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52:01 作者: 蕭紅

  馮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覺得這回馮歪嘴子算完了。扔下了兩個孩子,一個四五歲;一個剛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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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吧,看他可怎樣辦!

  老廚子說:

  「看熱鬧吧,馮歪嘴子又該喝酒了,又該坐在磨盤上哭了。」

  東家西舍的也都說馮歪嘴子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熱鬧的人,都在準備著看馮歪嘴子的熱鬧。

  可是馮歪嘴子自己,並不像旁觀者眼中的那樣地絕望,好像他活著還很有把握的樣子似的,他不但沒有感到絕望已經洞穿了他。因為他看見了他的兩個孩子,他反而鎮定下來。他覺得在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長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這份能力沒有,他看看別人也都是這樣做的,他覺得他也應該這樣做。

  於是他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負著他那份責任。

  於是他自己動手餵他那剛出生的孩子,他用筷子餵他,他不吃,他用調匙餵他。

  餵著小的,帶著大的,他該擔水,擔水,該拉磨,拉磨。

  早晨一起來,一開門,看見鄰人到井口去打水的時候,他總說一聲:

  「去挑水嗎!」

  若遇見了賣豆腐的,他也說一聲:

  「豆腐這麼早出鍋啦!」

  他在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們都用絕望的眼光來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經處在了怎樣的一種艱難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經完了。他沒有想過。

  他雖然也有悲哀,他雖然也常常滿滿含著眼淚,但是他一看見他的大兒子會拉著小驢飲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著眼淚的眼睛笑了起來。

  他說:

  「慢慢地就中用了。」

  他的小兒子,一天一天地餵著,越餵眼睛越大,胳臂,腿,越來越瘦。

  在別人的眼裡,這孩子非死不可。這孩子一直不死,大家都覺得驚奇。

  到後來大家簡直都莫名其妙了,對於馮歪嘴子的這孩子的不死,別人都起了恐懼的心理,覺得,這是可能的嗎?這是世界上應該有的嗎?

  但是馮歪嘴子,一休息下來就抱著他的孩子。天太冷了,他就烘了一堆火給他烤著。那孩子剛一咧嘴笑,那笑得才難看呢,因為又像笑,又像哭。其實又不像笑,又不像哭,而是介乎兩者之間的那麼一咧嘴。

  但是馮歪嘴子卻歡得不得了了。

  他說:

  「這小東西會哄人了。」

  或是:

  「這小東西懂人事了。」

  那孩子到了七八個月才會拍一拍掌,其實別人家的孩子到七八個月,都會爬了,會坐著了,要學著說話了。馮歪嘴子的孩子都不會,只會拍一拍掌,別的都不會。

  馮歪嘴子一看見他的孩子拍掌,他就眉開眼笑的。

  他說:

  「這孩子眼看著就大了。」

  那孩子在別人的眼睛裡看來,並沒有大,似乎一天更比一天小似的。因為越瘦那孩子的眼睛就越大,只見眼睛大,不見身子大,看起來好像那孩子始終也沒有長似的。那孩子好像是泥做的,而不是孩子了,兩個月之後,和兩個月之前,完全一樣。兩個月之前看見過那孩子,兩個月之後再看見,也絕不會使人驚訝,時間是快的,大人雖不見老,孩子卻一天一天地不同。

  看了馮歪嘴子的兒子,絕不會給人以時間上的觀感。大人總喜歡在孩子的身上去觸到時間,但是馮歪嘴子的兒子是不能給人這個滿足的。因為兩個月前看見過他那麼大,兩個月後看見他還是那麼大,還不如去看後花園裡的黃瓜,那黃瓜三月里下種,四月里爬蔓,五月里開花,五月末就吃大黃瓜。

  但是馮歪嘴子卻不這樣的看法,他看他的孩子是一天比一天大。

  大的孩子會拉著小驢到井邊上去飲水了。小的會笑了,會拍手了,會搖頭了。給他東西吃,他會伸手來拿,而且小牙也長出來了。

  微微地一咧嘴笑,那小白牙就露出來了。

  尾聲

  呼蘭河這小城裡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在埋著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祖父就七八十歲了。祖父一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從前那後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園裡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在完全荒涼了。

  小黃瓜,大倭瓜,也許還是年年地種著,也許現在根本沒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那黃昏時候的紅霞是不是還會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馬來,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狗來,那麼變著。

  這一些不能想像了。

  聽說有二伯死了。

  老廚子就是活著年紀也不小了。

  東鄰西舍也都不知怎樣了。

  至於那磨房裡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則完全不曉得了。

  以上我所寫的並沒有什麼幽美的故事,只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裡了。

  一九四○年十二月二十日香港完稿

  (原刊1940年9月1日至12月27日香港

  《星島日報》副刊《星座》第693號至810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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