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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2024-10-04 14:02:26 作者: 唐達天

  與田振軍打了幾個月的交道,方笑偉覺得田振軍思想僵化,頭腦簡單,能力水平太一般化了。與這樣的人打交道,應該說不費腦筋,但事實上卻非常累。因為他和你想的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你想與他達成共識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所以,要麼你屈從,要麼就是說服他。比如說他在簽發工資的時候,砍掉了記者的稿費和編輯費。理由是編輯、記者都有固定工資,他們寫稿、編稿這是份內的活兒,不能再拿額外的報酬。這猶如機關工作人員看材料、給領導寫材料都是份內的活兒一樣,工作量已在工資中包含了,再拿報酬從道理上很難講得通。再說,同一單位也應講個平衡,編輯、記者拿了工資又拿稿酬,讓干財務、干後勤的怎麼辦?財會人員制表、報表要不要拿報酬,司機出車、領導開會需不需要拿報酬?同樣幹著一份革命工作,不應該是兩種制度。

  編輯費、稿費就在他的這些理由的驅使下一刀砍掉了。

  一時間,記者、編輯們沸沸揚揚,說這是滑天下之大稽,哪個新聞單位沒有編輯費、沒有稿費?這樣一刀砍了,以後誰還認真編輯,誰還會認真寫稿?

  於是,就有人來向方笑偉發牢騷,要求方笑偉主持公道。方笑偉就不置可否地笑笑說,這是田台的決定,現在都是一把手說了算嘛。來人說,方台,你可是電台的老領導了,他們未必熟悉情況,你必須出面干涉一下,否則,這樣搞下去,電台會越搞越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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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此,方笑偉也非常矛盾。不干預吧,顯得我這個二把手太無能,以後大家也不會把你瞧在眼裡,覺得你無非是個聾子的耳朵,僅僅當個擺設而已。更重要的是,這樣會更加放縱田振軍的獨斷專行的霸氣。像這樣純屬制度方面的事,即使要廢除,也應該上個班子會,徵得大家的意見才是。他這樣做顯然突出了個人的作用,而蔑視了他人的存在。如果對此不加以制止,以後他就會更不把你放在眼裡了。但是,如果找他去做說服工作,把這個事兒扳過來,自己也算爭回了面子,也在大家心目中有了一定的地位,而倘若扳不過來,談僵了呢?豈不讓人恥笑,反而與田之間多了一層隔閡。

  總之,這是一件讓他傷腦筋也使他非常憋氣的事兒。然而,當他睡了一覺醒來之後,想法卻完全變了。我為什麼要去自討沒趣呢?為什麼要去替他化解矛盾呢?壞事可以變成好事。這件事從表面上看來他似乎沒有把我放在眼裡,也嚴重地損害了大家的利益,肯定會給工作帶來一定的負面作用。可是,這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呢?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失道寡助,得道多助,他跟大家的矛盾越激烈,對我越有好處,我應該偷著樂才是,為什麼要生氣?為什麼要同他去爭那個理?有時候,隔岸觀火需要一定的境界。他覺得他在這方面還得進一步修煉。

  事實正如他判斷的那樣,自從停發了編輯費和稿費後,廣播質量明顯下降。而且,接連出了好幾處錯。

  比如:「莘莘學子」錯讀為「辛辛學子」。「使市民吃上放心肉,是市委市政府長期探索的問題……」(這還需要長期探索嗎?)有人損傷人民幣,說「這是對人民幣的極大污衊」。(污衊是語言上的,不是行為上的。)主持人說:「中國有句古語,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這句話不是古人說的,是列寧說的。)「九歲的女孩放學回家,突然遇到一位歹徒。」(稱歹徒為「一位」,是不是太尊敬了,差點兒叫叔叔了。)養豬專業戶的同期聲:「我家的豬眼睛是藍的,跟外國人一樣。」還有一標題為「銀都市召開大氣污染動員大會。」主持人採訪造假者:「您就是在這裡造假的?」(對犯罪嫌疑人稱「您」太客氣了吧。)「生活真是富有戲劇性,工作了三十七年的師傅突然下崗了。」(工作三十七年該退休了。)

  有的聽眾聽完後,就打電話來責問方笑偉,說你們懂不懂語法,最起碼也應該把病句消滅掉吧。這還算客氣一點的,有的甚至責問你們是幹什麼吃的?不能把電台變成垃圾箱。

  方笑偉每次接到這樣的電話都非常客氣地說:「謝謝你們提出了寶貴的意見,因為我是管技術的副台長,不懂行,請你撥打8234567,那是台長的電話,這些事兒由他主管。」放下電話,心裡一陣竊喜。他想,朝此發展下去,還會出大錯。

  後來,果然出了大錯。國家某部委的一位領導來銀都視察精神文明建設,播出來後,這位領導的名字竟然錯了。

  這位領導恰巧在小車上聽到了這篇報導,大為光火,對市上領導說:「我這次來你們銀都可是收穫不小呀,名字也被你們的記者隨意改了,要是《人民日報》的記者也會改名字的話,我不知道我該有多少個名字。」彭書記、李市長被說得非常尷尬,向領導賠情道歉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完了我們一定要追查責任,嚴肅處理。」這位領導一看市上的頭兒這麼認真,怕把寫稿的人給擼了,氣也就消了一大半,反而寬容了起來,說:「過去就過去了,這也不是什麼政治事件,追查啥呀,處理啥呀。以後讓他們多留心一些,尤其是人的名字,不要給人家搞錯了。」

  這件事兒很快就反饋到了電台。

  方笑偉聽到這個消息後,興奮得無法自已。

  下午召開公務會議,田振軍歷數了廣播接二連三的錯誤後,非常嚴肅地說:「今天早上,接連接到了市上領導的批評電話,市委宣傳部王部長非常惱火,說這一次市上領導的臉面都讓你們丟完了,說你們是幹啥吃的,你們要是真不想幹了,統統下來,把位子讓開,讓能負責的同志去干。他要求我們查清這次事故的原因,上報市委市政府。我們今天召開編委會的目的,不僅僅是把這一事故給諸位通報一下,更重要的是我們要查清原因,加強管理,堅決杜絕類似事件再次發生。同志們,我們一定要守土有責,各自把好自己的關,你把不好關,出了問題,尤其是政治問題,你負不起這個責的,就是撤了你的職你也負不起。最近一個階段,廣播質量明顯下降,差錯越來越多,希望你們記者部、編輯部一定要高度重視,切不可掉以輕心。也希望桑副台長大膽負責,該抓的一定要抓,該管的一定要管,要堅決做到對電台負責,對市委、市政府負責。」說到這裡,他有意看了一眼桑學文,桑學文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在場的人都明白,他這雖然是希望桑副台長如何如何,實際上是變相地批評桑學文。

  田振軍一說完,桑學文就首先檢討起了自己,說:「這幾起事故都是把關不嚴所致,我應負主要責任,並誠懇地接受大家的批評。當然,這起事故也有客觀原因,比如說,晚上我已經審完了節目,才接到宣傳部的電話,說一定要把這篇有關國家部委領導人來訪的消息加上去,這時候已經到了下班時間,我就和責任編輯犧牲休息時間留下處理。等稿子到手,已經六點半鐘,我們忍著飢餓一口氣干到八點鐘,沒想到問題就出現了。這是我們誰都不希望的,問題發生了,講再多的理由也無用,領導他才不管你是上班時間乾的,還是犧牲休息時間忍飢挨餓乾的,他們注重的只是結果而不是過程。要是在正常的上班時間處理這些事務,情況可能就大不一樣了。我這樣說的目的並不是推卸責任,其實責任就是責任,是推不了的,我只是一分為二地講清這個原因,然後承擔責任心裡也舒服些。」桑學文不緊不慢地講了這麼多,大家都聽得明白,他表面是在作自我檢查,實則是推卸責任。

  本來編委會都是各部室的主任參加,這次因牽扯到事故的當事人,就讓責任編輯和撰稿的記者也列席參加了。接下來責任編輯的話說得更明了。

  責任編輯何原說:「要說責任,肯定是我這個責任編輯負的責最大,桑台長只能是負點連帶責任,從一般道理上應該是這麼講的。但是,從這件事本身來說,我覺得我負不了多少責任,別人按時下班回家吃飯去了,我犧牲休息時間加班加點地干,又不拿一分錢的加班費,還要我們承擔責任,這真是不幹活不負責任,少幹活少負責任,多幹活多負責任,犧牲休息時間幹活要負大責任。按這樣的邏輯發展下去,以後八小時之外,我是絕不加班的,要加班也必須給加班費,按勞取酬嘛。出了錯,要扣我的錢。重複勞動,加班加點,又不獎勵我們,這不公平。再說,徐建文的稿子寫得也太潦草,宋開元的『開』哪像個『開』,讓誰認都認作是『井』字。」

  何原剛說完,徐建文就接著說:「你想想,我也是快下班的時候接到指示的,他們都上餐廳就餐去了,我卻抓緊在會議桌上寫,多辛苦呀。也是加班嘛,可能寫得有點潦草,這也是在所難免的事,都是加班加點的義務勞動,我們能義務地干就不錯了,都是好同志,犯不著互相抱怨,你說是不是?」

  本來這是一次非常嚴肅的會議,卻讓這兩個當事者一唱一和,把會議的氣氛搞得一塌糊塗,仿佛這次會議不是分析原因,追查責任,而是把矛頭轉向了體改上。方笑偉聽著他們的發言,心裡止不住地一陣竊笑,他覺得太幽默了,太滑稽了,太出乎人的意料了。何原和徐建文,是電台的大拿,平時有點恃才傲物,如果對他們加以合理地使用,充分調動起他們的積極性,也不失為幹才,倘若對他們不尊重,他們會以同樣不尊重的態度來對待你。自從田振軍上台取消了稿費和編輯費之後,他們也曾在會議提出建議說這種做法不合理。田振軍卻一意孤行,不把他們的建議當回事。沒料時至今日,出了問題,他們卻用這樣的態度,很巧妙地將他們的過錯轉嫁到了田振軍的頭上。

  看著田振軍緊蹙雙眉,拼命抽著煙的樣子,方笑偉開心極了,真是開心極了。他希望的就是這樣一種結果,就是要通過實踐讓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你田振軍無能,你田振軍根本不適合當台長,你田振軍當了台長,就會把一個好端端的電台搞糟,搞得烏煙瘴氣,搞得一塌糊塗。

  徐建文的話音剛落,田振軍就將菸頭狠狠地掐滅,鐵青著臉說:「說完了?你們說得都很精彩,十分地精彩。你們不愧是編輯、記者,是高素質的人才,講出的話就是有水平。按你們的邏輯,八小時之外工作就應該出錯,不出錯反倒不合情理,是不是這個道理?好呀,你們的道理講得很充分,桑副台長,你就負責把會議紀要整理出來,形成個材料,上報市委市政府。就說電台沒錯,我們的編輯、記者更沒有錯。要有錯,只是宣傳部錯了,他們不應該讓我們上那篇稿子,不上那篇稿子,你們也就不加班了,你們不加班了,也就不會出錯了,是不是呀?」田振軍越說越激動,臉色也就被激動得越發鐵青。

  一通脾氣發完之後,他又留出了時間讓大家發言。在場的部室主任面面相覷了一陣,有的想趁機討好田振軍,責怪徐建文和何原態度不端正,應該勇於承擔責任,接受批評。有的不想討好誰,也不想得罪誰,不疼不癢地敷衍了幾句。

  方笑偉聽著這些發言,心裡卻暗想,這是個什麼會呀,本來很明確就是追查責任,杜絕漏洞,結果是查責任的人被責任人把責任推到了他的身上,其他人卻成了裁判員。窺一斑而見全豹,從這件事的處理上,足見田振軍的能力平平,水平一般。他從田振軍向他投來的目光中,分明看到了求援的企盼。他倏然間感到田振軍很可憐,堂堂的一個電台台長,卻無能力駕馭住這樣的一個局面,不知道他這樣的正處級幹部是怎麼混上的?他想,在這種時候,他應該站出來為田振軍解個圍,給他一個下坡的台階。儘管他的心裡非常恨他,甚至還要比其他恨他的人不知要恨多少倍,但他必須要在面子上維持著他們的和諧。儘管他也希望別人同田振軍搞得越僵越好,但他卻不想同他搞僵,因為,有好多事兒他還需要他點一點頭,否則,就無法操作。他要把對他的解圍當作一個交換的條件,隱埋在田振軍的生活中,隱埋在他們之間。

  等大家發完了言,方笑偉開門見山地說:「我講兩點看法,僅供大家參考。第一,我們一定要從思想上高度重視這次事故,嚴肅認真地查找工作中的失誤。客觀條件要講,但更多的要從主觀上尋找原因。我們從事的這個行業,比較特殊,無論是什麼時候,無論是上班時間還是下班時間,只要有重大的新聞需要我們採訪,我們絕不能找種種藉口貽誤工作。同樣,我們的新聞需要調整時,也絕不能找種種理由拒絕調整或推卸責任。這是每一個新聞工作者最起碼的職業素質,你要不具備這一點,你就不是一個合格的新聞工作者。何原和徐建文兩位同志過去都很敬業,業務能力也很強,工作幹得很出色,這都是大家公認的。這次的責任事故雖說你們能找出很多客觀理由,但是,我覺得還是你們主觀上不夠重視,應該從主觀上尋找原因。第二,我希望在座的編委會成員都守土有責,把好自己的關,做好自己的事。要對電台負責,對田台負責。根據電台黨組的安排,讓我分管調頻台的工作,我也藉此機會向大家表個態,向田台表個態,我不敢保證以後一定不會出錯,但我至少要竭盡全力地搞好工作,要從思想上高度重視這項工作。」

  方笑偉在講這些話的時候,留意觀察了一下田振軍的表情,看著田振軍向他投來了感激的一瞥時,他的心裡一下子有了底,覺得這「馬屁」拍到正點上了,既博得了田振軍對他的信任,同時,也向在場者公開宣稱了調頻台是由他負責的,使這一比較模糊的概念一下子明朗化了。他覺得應該明朗化,只有明朗化,才能迫使田振軍明確態度,好一步步地達到他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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