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2024-10-04 14:02:00
作者: 唐達天
方笑偉來到自己的辦公室,不由得竊笑了起來。那聲音剛從他的嘴裡發出來,就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他覺得那種聲音仿佛是從古墓中發出來的,有一種陰森森的恐怖感,跟老電影中的地主壞蛋階級敵人牛鬼蛇神發出來的笑聲一模一樣。這樣一想的時候,他自己把自己逗笑了,他覺得他現在充當的角色、所幹的事情真像是個壞蛋,真像是個階級敵人。要是放在剛解放那會兒,他一定會成為革命群眾批鬥的對象。但是,現在卻不同了。大家都這個德行,能怪我方笑偉嗎?
他點了一支煙,抽著,慢慢品味了一下剛才的情景,覺得挺有意思。你田振軍想得倒美,你他媽的台長怎麼不讓給我當,得罪人的事兒卻想推給我,世界上哪有這麼好的事兒專等著你去做?此刻,想起這些的時候,他心裡感到無比的愉悅。他非常清楚,這不僅僅是田振軍把球踢給了他,他又把球踢給了田振軍的問題,如果事情僅僅停留在這個層面上,他壓根兒就不會發出那一聲類似於階級敵人的陰森森的笑來。他能笑出這麼可怕的聲音來,是因為這個問題的背後已經隱含了更為深刻的內容,那就是田振軍與胡揚的矛盾從此拉開了序幕。只要他們之間產生了矛盾,下一步他就好辦了,把胡揚調出調頻台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他之所以這麼自信是有他的道理的。因為他太熟悉太了解胡揚了。胡揚雖說在官場裡也有一點小城府小陰謀小伎倆,但性格中張揚大於內斂,激動大於冷靜。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問題的另一個方面,也是更為重要的,是胡揚肯定不願意下農村扶貧去,他知道,一旦下去半年,回來之後的事情就很難料定,他絕不會輕易同意。這樣,胡揚就有可能同田振軍發生衝突,而發生衝突的結果,必然是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從此,兩個人的矛盾就結下了。
當然,他還推測到,胡揚肯定也會恨他,肯定會懷疑是他出的主意。但是,胡揚恨他的程度會遠遠小於恨田振軍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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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笑偉正想得奇妙,一陣電話鈴聲把他驚醒了。
一聽是堂弟打來的,他就有點不高興,問他是什麼事。
堂弟結結巴巴地說:「我的碟片被派出所的人收走了,怎麼辦呢?」
方笑偉說:「他們為什麼要收你的碟,是不是你進了黃碟,或者盜版貨?」
堂弟說:「我哪裡敢進那些東西?我的碟都是正宗的。他們的理由就是我沒辦治安證。」
方笑偉說:「不就一個治安證嘛,你辦一個不就得了,還要我親自為你辦去?」
堂弟說:「哥,不是這麼回事。出租VCD的店幾乎都沒辦證,他們沒收我的碟,是有目的的,就是想把我擠垮,擠走。我的旁邊有一個女的,一個月前開了個店,生意不如我,這女的常跟公安上的來往,我懷疑他們是串通好了來治我。其實,那個女的什麼手續也沒有,無非是漂亮開放唄。」
方笑偉打斷他的話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等有空我過問過問。」
放下電話,方笑偉心情卻無端地煩躁起來。心想,媽的,還是老子的權力太小了,我要是個市委書記、市長,他們知道我的堂弟開了那麼個小店,巴結我都來不及,誰還敢欺負他?這樣想了想,又開始生起堂弟的氣來,給你把店面兒找上,廣電局的許可證辦上,工商稅務的關係協調好了,你還讓我不省心。
生了一陣氣,心裡還是惦記著這件事兒,就叫了車,直向堂弟的店兒奔去。
堂弟方向宏是他二叔的大娃。四年前從一所自費學校畢業後,一直在家閒呆著。他每次回農村老家,他的父親、他的二叔都給他施加壓力,讓他在城裡想個辦法,為向宏找一份工作。他說現在城裡人都下崗了,沒事做,哪兒去找工作呀?正式單位進不去,一些私人公司能進去,但是,能不能發下去工資又很難保證。二叔就說,笑偉,就算二叔求你了,不論是公家也好私人也罷,只要你能給向宏找個事兒干,能讓他自己把自己養活就行了。方笑偉只好答應了下來。回到銀都,託了不少關係,才在一家私人企業為向宏謀到了一份差事。幹了兩年多,那家企業倒閉了,向宏就又成了閒人。向宏在那家私人企業處了個女朋友,兩人合計了一下,決定各出一點資,開個門面出租VCD。在方笑偉的幫助下,店兒開起來了,生意還算可以,兩人的生活終於有了著落。沒想到就這麼巴掌大的一個小店兒,事兒卻不少。不是今天工商局的找麻煩,就是明日稅務局的來罰款。為這事,方笑偉也沒少費口舌。
不一會兒,車到了店面門口,方笑偉進去一看,向宏正哭喪著個臉兒,見到方笑偉,馬上臉上有了光彩,叫了一聲哥,淚水就在眼眶中打起了轉轉。
方笑偉問了問具體情況,就說你說的還有一家,什麼證件都沒有,她在哪兒?向宏用手指了指。方笑偉這才看到,不遠處有一家新開的小店,就和老趙一塊兒步行了去。
方笑偉來到店裡,果見一年輕女子,初看真有點楚楚動人,但與之搭話,從她的舉手投足中和眉宇間,卻也窺出了無法抹去的風塵味。方笑偉在店裡掃視了一圈兒,女子問先生要什麼碟?我幫你參謀參謀。方笑偉隨口說,有沒有刺激一點的。女子審視了他一下,笑著說,有,什麼都有。方笑偉說,就租幾張床上的動作片。女子說先生還挺幽默的。說著就叫他到裡屋去。裡屋支著一張床,放著一台電視機,鍋碗瓢盆什麼的都齊備,看來像是在這裡住家。女子從一個紙箱中拿出了幾張碟,詭秘地說先生可要保密,讓人知道了不好。方笑偉說你放心好了。就將那五張碟統統租了下來,交給了她二百元押金。之後又在店裡逡巡了一圈,沒有發現任何證照,就隨口問,小姐,這店兒什麼時候開的?女子說是前一個月開的。方笑偉說,我的一個遠方親戚想在城關區也開辦一個店兒,我不知道要辦哪些手續?女子笑著說,我也不太清楚,我這店兒雖然開了,但證照都還沒來得及辦,等開上幾個月,看生意好了再辦,生意不好就拉倒算了。方笑偉說你這生意肯定會好的。
出了店門,方笑偉不覺憤憤然,有些事真他媽的沒有道理可講,堂堂的執法人員,竟然成了小婊旦兒石榴裙下的一條狗,這還了得?
來到車前,向宏和他的女朋友出了門,巴望著他說幾句什麼,他卻冷冷地說,等幾天再說。說完就上了車,對老趙說到派出所走一遭。方笑偉已在心裡打好了譜,他打算到派出所了解一些相關的情況,如果派出所能把碟片退回來,倒也罷了,如果不給退,他就想以此為內容,寫一篇報導給他們曝曝光。東風吹戰鼓擂,如今社會上究竟誰怕誰?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惹怒了,你就是馬蜂窩我也要捅一捅。
奧迪車開到小小的派出所,立即引來了幹警們的目光。方笑偉下了車,立即有一個警察迎了上來,客氣地握手說方台長大駕光臨,有何貴幹?方笑偉一看是電台的通訊員小陶,就說我弟的碟被你們收來了,想看一看。小陶滿臉堆笑地說,好說,好說。方台長,你先到我們所長的辦公室里去一下,同他見個面。方笑偉來本就要找他們所長,就點了點頭,跟小陶來到所長的辦公室。進門一看,煙霧繚繞,一個禿了半拉子頂的和一個頭髮花白的在棋盤上空相抵,誰都沒有抬頭看他一眼。小陶過去對著那個禿頂耳朵說了幾句,那人才抬起頭來,說,是方台長嗎?你好呀,什麼風兒把你大台長刮來了?說著就站起身來同方笑偉主動握手。落座後,所長一邊示意讓小陶收棋盤為客人沏茶,一邊自嘲地說,剛好有點閒暇,就殺了一局。方笑偉說,我來的不是時候,把你的雅興都破壞了。所長說哪裡哪裡?你方台長要是這麼說我們可就無地自容了。方台長一看到了火候,就把堂弟的碟片被他們收了的事說了一遍。所長裝出一副一驚一乍的樣子說,有這事嗎?我還不太清楚,小陶你知道不知道,這是誰去乾的?小陶說,可能是小王他們幹的吧。所長說,你落實一下,不論是誰幹的,就說是我說的,馬上退回給他本人。然後笑著說,方台長你別見笑,我們這攤子事比較雜,婆婆媽媽的什麼都管。你弟弟的事兒我都不知道。不過,完事之後讓他辦一個治安證。有了治安證,不管他們知不知道是你的弟弟,都無所謂了。方笑偉一看自己的目的達到了,就高興地說,多謝所長的關照,過後就讓他辦個證兒得了。
出了門,所長和小陶就相擁而送。方笑偉來到車前掉頭一看,才發現他們的門牌上掛著一個「文明號派出所」的字樣,就打趣地說,所長還是領導有方,文明號都爭上了。所長謙遜地說,以後還得方台長多給予宣傳。方笑偉說,這好說,你們有啥需要報導的就讓小陶寫來發,如果需要來記者採訪,就讓小陶來電台聯繫。一番話說得所長高興,小陶也高興。告辭後,坐車回來的路上,方笑偉就十分感慨地想,這樣的單位竟也成了「文明號」?要是我沒有個一官半職,要是我沒有牽制他們的一點小權,要是我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恐怕跟他們話都難以搭上,莫說是退碟了,向宏的這個店兒怕就被他們徹底滅了。如此,向宏和他的女朋友的命運將會重新改寫。
想想,方笑偉真有點為向宏這一個層面的小人物擔心,他們生存得太艱難了,生命力實在太脆弱了,隨時都有被人摧殘的可能。說不準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某個有點兒小權的人看他不順眼,在他的致命處輕輕地一擊,就可以把他擊倒,一輩子都很難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