘆了一口氣,又哀傷地搖了搖頭,隨即綽起一把大鐵杴,俯身鏟煤,不大熟練地向爐中扔去。他掛在腰間的那支竹簫,隨著鏟煤的動作在不停地擺動著。

  「開飯了!開飯了……快洗洗測捌,到甲板上透透氣,涼快涼快!」

  隨著話聲,一位年長的中國火夫順著船艙的梯子走下來。那些勞累了大半天的小伙子們一聽,高興地把鐵鍬一扔,幾乎是小跑似地順著通向甲板的梯子「哦瞪……」地離開這底艙鍋護房。最後,只剩下了那位腰間掛著竹簫的小伙子,仍然機械地鏟著煤,一下一下地送往妒中。老火夫趨步近前,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深倩地說:

  「星海!你也上去吧。」

  冼星海聞聲轉過身來,他滿臉是煤灰,汗水津津,沖得臉色有淺有深,一雙眼睛閃煉著價強、聰慧的光芒。他伸出右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張著嘴喘著粗氣,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雙手拄著那把大鐵杴,望著慈善的老火夫為難地搖了搖頭說:

  「我……沒買船票,伯……」

  「這、我知道!」者火夫愛憐地說:「鍋爐房的氣溫有四五十度,老是悶在這底下,你會暈過去的!」

  冼星海放下鐵杴,遲疑地呆了一會,拖著酸懶的雙腿,跟著老火夫搖搖晃晃地登上了船梯,來到艙外一問洗漱室,把腦袋伸到水龍頭的下邊,讓清涼的淡水沖個痛快。然後,他簡單地擦了擦身子,換上一件半新不舊的學生服裝,獨自登上甲板。他先伸了伸嫩腰,活動一下四肢,旋又遠眺那將要沉入大海的夕陽和金色。的晚霞,他頓感心曠神怡。他長長地嘆口氣,又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個「啊」字來……

  失然傳來一陣笑聲,把冼星海的視線引向前甲板上。原來是幾個午國「放洋」的學生聚在一起在說笑。一位鼓著博士眼鏡、頗有幾分學究氣的青年大發感慨地說:「咳!我們總算從那孤陋寡聞、閉關自守的小天地里闖出來了……,他轉身看見了風姿英俊、在欣賞落日狂濤的夏童,懇切地請求說:

  「夏童,你把那首詩再大聲地朗誦一遍吧!」

  夏童笑了笑,欣然應命。隨即鏗鏘有力、富有表情地朗誦起來:

  出國去

  走東海、 南海、紅海、地中海;

  一處處的浪卷濤涌,

  奔騰浩瀚,

  送你到那自由故鄉的法蘭西海岸。

  到那裡,

  舉起工具,

  出你的勞動汗;

  造你的成績燦爛。

  磨鍊你的才幹;

  保你的天真爛漫。

  他日歸來,

  扯開自由旗,

  唱起獨立歌。

  爭女權、

  求平等、

  來到社會實驗。

  推翻舊理論,

  全憑你這心頭一念……

  站在夏童旁邊的是一位窈窕女郎,穿著西方流行的時裝,黑黑的髮絲燙得一個波浪接著一個波浪,朱唇小口,人工描繪的彎彎的柳葉眉,再配上系在胸前的那副綠寶石項鍊,真可謂是時髦的摩登小姐。她瞪著兩隻水靈靈的、俊俏且又有點風搔的大眼睛,在靜靜地聽著夏童那富有抑揚頓挫的詠詩聲。朗誦結束了,她不由自主地讚賞道:

  「您朗誦得真好旦但不知您是……」

  「他是我們嶺南大學的高材生,是去法國勤工儉學的!」那位戴眼鏡的學究青年忙介紹說。

  「請問這首氣勢磅礴的詩是您寫的嗎?」窈窕女郎操著敬慕的口氣問。

  夏童微笑著搖搖頭,鄭重地說:「不!我可沒有這樣激昂的才思。這首詩,是出自九年前赴法國勤工儉學、尋求救國之路的一位志士的筆下。」

  「柳鶯!柳鶯……」

  循著喊聲,只見一位穿著褐色西服,繫著紫紅色的領帶,鼻樑上架著一副方型墨鏡,拄著一根絳紫色的文明手杖,說話很注意聲音共鳴的青年快步走來。他叫楊德烈,是一位師承義大利美聲學派的二流歌唱家。他衝著那位極其風流的妙齡女郎生氣地說:

  「柳鶯里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害得我到處找你。」

  柳鶯卻不以為然地說:「這裡多好!一等艙那個小房間悶死了……德烈,快來欣賞一下大海之上的落日吧,」

  「查票了!查票了!

  「冼星海聞聲驚得一征,急忙回身就跑。事有湊巧,和從船舷的另一側走來的查票船警碰了個對面,他惶然掉頭又跑。富有經驗的船警大吼一聲「站住!」,冼星海就心慌意亂地落到船警的手裡。頃刻之間, 圍觀的各國旅客擁了過來,把船警和冼星海圈在中間。頓時,甲板上一片嘈雜的喧譁聲。

  夏童機警地擠進圍觀的人群,猛然抬頭,和被船警扭著手的

  冼星海的目光相遇。他堅毅地點了點頭, 匆忙分開圍觀的人群,大步踉蹌地離去。

  一個大塊頭的船警辱怒地問: 「喂!快把船票拿出來!」

  冼星海惶然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另一個年長的船警輕蔑地說:「投有船票,一定是混上船的小偷!」

  冼星海被小偷二字激怒了,他昂起頭,大聲抗辯說:「我不是小偷,我是船上燒鍋爐的火夫!」

  那個大塊頭的船警聲色俱厲地斥責說:「胡說!伙夫怎麼跑到這兒來了?這是你該呆的地方嗎?」

  一個圍觀的紳士打扮的旅客說;「我看他不是個小偷,根據我多次乘船的經驗,他是個沒買票混二房來的窮學生。」

  一個年過半百,卻打扮得異常沃艷的外國女人,趕忙掏出一潔白的手帕捂住鼻子,裝做很有身份的樣子說:「船警,快把他弄走吧,免得這個東亞房夫把傳染病帶上船生」。

  柳鶯趨步上前,不知轟恥地湊熱鬧說:「德烈里您送給我的那串寶石項鍊,上船以後就丟掉了,說不定就是讓他偷去的,快搜搜他!」

  楊德烈欲要動身搜冼星海的衣身,古久里昂首闊步地走到跟前,撥開圍觀的旅客,神態很是嚴肅地問:「喂!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年長的船警指著冼星海:「古久里,你來得正好,這個人是你們鍋爐房的火夫嗎?」

  此刻,冼星海的心裡撲通撲通地活象是敲著大鼓,暗自說

  著「完了!全完了……」懊喪地低下頭,有意避開古久里那雙熠熠閃光的藍眼睛。古久里沒有立即回答,他只是皺著眉頭打量著冼星海。當他發現了冼星海掛在腰間的竹簫之後,語氣肯定地說:

  「是的!是我新雇上船來的火夫。

  冼星海驚喜地拾起了頭,帶著愕然而又感激的目光望著古久里,眼眶裡滾動著晶瑩的淚水。 當他那模糊的視線依稀看見站在古久里背後的夏童,在衝著他頑皮地崛嗽嘴,得忘地眨眨眼睛後,他才從五里霧中走出,恍然明白了這一切。

  古久里拍了泊冼星海的肩膀,充滿著熱情地說了句「開飯啦!吃完飯快去幹活吧。」隨即吹著口哨信步走去。

  查票的船警,不同國籍的旅客茫然地看著離去的冼星海,一時顯得是那樣的靜寂。

  夜深了,皓月的銀輝灑向萬里大海,映起碎鏡般的銀光。郵輪《昂達利.雷本》號隨著大海的自然呼吸,忽而沉下,忽而浮上,很有節奏地向前駛去。郵輪的船尾犁開了一道扇形的海溝,並擊起無數朵海浪花。冼星海隨著夏童、古久里來到甲板上,迎著徐徐拂面的海風, 自由地呼吸著濕潤、並且含有腥味的空氣,欣賞著風平浪靜的海上月夜,真是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神秘之感。他們三人隨意地坐在甲板上, 夏童深情地說:

  「古久里!感謝您保護了我的同學……」

  古久里擺了擺右手,爽朗地說:「保護一位到我國尋找真理的窮學生,這是我應該做的事。」他憑藉月光,又看見了系在冼星海腰間的竹簫,頗感興趣地問:『這是一件東方的樂器吧?叫什麼名字?」

  冼星海解下竹簫,順手遞給古久里,有些拘謹地說:「是的里它名叫簫……」

  「蕭?……」古久里翻來復去地擺弄著,似乎想從簫的形體上找到和歐洲的單簧管、雙簧管、英國管一類豎著吹的木管樂器所共同的東西,然而他卻大失所望地搖了搖頭。他帶著好奇的心理又問:「冼!你一定會吹簫吧?」

  冼星海深沉地點了點頭。

  夏童急忙插嘴補充說:『當然會吹了!星海是我們嶺南大學有名的『南國簫手』。」

  古久里十分快活地問:「冼生能吹支好聽的曲子嗎?噢!噢……換句話說,能吹一支表達你的情感的曲子嗎?」

  冼星海雙手接過竹簫,朝著古久里笑了笑,示意說「可以!」然後轉過臉去,凝視泛著銀光的平靜的海面,沉思了片刻,把竹簫一端緩緩地舉到唇邊,頃刻嗚咽的簫聲悠然而起,送出一首富有南國特色的漁家情歌《鹹水歌》。這動情的蕭聲發自星海的肺腑,打動著夏童、古久里的心弦;它還穿透了海上的靜夜,帶著冼星海的情思傳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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