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50:08 作者: 蕭紅

  可是在這期間,院子的西南角上就越鬧越厲害。請一個大神,請好幾個二神,鼓聲連天地響。

  說那小團圓媳婦若再去讓她出馬,她的命就難保了。所以請了不少的二神來,設法從大神那裡把她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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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有許多人給他家出了主意,人哪能夠見死不救呢?於是凡有善心的人都幫起忙來。他說他有一個偏方,她說她有一個邪令。

  有的主張給她扎一個穀草人,到南大坑去燒了。

  有的主張到扎彩鋪去扎一個紙人,叫做「替身」,把它燒了或者可以替了她。

  有的主張給她畫上花臉,把大神請到家裡,讓那大神看了,嫌她太醜,也許就不捉她當弟子了,就可以不必出馬了。

  周三奶奶則主張給她吃一個全毛的雞,連毛帶腿地吃下去,選一個星星出全的夜,吃了用被子把人蒙起來,讓她出一身大汗。蒙到第二天早晨雞叫,再把她從被子放出來。她吃了雞,她又出了汗,她的魂靈裡邊因此就永遠有一個雞存在著,神鬼和胡仙黃仙就都不敢上她的身了。傳說鬼是怕雞的。

  據周三奶奶說,她的曾祖母就是被胡仙抓住過的,鬧了整整三年,差一點沒死,最後就是用這個方法治好的,因此一生不再鬧別的病了。她半夜裡正做一個噩夢,她正嚇得要命,她魂靈裡邊的那個雞,就幫了她的忙,只叫了一聲,噩夢就醒了,她一輩子沒生過病。說也奇怪,就是到死,也死得不凡,她死那年已經是八十二歲了。八十二歲還能夠拿著花線繡花,正給她小孫子繡花兜肚嘴。繡著繡著,就有點困了,她坐在木凳上,背靠著門扇就打一個盹。這一打盹就死了。

  別人就問周三奶奶:

  「你看見了嗎?」

  她說:

  「可不是……你聽我說呀,死了三天三夜按都按不倒。後來沒有辦法,給她打著一口棺材也是坐著的,把她放在棺材裡,那臉色是紅撲撲的,還和活著的一樣……」

  別人問她:

  「你看見了嗎?」

  她說:

  「喲喲!你這問得可怪,傳話傳話,一輩子誰能看見多少,不都是傳話傳的嗎!」

  她有點不大高興了。

  再說西院的楊老太太,她也有個偏方,她說黃連二兩,豬肉半斤,把黃連和豬肉都切碎了,用瓦片來焙,焙好了,壓成面,用紅紙包分成五包包起來,每次吃一包,專治驚風,掉魂。

  這個方法,倒也簡單。雖然團圓媳婦害的病可不是驚風,掉魂,似乎有點藥不對症。但也無妨試一試,好在只是二兩黃連,半斤豬肉。何況呼蘭河這個地方,又常有賣便宜豬肉的。雖說那豬肉怕是瘟豬,有點靠不住。但那是治病,也不是吃,又有什麼關係。

  「去,買上半斤來,給她治一治。」

  旁邊有著贊成的說:

  「反正治不好也治不壞。」

  她的婆婆也說:

  「反正死馬當活馬治吧!」

  於是團圓媳婦先吃了半斤豬肉加二兩黃連。

  這藥是婆婆親手給她焙的。可是切豬肉是他家的大孫子媳婦給切的。那豬肉雖然是連紫帶青的,但中間畢竟有一塊是很紅的,大孫子媳婦就偷著把這塊給留下來了,因為她想,奶奶婆婆不是四五個月沒有買到一點葷腥了嗎?於是她就給奶奶婆婆偷著下了一碗麵疙瘩湯吃了。

  奶奶婆婆問:

  「可哪兒來的肉?」

  大孫子媳婦說:

  「你老人家吃就吃吧,反正是孫子媳婦給你做的。」

  那團圓媳婦的婆婆是在灶坑裡邊搭起瓦來給她焙藥。一邊焙著,一邊說:

  「這可是半斤豬肉,一條不缺……」

  越焙,那豬肉的味越香,有一匹小貓嗅到了香味而來了,想要在那已經焙好了的肉乾上攫一爪,它剛一伸爪,團圓媳婦的婆婆一邊用手打著那貓,一邊說:

  「這也是你動得爪的嗎!你這饞嘴巴,人家這是治病呵,是半斤豬肉,你也想要吃一口?你若吃了這口,人家的病可治不好了。一個人活活地要死在你身上,你這不知好歹的。這是整整半斤肉,不多不少。」

  藥焙好了,壓碎了就衝著水給團圓媳婦吃了。

  一天吃兩包,才吃了一天,第二天早晨,藥還沒有再吃,還有三包壓在灶王爺板上,那些傳偏方的人就又來了。

  有的說,黃連可怎麼能夠吃得?黃連是大涼藥,出虛汗像她這樣的人,一吃黃連就要泄了元氣,一個人要泄了元氣那還得了嗎?

  又一個人說:

  「那可吃不得呀!吃了過不去兩天就要一命歸陰的。」

  團圓媳婦的婆婆說:

  「那可怎麼辦呢?」

  那個人就慌忙地問:

  「吃了沒有呢?」

  團圓媳婦的婆婆剛一開口,就被他家的聰明的大孫子媳婦給遮過去了,說:

  「沒吃,沒吃,還沒吃。」

  那個人說:

  「既然沒吃就不要緊,真是你老胡家有天福,吉星高照,你家差點沒有攤了人命。」

  於是他又給出了個偏方,這偏方,據他說已經不算是偏方了,就是東二道街上「李永春」藥鋪的先生也常常用這個方單,是一用就好的,百試,百靈。無管男、女、老、幼,一吃一個好。也無管什麼病,頭痛、腳痛、肚子痛、五臟六腑痛,跌、打、刀傷、生瘡、生疔、生癤了……

  無管什麼病,藥到病除。

  這究竟是什麼藥呢?人們越聽這藥的效力大,就越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藥。

  他說:

  「年老的人吃了,眼花繚亂,又恢復到了青春。」

  「年輕的人吃了,力氣之大,可以搬動泰山。」

  「婦女吃了,不用胭脂粉,就可以面如桃花。」

  「小孩子吃了,八歲可以拉弓,九歲可以射箭,十二歲可以考狀元。」

  開初,老胡家的全家,都為之驚動,到後來怎麼越聽越遠了。本來老胡家一向是趕車拴馬的人家,一向沒有考狀元。

  大孫子媳婦,就讓一些圍觀的閃開一點,她到梳頭匣子裡拿出一根畫眉的柳條炭來。

  她說:

  「快請把藥方開給我們吧,好到藥鋪去趕早去抓藥。」

  這個出藥方的人,本是「李永春」藥鋪的廚子,三年前就離開了「李永春」那裡了。三年前他和一個婦人弔膀子,那婦人背棄了他,還帶走了他半生所積下的那點錢財,因此一氣而成了個半瘋。雖然是個半瘋了,但他在「李永春」那裡所記住的藥名字還沒有全然忘記。

  他是不會寫字的,他就用嘴說:

  「車前子二錢,當歸二錢,生地二錢,藏紅花二錢,川貝母二錢,白朮二錢,遠志二錢,紫河車二錢……」

  他說著說著似乎就想不起來了,急得頭頂一冒汗,張口就說紅糖二斤,就算完了。

  說完了,他就和人家討酒喝。

  「有酒沒有,給兩盅喝喝。」

  這半瘋,全呼蘭河的人都曉得,只有老胡家不知道。因為老胡家是外來戶,所以受了他的騙了。家裡沒有酒,就給了他兩吊錢的酒錢。那個藥方是根本不能夠用的,是他隨意胡說了一陣的結果。

  團圓媳婦的病,一天比一天嚴重,據她家裡的人說,夜裡睡覺,她要忽然坐起來的。看了人她會害怕的。她的眼睛裡邊老是充滿了眼淚。這團圓媳婦大概非出馬不可了。若不讓她出馬,大概人要好不了的。

  這種傳說,一傳出來,東鄰西鄰的,又都去建了議,都說哪能夠見死不救呢?

  有的說,讓她出馬就算了。有的說,還是不出馬的好。年輕輕的就出馬,這一輩子可得什麼時候才能夠到個頭。

  她的婆婆則是絕對不贊成出馬的,她說:

  「大家可不要錯猜了,以為我訂這媳婦的時候花了幾個錢,我不讓她出馬,好像我捨不得這幾個錢似的。我也是那麼想,一個小小的人出了馬,這一輩子可什麼時候才到個頭。」

  於是大家就都主張不出馬的好,想偏方的,請大神的,各種人才齊聚,東說東的好,西說西的好。於是來了一個「抽帖兒的」。

  他說他不遠千里而來,他是從鄉下趕到的。他聽城裡的老胡家有一個團圓媳婦新接來不久就病了。經過多少名醫,經過多少仙家也治不好,他特地趕來看看,萬一要用得著,救一個人命也是好的。

  這樣一說,十分使人感激。於是讓到屋裡,坐在奶奶婆婆的炕沿上。給他倒一杯水,給他裝一袋煙。

  大孫子媳婦先過來說:

  「我家的弟妹,年本十二歲,因為她長得太高,就說她十四歲。又說又笑,百病皆無。自接到我們家裡就一天一天地黃瘦。到近來就水不想喝,飯不想吃,睡覺的時候睜著眼睛,一驚一乍的。什麼偏方都吃過了,什麼香火也都燒過了,就是百般地不好……」

  大孫子媳婦還沒有說完,大娘婆婆就接著說:

  「她來到我家,我沒給她氣受,哪家的團圓媳婦不受氣,一天打八頓,罵三場。可是我也打過她,那是我要給她一個下馬威。我只打了她一個多月,雖然說我打得狠了一點,可是不狠哪能夠規矩出一個好人來。我也是不願意狠打她的,打得連喊帶叫的,我是為她著想,不打得狠一點,她是不能夠中用的。有幾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樑上,讓她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地抽了她幾回,打得是狠著點了,打昏過去了。可是只昏了一袋煙的工夫,就用冷水把她澆過來了。是打狠了一點,全身也都打青了,也還出了點血,可是立刻就打了雞蛋清子給她擦上了,也沒有腫得怎樣高,也就是十天半月地就好了。這孩子,嘴也是特別硬,我一打她,她就說她要回家。我就問她:『哪兒是你的家?這兒不就是你的家嗎?』她可就偏不這樣說。她說回她的家。我一聽就更生氣。人在氣頭上還管到了這個那個,因此我也用燒紅過的烙鐵烙過她的腳心。誰知道來,也許是我把她打掉了魂啦,也許是我把她嚇掉了魂啦,她一說她要回家,我不用打她,我就說看你回家,我用索鏈子把你鎖起來,她就嚇得直叫。大仙家也看過了,說是要她出馬。一個團圓媳婦的花費也不少呢,你看她八歲我訂下她的,一訂就是八兩銀子,年年又是頭繩錢,鞋面錢的,到如今又用火車把她從遼陽接來,這一路的盤費。到了這兒,就是今天請神,明天看香火,幾天吃偏方。若是越吃越好,那還罷了。可是百般地不見好,將來誰知道來……到結果……」

  不遠千里而來的這位抽帖兒的,端莊嚴肅,風塵僕僕,穿的是藍袍大衫,罩著棉襖,頭上戴的是長耳四喜帽,使人一見了就要尊之為師。

  所以奶奶婆婆也說:

  「快給我二孫子媳婦抽一個帖吧,看看她的命理如何。」

  那抽帖兒的一看,這家人家真是誠心誠意,於是他就把皮耳帽子從頭上摘下來了。

  一摘下帽子來,別人都看得見,這人頭頂上梳著髮捲,戴著道帽。一看就知道他可不是市井上一般的平凡的人。別人正想要問,還不等開口,他就說他是某山上的道人,他下山來是為的奔向山東的泰山去,誰知路出波折,缺少盤程,就流落在這呼蘭河的左右,已經不下半年之久了。

  人家問他,既是道人,為什麼不穿道人的衣裳。他回答說:

  「你們哪裡曉得,世間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苦。這地方的警察特別厲害,他一看穿了道人的衣裳,他就說三問四。他們那些叛道的人,無理可講,說抓就抓,說拿就拿。」

  他還有一個別號,叫雲遊真人,他說一提雲遊真人,遠近皆知。無管什麼病痛或是吉凶,若一抽了他的帖兒,則生死存亡就算定了。他說他的帖法,是張天師所傳。

  他的帖兒並不多,只有四個,他從衣裳的口袋裡一個一個地往外摸,摸出一帖來是用紅紙包著,再一帖還是紅紙包著,摸到第四帖也都是紅紙包著。

  他說帖下也沒有字,也沒有影。裡邊只包著一包藥面,一包紅,一包綠,一包藍,一包黃。抽著黃的就是黃金富貴,抽著紅的就是紅顏不老。抽到綠的就不大好了,綠色的是鬼火。抽到藍的也不大好,藍的就是鐵臉藍青,張天師說過,鐵臉藍青,不死也得見閻王。

  那抽帖的人念完了一套,就讓病人的親人伸出手來抽。

  團圓媳婦的婆婆想,這倒也簡單、容易,她想趕快抽一帖出來看看,命定是死是活,多半也可以看出來個大概。不曾想,剛一伸出手去,那雲遊真人就說:

  「每帖十吊錢,抽著藍的,若嫌不好,還可以再抽,每帖十吊……」

  團圓媳婦的婆婆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可不是白抽的,十吊錢一張可不是玩的,一吊錢撿豆腐可以撿二十塊。三天撿一塊豆腐,二十塊,二三得六,六十天都有豆腐吃。若是隔十天撿一塊,一個月撿三塊,那就半年都不缺豆腐吃了。她又想,三天一塊豆腐,哪有這麼浪費的人家。依著她一個月撿一塊大家嘗嘗也就是了,那麼辦,二十塊豆腐,每月一塊,可以吃二十個月,這二十個月,就是一年半還多兩個月。

  若不是買豆腐,若養一口小肥豬,經心地餵著它,餵得胖胖的,餵到五六個月,那就是多少錢哪!餵到一年,那就是千八百吊了……

  再說就是不買豬,買雞也好,十吊錢的雞,就是十來個,一年的雞,第二年就可以下蛋,一個蛋,多少錢!就說不賣雞蛋,就說拿雞蛋換青菜吧,一個雞蛋換來的青菜,夠老少三輩吃一天的了……何況雞會生蛋,蛋還會生雞,永遠這樣循環地生下去,豈不有無數的雞,無數的蛋了嗎?豈不發了財嗎?

  但她可並不是這麼想,她想夠吃也就算了,夠穿也就算了。一輩子儉儉樸朴,多多少少積儲了一點也就夠了。她雖然是愛錢,若說讓她發財,她可絕對的不敢。

  那是多麼多呀!數也數不過來了,記也記不住了。假若是雞生了蛋,蛋生了雞,來回地不斷地生,這將成個什麼局面,雞豈不和螞蟻一樣多了嗎?看了就要眼花,眼花就要頭痛。

  這團圓媳婦的婆婆,從前也養過雞,就是養了十吊錢的。她也不多養,她也不少養。十吊錢的就是她最理想的。十吊錢買了十二個小雞仔,她想,這就正好了,再多怕丟了,再少又不夠十吊錢的。

  在她一買這剛出蛋殼的小雞仔的時候,她就挨著個看,這樣的不要,那樣的不要。黑爪的不要,花膀的不要,腦門上帶點的又不要。她說她親娘就是會看雞,那真是養了一輩子雞呀!年年養,可也不多養。可是一輩子針啦,線啦,沒有缺過,一年到頭靡花過錢,都是拿雞蛋換的。人家那眼睛真是認貨,什麼樣的雞短命,什麼樣的雞長壽,一看就跑不了她老人家的眼睛的。就說這樣的雞下蛋大,那樣的雞下蛋小,她都一看就在心裡了。

  她一邊買著雞,她就一邊怨恨著自己沒有用,想當年為什麼不跟母親好好學學呢!唉!年青的人哪裡會慮後事。她一邊買著,就一邊感嘆。她雖然對這小雞仔的選擇上邊,也下了萬分的心思,可以說是選無可選了。那賣雞子的人一共有二百多小雞,她通通地選過了,但究竟她所選了的,是否都是頂優秀的,這一點,她自己也始終把握不定。

  她養雞,是養得很經心的,她怕貓吃了,怕耗子咬了。她一看那小雞,白天一打盹,她就給驅著蒼蠅,怕蒼蠅把小雞咬醒了,她讓它多睡一會,她怕小雞睡眠不足。小雞的腿上,若讓蚊子咬了一塊疤,她一發現了,她就立刻泡了艾蒿水來給小雞擦。她說若不及早地擦呀,那將來是公雞,就要長不大,是母雞就要下小蛋,小雞蛋一個換兩塊豆腐,大雞蛋換三塊豆腐。

  這是母雞。再說公雞,公雞是一刀菜,誰家殺雞不想殺胖的,小公雞是不好賣的。

  等她的小雞,略微長大了一點,能夠出了屋了,能夠在院子裡自己去找食吃去的時候,她就把它們給染了六匹紅的,六匹綠的,都是在腦門上。

  至於把顏色染在什麼地方,那就先得看鄰居家的都染在什麼地方,而後才能夠決定。鄰居家的小雞把色染在膀梢上,那她就染在腦門上。鄰居家的若染在了腦門上,那她就要染在肚囊上。大家切不要都染在一個地方,染在一個地方可怎麼能夠識別呢?你家的跑到我家來,我家的跑到你家去,那麼豈不又要混亂了嗎?

  小雞上染了顏色是十分好看的,紅腦門的,綠腦門的,好像它們都戴了花帽子,好像不是養的小雞,好像養的是小孩似的。

  這團圓媳婦的婆婆從前她養雞的時候就說過:

  「養雞可比養小孩更嬌貴,誰家的孩子還不就是扔在旁邊他自己長大的,蚊子咬咬,臭蟲咬咬,那怕什麼的,哪家的孩子的身上沒有個疤瘌癤子的。沒有疤瘌癤子的孩子都不好養活,都要短命的。」

  據她說,她一輩子的孩子並不多,就是這一個兒子,雖然說是稀少,可是也沒有嬌養過。到如今那身上的疤也有二十多塊。

  她說:

  「不信,脫了衣裳給大傢伙看看……那孩子那身上的疤瘌,真是多大的都有,碗口大的也有一塊。真不是說,我對孩子真沒有嬌養過。除了他自個兒跌的摔的不說,就說我用劈柴棒子打的也落了好幾個疤。養活孩子可不是養活雞鴨的呀!養活小雞,你不好好養它,它不下蛋。一個蛋,大的換三塊豆腐,小的換兩塊豆腐,是鬧玩的嗎?可不是鬧著玩的。」

  有一次,她的兒子踏死了一個小雞仔,她打了她兒子三天三夜,她說:

  「我為什麼不打他呢?一個雞子就是三塊豆腐,雞仔是雞蛋變的呀!要想變一個雞仔,就非一個雞蛋不行,半個雞蛋能行嗎?不但半個雞蛋不行,就是差一點也不行,壞雞蛋不行,陳雞蛋不行。一個雞要一個雞蛋,那麼一個雞不就是三塊豆腐是什麼呢?眼睜睜地把三塊豆腐放在腳底踩了,這該多大的罪,不打他,哪兒能夠不打呢?我越想越生氣,我想起來就打,無管黑夜白日,我打了他三天。後來打出一場病來,半夜三更的,睡得好好的說哭就哭。可是我也沒有當他是一回子事,我就拿飯勺子敲著門框,給他叫了叫魂。沒理他也就好了。」

  她這有多少年沒養雞了,自從訂了這團圓媳婦,把積存下的那點針頭線腦的錢都花上了。這還不說,還得每年頭繩錢啦,腿帶錢的托人捎去,一年一個空,這幾年來就緊得不得了。想養幾個雞,都狠心沒有養。

  現在這抽帖的雲遊真人坐在她的眼前,一帖又是十吊錢。若是先不提錢,先讓她把帖抽了,哪管抽完了再要錢呢,那也總算是沒有花錢就抽了帖的。可是偏偏不先,那抽帖的人,帖還沒讓抽,就是提到了十吊錢。

  所以那團圓媳婦的婆婆覺得,一伸手,十吊錢,一張口,十吊錢。這不是眼看著錢往外飛嗎?

  這不是飛,這是幹什麼,一點聲響也沒有,一點影子也看不見。還不比過河,往河裡扔錢,往河裡扔錢,還聽一個響呢,還打起一個水泡呢。這是什麼代價也沒有的,好比自己發了昏,把錢丟了,好比遇了強盜,活活地把錢搶去了。

  團圓媳婦的婆婆,差一點沒因為心內的激憤而流了眼淚。她一想十吊錢一帖,這哪裡是抽帖,這是抽錢。

  於是她把伸出去的手縮回來了。她趕快跑到臉盆那裡去,把手洗了,這可不是鬧笑話的,這是十吊錢哪!她洗完了手又跪在灶王爺那裡禱告了一番。禱告完了才能夠抽帖的。

  她第一帖就抽了個綠的,綠的不大好,綠的就是鬼火。她再抽一抽,這一帖就更壞了,原來就是那最壞的,不死也得見閻王的裡邊包著藍色藥粉的那張帖。

  團圓媳婦的婆婆一見兩帖都壞,本該抱頭大哭,但是她沒有那麼的。自從團圓媳婦病重了,說長的、道短的、說死的、說活的,樣樣都有。又加上已經左次右番地請胡仙、跳大神、鬧神鬧鬼,已經使她見過不少的世面了。說活雖然高興,說去見閻王也不怎麼悲哀,似乎一時也總像見不了的樣子。

  於是她就問那雲遊真人,兩帖抽的都不好,是否可以想一個方法可以破一破?雲遊真人就說了:

  「拿筆拿墨來。」

  她家本也沒有筆,大孫子媳婦就跑到大門洞子旁邊那糧米鋪去借去了。

  糧米鋪的山東女老闆,就用山東腔問她:

  「你家做啥?」

  大孫子媳婦說:

  「給弟妹畫病。」

  女老闆又說:

  「你家的弟妹,這一病就可不淺,到如今好了點沒?」

  大孫子媳婦本想端著硯台,拿著筆就跑,可是人家關心,怎好不答,於是去了好幾袋煙的工夫,還不見回來。

  等她抱了硯台回來的時候,那雲遊真人,已經把紅紙都撕好了,於是拿起筆來,在他撕好的四塊紅紙上,一塊上邊寫了一個大字。那紅紙條也不過半寸寬,一寸長,他寫的那字大得都要從紅紙的四邊飛出來了。

  這四個字,他家本沒有識字的人,灶王爺上的對聯還是求人寫的。一模一樣,好像一母所生,也許寫的就是一個字。大孫子媳婦看看不認識,奶奶婆婆看看也不認識。雖然不認識,大概這個字一定也壞不了,不然,就用這個字怎麼能破開一個人不見閻王呢?於是都一齊點頭稱好。

  那雲遊真人又命拿糨糊來。她們家終年不用糨糊,糨糊多麼貴,白面十多吊錢一斤,都是用黃米飯粒來粘鞋面的。

  大孫子媳婦到鍋里去鏟了一塊黃黏米飯來。雲遊真人,就用飯粒貼在紅紙上了。於是掀開團圓媳婦蒙在頭上的破棉襖,讓她拿出手來,一個手心上給她貼一張。又讓她脫了襪子,一隻腳心上給她貼上一張。

  雲遊真人一見,腳心上有一大片白色的疤痕,他一想就是方才她婆婆所說的用烙鐵給她烙的。可是他假裝不知,問說:

  「這腳心可是生過什麼病症嗎?」

  團圓媳婦的婆婆連忙就接過來說:

  「我方才不是說過嗎,是我用烙鐵給她烙的。哪裡會見過的呢?走道像飛似的,打她,她記不住,我就給她烙一烙。好在也沒什麼,小孩子肉皮活,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下不來地,過後也就好了。」

  那雲遊真人想了一想,好像要嚇唬她一下,就說這腳心的疤,雖然是貼了紅帖,也怕貼不住,閻王爺是什麼都看得見的,這疤怕是就給了閻王爺以特殊的記號,有點不大好辦。

  雲遊真人說完了,看一看她們怕不怕,好像是不怎樣怕。於是他就說得嚴重一些:

  「這疤不掉,閻王爺在三天之內就能夠找到她,一找到她,就要把她活捉了去的。剛才的那帖是再准也沒有的了,這紅帖也絕沒有用處。」

  他如此的嚇唬著她們,似乎她們從奶奶婆婆到孫子媳婦都不大怕。那雲遊真人,連想也沒有想,於是開口就說:

  「閻王爺不但要捉團圓媳婦去,還要捉了團圓媳婦的婆婆去,現世現報,拿烙鐵烙腳心,這不是虐待,這是什麼,婆婆虐待媳婦,做婆婆的死了下油鍋,老胡家的婆婆虐待媳婦……」

  他就越說越聲大,似乎要喊了起來,好像他是專打抱不平的好漢,而變了他原來的態度了。

  一說到這裡,老胡家的老少三輩都害怕了,毛骨悚然,以為他家裡又是撞進來了什麼惡魔。而最害怕的是團圓媳婦的婆婆,嚇得亂哆嗦,這是多麼駭人聽聞的事情,虐待媳婦世界上能有這樣的事情嗎?

  於是團圓媳婦的婆婆趕快跪下了,面向著那雲遊真人,眼淚一對一雙地往下落:

  「這都是我一輩子沒有積德,有孽遭到兒女的身上,我哀告真人,請真人誠心地給我化散化散,借了真人的靈法,讓我的媳婦死裡逃生吧。」

  那雲遊真人立刻就不說見閻王了,說她的媳婦一定見不了閻王,因為他還有一個辦法一辦就好的;說來這法子也簡單得很,就是讓團圓媳婦把襪子再脫下來,用筆在那疤痕上一畫,閻王爺就看不見了。當場就脫下襪子來在腳心上畫了,一邊畫著還嘴裡嘟嘟地念著咒語。這一畫不知費了多大力氣,旁邊看著的人倒覺十分地容易,可是那雲遊真人卻冒了滿頭的汗,他故意地咬牙切齒,皺面瞪眼。這一畫也並不是容易的事情,好像他在上刀山似的。

  畫完了,把錢一算,抽了兩帖二十吊。寫了四個紅紙貼在腳心手心上,每帖五吊是半價出售的,一共是四五等於二十吊。外加這一畫,這一畫本來是十吊錢,現在就給打個對摺吧,就算五吊錢一隻腳心,一共畫了兩隻腳心,又是十吊。

  二十吊加二十吊,再加十吊,一共是五十吊。

  雲遊真人拿了這五十吊錢樂樂呵呵地走了。

  團圓媳婦的婆婆,在她剛要抽帖的時候,一聽每帖十吊錢,她就心痛得了不得,又要想用這錢養雞,又要想用這錢養豬。等到現在五十吊錢拿出去了,她反而也不想雞了,也不想養豬了。因為她想,來到臨頭,不給也是不行了。帖也抽了,字也寫了,要想不給人家錢也是不可能的了。事到臨頭,還有什麼辦法呢?別說五十吊,就是一百吊錢也得算著嗎?不給還行嗎?

  於是她心安理得地把五十吊錢給了人家了。這五十吊錢,是她秋天出城去在豆田裡拾黃豆粒,一共拾了二升豆子賣了幾十吊錢。在田上拾黃豆粒也不容易,一片大田,經過主人家的收割,還能夠剩下多少豆粒呢?而況窮人聚了那麼大的一群,孩子、女人、老太太……你搶我奪的,你爭我打的。為了二升豆子就得在田上爬半月二十天的,爬得腰酸腿疼。唉,為著這點豆子,那團圓媳婦的婆婆還到「李永春」藥鋪,去買過二兩紅花的。那就是因為在土上爬豆子的時候,有一棵豆秧刺了她的手指甲一下。她也沒有在乎,把刺拔出來也就去他的了,該拾豆子還是拾豆子。就因此那指甲可就不知怎麼樣,睡了一夜那指甲就腫起來了,腫得和茄子似的。

  這腫一腫又算什麼呢?又不是皇上娘娘,說起來可真嬌慣了,哪有一個人吃天靠天,而不生點天災的?

  鬧了好幾天,夜裡痛得火喇喇地不能睡覺了。這才去買了二兩紅花來。

  說起買紅花來,是早就該買的,奶奶婆婆勸她買,她不買。大孫子媳婦勸她買,她也不買。她的兒子想用孝順來征服他的母親,他強硬地要去給她買,因此還挨了他媽的一菸袋鍋子,這一菸袋鍋子就把兒子的腦袋給打了雞蛋大的一個包。

  「你這小子,你不是敗家嗎?你媽還沒死,你就做了主了。小兔崽子,我看著你再說買紅花的!大兔崽子我看著你的。」

  就這一邊罵著,一邊菸袋鍋子就打下來了。

  後來也到底還是買了,大概是驚動了東鄰西舍,這家說說,那家講講的,若再不買點紅花來,也太不好看了,讓人家說老胡家的大兒媳婦,一年到頭,就能夠尋尋覓覓地積錢,錢一到她的手裡,就好像掉了地縫了,一個錢也再不用想從她的手裡拿出來。假若這樣地說開去,也是不太好聽,何況這撿來的豆子能賣好幾十吊呢,花個三吊兩吊的就花了吧。一咬牙,去買上二兩紅花來擦擦。

  想雖然是這樣想過了,但到底還沒有決定,延持了好幾天還沒有「一咬牙」。

  最後也畢竟是買了,她選擇了一個頂嚴重的日子,就是她的手,不但一個指頭,而是整個的手都腫起來了。那原來腫得像茄子的指頭,現在更大了,已經和一個小冬瓜似的了。而且連手掌也無限度地胖了起來,胖得和張大簸箕似的。她多少年來,就嫌自己太瘦,她總說,太瘦的人沒有福分。尤其是瘦手瘦腳的,一看就不帶福相。尤其是精瘦的兩隻手,一伸出來和雞爪似的,真是輕薄的樣子。

  現在她的手是胖了,但這樣胖法,是不大舒服的。同時她也發了點熱,她覺得眼睛和嘴都干,臉也發燒,身上也時冷時熱,她就說:

  「這手是要鬧點事嗎?這手……」

  一清早起,她就這樣地念了好幾遍。那胖得和小簸箕似的手,是一動也不能動了,好像一匹大貓或者一個小孩的頭似的,她把它放在枕頭上和她一齊地躺著。

  「這手是要鬧點事的吧!」

  當她的兒子來到她旁邊的時候,她就這樣說。

  她的兒子一聽他母親的口氣,就有些了解了。大概這回她是要買紅花的了。

  於是她的兒子跑到奶奶的面前,去商量著要給他母親去買紅花,他們家住的是南北對面的炕,那商量的話聲,雖然不甚大,但是他的母親是聽到的了。聽到了,也假裝沒有聽到,好表示這買紅花可到底不是她的意思,可並不是她的主使,她可沒有讓他們去買紅花。

  在北炕上,祖孫二人商量了一會,孫子說向他媽去要錢去。祖母說:

  「拿你奶奶的錢先去買吧,你媽好了再還我。」

  祖母故意把這句說得聲音大一點,似乎故意讓她的大兒媳婦聽見。

  大兒媳婦是不但這句話,就是全部的話也都瞭然在心了,不過裝著不動就是了。

  紅花買回來了,兒子坐到母親的旁邊,兒子說:

  「媽,你把紅花酒擦上吧。」

  母親從枕頭上轉過臉兒來,似乎買紅花這件事情,事先一點也不曉得,說:

  「喲!這小鬼羔子,到底買了紅花來……」

  這回可並沒有用菸袋鍋子打,倒是安安靜靜地把手伸出來,讓那浸了紅花的酒,把一隻胖手完全染上了。

  這紅花到底是二吊錢的,還是三吊錢的,若是二吊錢的倒給的不算少,若是三吊錢的,那可貴了一點。若是讓她自己去買,她可絕對地不能買這麼多,也不就是紅花嗎!紅花就是紅的就是了,治病不治病,誰曉得?也不過就是解解心疑就是了。

  她想著想著,因為手上塗了酒覺得涼爽,就要睡一覺,又加上燒酒的氣味香撲撲的,紅花的氣味藥忽忽的。她覺得實在是舒服了不少,於是她一閉眼睛就做了一個夢。

  這夢做的是她買了兩塊豆腐,這豆腐又白又大。是用什麼錢買的呢?就是用買紅花剩來的錢買的。因為在夢裡邊她夢見是她自己去買的紅花。她自己也不買三吊錢的,也不買兩吊錢的,是買了一吊錢的。在夢裡邊她還算著,不但今天有兩塊豆腐吃,哪天一高興還有兩塊吃的!三吊錢才買了一吊錢的紅花呀!

  現在她一遭就拿了五十吊錢給了雲遊真人。若照她的想法來說,這五十吊錢可該買多少豆腐了呢?

  但是她沒有想,一方面因為團圓媳婦的病也實在病得纏綿,在她身上花錢也花得大手大腳的了。另一方面就是那雲遊真人的來勢也過於猛了點,竟打起抱不平來,說她虐待團圓媳婦。還是趕快地給了他錢,讓他滾蛋吧。

  真是家裡有病人是什麼氣都受得呵。團圓媳婦的婆婆左思右想,越想越是自己遭了無妄之災,滿心的冤屈,想罵又沒有對象,想哭又哭不出來,想打也無處下手了。

  那小團圓媳婦再打也就受不住了。

  若是那小團圓媳婦剛來的時候,那就非先抓過她來打一頓再說。做婆婆的打了一隻飯碗,也抓過來把小團圓媳婦打一頓。她丟了一根針也抓過來把小團圓媳婦打一頓。她跌了一個筋斗,把單褲膝蓋的地方跌了一個洞,她也抓過來把小團圓媳婦打一頓。總之,她一不順心,她就覺得她的手就想要打人。她打誰呢!誰能夠讓她打呢?於是就輪到小團圓媳婦了。

  有娘的,她不能夠打。她自己的兒子也捨不得打。打貓,她怕把貓打丟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豬,怕豬掉了斤兩。打雞,怕雞不下蛋。

  唯獨打這小團圓媳婦是一點毛病沒有,她又不能跑掉,她又不能丟了。她又不會下蛋,反正也不是豬,打掉了一些斤兩也不要緊,反正也不過秤。

  可是這小團圓媳婦,一打也就吃不下飯去。吃不下飯去不要緊,多喝一點飯米湯好啦,反正飯米湯剩下也是要餵豬的。

  可是這都成了已往的她的光榮的日子了,那種自由的日子恐怕一時不會再來了。現在她不用說打,就連罵也不大罵她了。

  現在她別的都不怕,她就怕她死,她心裡總有一個陰影,她的小團圓媳婦可不要死了呵。

  於是她碰到了多少的困難,她都克服了下去,她咬著牙根,她忍住眼淚,她要罵不能罵,她要打不能打。她要哭,她又止住了。無限的傷心,無限的悲哀,常常一齊會來到她的心中的。她想,也許是前生沒有做了好事,此生找到她了。不然為什麼連一個團圓媳婦的命都沒有。她想一想,她一生沒有做過惡事,面軟、心慈,凡事都是自己吃虧,讓著別人。雖然沒有吃齋念佛,但是初一十五的素口也自幼就吃著。雖然不怎樣拜廟燒香,但四月十八的廟會,也沒有拉下過。娘娘廟前一把香,老爺廟前三個頭。哪一年也都是燒香磕頭的沒有拉過「過場」。雖然是自小沒有讀過詩文,不認識字,但是「金剛經」「灶王經」也會念上兩套。雖然說不曾做過舍善的事情,沒有補過路,沒有修過橋,但是逢年過節,對那些討飯的人,也常常給過他們剩湯剩飯的。雖然過日子不怎樣儉省,但也沒有多吃過一塊豆腐。拍拍良心,對天對得起,對地也對得住。那為什麼老天爺明明白白的卻把禍根種在她身上?

  她越想,她越心煩意亂。

  「都是前生沒有做了好事,今生才找到了。」

  她一想到這裡,她也就不再想了,反正事到臨頭,瞎想一陣又能怎樣呢?於是她自己勸著自己就又忍著眼淚,咬著牙根,把她那兢兢業業的,養豬餵狗所積下來的那點錢,又一吊一吊地,一五一十地,往外拿著。

  東家說看著個香火,西家說吃個偏方。偏方、野藥、大神、趕鬼、看香、扶乩,樣樣都已經試過。錢也不知花了多少,但是都不怎樣見效。

  那小團圓媳婦夜裡說夢話,白天發燒。一說起夢話來,總是說她要回家。

  「回家」這兩個字,她的婆婆覺得最不祥,就怕她是陰間的花姐,閻王奶奶要把她叫了回去。於是就請了一個圓夢的。那圓夢的一圓,果然不錯,「回家」就是回陰間地獄的意思。

  所以那小團圓媳婦,做夢的時候,一夢到她的婆婆打她,或者是用梢子繩把她吊在房樑上了,或是夢見婆婆用烙鐵烙她的腳心,或是夢見婆婆用針刺她的手指尖。一夢到這些,她就大哭大叫,而且嚷她要「回家」。

  婆婆一聽她嚷回家,就伸出手去在大腿上擰著她。日子久了,擰來,擰去,那小團圓媳婦的大腿被擰得像一個梅花鹿似的青一塊、紫一塊的了。

  她是一份善心,怕是真的她回了陰間地獄,趕快地把她叫醒來。

  可是小團圓媳婦睡得朦里朦朧的,她以為她的婆婆可又真的在打她了,於是她大叫著,從炕上翻身起來,就跳下地去,拉也拉不住她,按也按不住她。

  她的力氣大得驚人,她的聲音喊得怕人。她的婆婆於是覺得更是見鬼了、著魔了。

  不但她的婆婆,全家的人也都相信這孩子的身上一定有鬼。

  誰聽了能夠不相信呢?半夜三更的喊著回家,一招呼醒了,她就跳下地去,瞪著眼睛,張著嘴,連哭帶叫的,那力氣比牛還大,那聲音好像殺豬似的。

  誰能夠不相信呢?又加上她婆婆的渲染,說她眼珠子是綠的,好像兩點鬼火似的,說她的喊聲,是直聲拉氣的,不是人聲。

  所以一傳出去,東鄰西舍的,沒有不相信的。

  於是一些善人們,就覺得這小女孩子也實在讓鬼給捉弄得可憐了。哪個孩兒是沒有娘的,哪個人不是肉生肉長的。誰家不都是養老育小,……於是大動惻隱之心。東家二姨,西家三姑,她說她有奇方,她說她有妙法。

  於是就又跳神趕鬼、看香、扶乩,老胡家鬧得非常熱鬧,傳為一時之盛。若有不去看跳神趕鬼的,竟被指為落伍。

  因為老胡家跳神跳得花樣翻新,是自古也沒有這樣跳的,打破了跳神的紀錄了,給跳神開了一個新紀元。若不去看看,耳目因此是會閉塞了的。

  當地沒有報紙,不能記錄這樁盛事。若是患了半身不遂的人,患了癱病的人,或是大病臥床不起的人,那真是一生的不幸,大家也都為他惋惜,怕是他此生也要孤陋寡聞,因為這樣的隆重的盛舉,他究竟不能夠參加。

  呼蘭河這地方,到底是太閉塞,文化是不大有的。雖然當地的官、紳,認為已經滿意了,而且請了一位滿清的翰林,作了一首歌,歌曰:

  溯呼蘭天然森林,自古多奇才。

  這首歌還配上了從東洋流來的樂譜,使當地的小學都唱著。這歌不止這兩句這麼短,不過只唱這兩句就已經夠好的了。所好的是使人聽了能夠引起一種自負的感情來,尤其當清明植樹節的時候,幾個小學堂的學生都排起隊來在大街上遊行,並唱著這首歌。使老百姓聽了,也覺得呼蘭河是個了不起的地方,一開口說話就「我們呼蘭河」;那在街道上撿糞蛋的孩子,手裡提著糞耙子,他還說「我們呼蘭河!」可不知道呼蘭河給了他什麼好處。也許那糞耙子就是呼蘭河給了他的。

  呼蘭河這地方,儘管奇才很多,但到底太閉塞,竟不會辦一張報紙。以至於把當地的奇聞妙事都沒有記載,任它風散了。

  老胡家跳大神,就實在跳得奇。用大缸給團圓媳婦洗澡,而且是當眾就洗的。

  這種奇聞盛舉一經傳了出來,大家都想去開開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身不遂的,患了癱病的人,人們覺得他們癱了倒沒有什麼,只是不能夠前來看老胡家團圓媳婦大規模地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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