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48:38 作者: 蕭紅

  東二道街上的扎彩鋪,就扎的是這一些。一擺起來又威風、又好看,但那作坊裡邊是亂七八糟的,滿地碎紙,秫稈棍子一大堆,破盒子、亂罐子、顏料瓶子、糨糊盆、細麻繩、粗麻繩……走起路來,會使人跌倒。那裡邊砍的砍、綁的綁,蒼蠅也來回地飛著。

  要做人,先做一個臉孔,糊好了,掛在牆上,男的女的,到用的時候,摘下一個來就用。給一個用秫稈捆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裝上一個頭就像人了。把一個瘦骨伶仃的用紙糊好的馬架子,上邊貼上用紙剪成的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馬了。

  做這樣的活計的,也不過是幾個極粗糙極醜陋的人,他們雖懂得怎樣打扮一個馬童或是打扮一個車夫,怎樣打扮一個婦人女子,但他們對他們自己是毫不加修飾的,長頭髮的、毛頭髮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這麼漂亮炫眼耀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於他們之手。

  他們吃的是粗菜、粗飯,穿的是破爛的衣服,睡覺則睡在車馬、人、頭之中。

  他們這種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裡糊塗地過去了,也就過著春夏秋冬,脫下單衣去,穿起棉衣來地過去了。

  生、老、病、死,都沒有什麼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地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沒有什麼關係,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癱著。這有什麼辦法,誰老誰活該。

  

  病,人吃五穀雜糧,誰不生病呢?

  死,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來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總得到城外去,挖一個坑把這人埋起來。

  埋了之後,那活著的仍舊得回家照舊地過著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外人絕對看不出來是他家已經沒有了父親或是失掉了哥哥,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是關起門來,每天哭上一場。他們心中的悲哀,也不過是隨著當地的風俗的大流逢年過節的到墳上去觀望一回。二月過清明,家家戶戶都提著香火去上墳塋,有的墳頭上塌了一塊土,有的墳頭上陷了幾個洞,相觀之下,感慨唏噓,燒香點酒。若有近親的人如子女父母之類,往往且哭上一場;那哭的語句,數數落落,無異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誦一篇長詩。歌誦完了之後,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隨著上墳的人們回城的大流,回城去了。

  回到城中的家裡,又得照舊的過著日子,一年柴米油鹽,漿洗縫補。從早晨到晚上忙了個不休。夜裡疲乏之極,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夢中並夢不到什麼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況,只不過咬著牙、打著哼,一夜一夜地就都這樣地過去了。

  假若有人問他們,人生是為了什麼?他們並不會茫然無所對答的,他們會直截了當地不加思索地說了出來:「人活著是為吃飯穿衣。」

  再問他,人死了呢?他們會說:「人死了就完了。」

  所以沒有人看見過做扎彩匠的活著的時候為他自己糊一座陰宅,大概他不怎麼相信陰間。假如有了陰間,到那時候他再開扎彩鋪,怕又要租人家的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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