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2024-10-08 17:46:19 作者: 何建明

  熊劍東便哈哈哈大笑起來,「月盤啊月盤,生性文縐縐,只能一生做個被人奴役的月盤呀。」「五六十年前,我對同窗學友的話並沒有理會,不想後來還真被他言中了。唉,人哪,本來父母給你起個名字完全是一時的一種念頭或靈感而已,可很多人卻真的因為一個名字的緣故而命定終身。我就是。一個月字一個盤,命里似乎註定永遠掌握在別人的手裡……」陳月盤說起往事,不由感慨萬千。

  熊劍東如此殺人不眨眼,沒多久也無法在鄉下待下去了,陳月盤只好送他回上海,勸他另想出路,後來又幫助熊與國民黨方面取得了聯繫,使這位「野馬」有了比較好的歸宿。

  經過一段時間敵我之間的拉鋸戰,我「江抗」隊伍度過了最困難的時期。新四軍的敵後鬥爭形勢出現了相持狀態。這時,根據中共江南特委的批示,常熟地區準備成立自己的政府組織。江南特委在研究常熟縣長人選時,首先想到了陳月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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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陳有開明地主的公開身份,文化程度又高,又是當地有影響的人物,非他莫屬。」江南特委的負責同志這樣評價說。

  「在當前敵我鬥爭十分複雜的條件下,陳月盤這樣的人出面當我們自己的政府負責人是合適的。」特委同志意見一致。

  可江南特委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決定傳到常熟地下黨組織,當組織向陳月盤本人徵求意見時,他自己卻首先否定了:「不行不行,我連一個共產黨員都不是,怎麼能當共產黨的縣長呢?

  不行,你們一定要找位堅強的『江抗』領導同志擔當此任。」由於陳月盤的再三推辭,中共江南特委最後只得另選了「民抗」司令、在常熟一帶聲威顯赫的民族抗日英雄任天石出任常熟縣長。說起任天石,陳月盤禁不住老淚縱橫,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50多年了,可就像是昨天的事呀。」陳月盤用那雙顫抖的手,抹了抹眼角邊淌出的淚水,說:「任天石在我們常熟近代革命史上是位最了不起的英雄。他就是後來《沙家浜》戲中的那個以中醫身份到『春來茶館』送情報的縣委書記『陳天民』。我聽寫《沙家浜》的作者說過,戲中的『陳天民』就是照任天石的名字搬過來的,陳和任音相近,中間的天字沒動,陳天民的『民』卻隱含任天石是『民抗』司令的『民』字。任天石是我們土生土長的常熟梅里塘橋人。1913年出生在一個中醫世家。初中畢業後,任天石回家學醫。九一八後,思想進步的他,積極投身到抗日救國運動中去。從那時起,我們這些激進人士經常在一起碰頭。1932年任天石考上了上海的中國中醫學院。3年後他完成學業後回到家鄉,在常熟城裡開了一個診所。這時他認識了常熟的地下黨負責人李建模,從李建模那兒看到了不少馬列主義進步書籍,任天石從此走上了革命道路。1937年初,任天石參加了中共地下黨組織的常熟人民抗日救國武裝自衛會。1937年常熟淪陷後,任天石就開始職業革命生涯,與敵人展開地下武裝鬥爭。次年原紅軍團長趙伯華回到常熟,任天石便與趙一起舉辦了革命武裝軍事骨幹訓練班,不久便成立了常熟地區第一支由共產黨人掌握的武裝隊伍,簡稱『民抗』,任天石任負責人。1939年葉飛率領的新四軍『江抗』來到蘇南後,任天石的『民抗』與『江抗』會合,兩支革命武裝隊伍沉重地打擊了敵人的囂張氣焰。任天石的名聲也在當地響了起來,成了人人皆知的英雄。1940年任天石已是中共常熟縣委書記了,由於我堅決不出任常熟縣長之職,結果任天石又兼任了常熟縣長之職。在他的領導下,常熟人民在陽澄湖一帶與敵人展開了艱苦卓絕的鬥爭,特別是夏光他們的新四軍傷病員隊伍,既要養病,又要打仗,難得很哪,要不是任天石和我們堅定有力的配合,新四軍傷病員這支隊伍是無法堅持到革命勝利時刻的。」「老地主」的這段回憶,使我對《沙家浜》的戲有了很多聯想:「陳—天—民,這個我黨的地下領導者形象,可以是任天石的,但我倒有另一種聯想,作者當時是不是也考慮到您在常熟抗日戰爭中所起的作用,所以就將地下工作領導者的名字前面用了您的陳氏姓?」陳月盤一聽驚駭不淺,連連擺手說:「不會不會。從早先寫的《蘆盪火種》,到後來的京劇《沙家浜》時,我早已是戴帽地主和當了一二十年的『牛鬼蛇神』了,怎麼可能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敢為一個地主惡霸樹碑立傳?」聽了老人的解釋,我只得嘿嘿自樂,心想這是肯定的。但我仍然希望自己的猜測可能有一些是對的,因為我了解一些中國文人的獨特寫作心理。汪曾祺在世時,我就曾問過他《沙家浜》里的人物姓名是怎麼出來的,他說大部分是根據你們常熟抗戰時期那些民族英雄組合起來的,有時用張三的姓,有時用李四的名,總之別看什麼阿慶嫂、郭建光啥的,知道內情的都明白那是寫誰的。

  據後來我回老家採訪了解到,在抗日戰爭時期,陳月盤在常熟的影響同任天石不相上下,陳是公眾熟知的人物,任是百姓心裡的英雄人物,兩人都為當地抗日鬥爭作出了特殊的貢獻。

  問題是由於後來的社會發生了質的變化,因而這兩個人物在當地被完全地拉開了距離。任天石後來在抗戰結束後便改任為京滬路中心縣委書記,1946年9月,他又任華東十地委常委兼社會部部長。1947年十地委機關遷至上海。任天石剛到上海市區,就被人告密,被國民黨逮捕了。在獄中的任天石寧死不屈,同國民黨展開了堅決的鬥爭。在新中國黎明前的1948年,任天石英勇就義於南京雨花台。

  可是活著的陳月盤的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在抗日戰爭最激烈的歲月里,陳月盤以自己獨特的身份,進行著同任天石他們同等重要的鬥爭。他多次利用自己的公開身份,解救了數十名新四軍傷病員和黨的地下工作者。陳月盤最引以為豪的是他為後來成戲的在「沙家浜」養病的36個傷病員及後方醫院的新四軍們送槍買藥的許多事。陳月盤說「郭建光」(夏光)第一次找他時,開口就問「你是不是有槍」?

  他便告訴「郭建光」,「你應該問『常熟是不是有槍』?因為常熟有了槍才能動員百姓起來打東洋人,保衛自己的國家」。陳說從那次見面後,「郭建光」(夏光)就經常找他,只要傷病員有什麼困難,就來找陳月盤幫忙。為此陳月盤說,他祖上留給他的1000多畝佃田,最後到解放時僅剩了300多畝,那幾百畝佃田大半是為幫助新四軍傷病員買槍買藥和營救地下黨員賣掉了。

  《沙家浜》戲中的新四軍傷病員隊伍經歷的是與日本鬼子和國民黨的「忠義救國軍」的嚴酷鬥爭,演繹的是一曲軍民魚水情深斗頑敵的戰鬥凱歌。歷史上的陽澄湖地區的那支新四軍傷病員隊伍確實有過比戲中更殘酷的艱苦鬥爭,特別是隊伍初來「沙家浜」時,人生地不熟,傷病員多數是閩南人,他們中間還有好幾位是紅軍戰士。葉飛和譚震林領導的「江抗」正規部隊西撤後,夏光率領的這支連醫務人員在內的100多人的隊伍,既缺少必要的武器裝備,又對當地情況極不熟悉,所以曾屢次受到敵人的襲擊,先後有幾十名同志英勇犧牲。「必須建立自己的武裝!」身經百戰的夏光同志十分清楚這一點,於是在他的主持下,養病的後方醫院很快組織起了一個特務連。一方面負有保護後方醫院中的重病號責任,一方面利用豐富的作戰經驗同敵人展開針鋒相對的武裝鬥爭。先後與日本鬼子和胡肇漢的「忠義救國軍」多次交戰,取得了「沙家浜大捷」、「陽溝橋戰鬥」和「八字橋圍殲」等戰鬥的勝利,使新四軍威震四方。尤其是新四軍隊伍與當地老百姓緊密配合,利用陽澄湖一帶水面自然優勢,狠狠打擊了敵人,譜寫了一曲曲動人的讚歌,為日後《沙家浜》戲的產生留下了動人的歷史生活原型。

  8年抗戰,新四軍在陽澄湖一帶的後方醫院,創造了我軍抗戰史的輝煌一曲。而對一個愛國主義的革命者來說,陳月盤一直認為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歲月。那8年間,他陳月盤由一名握筆桿子的激進文人,變成了「半職業革命者」,成為當地名噪一時的風雲人物。他為此背叛了自己的家庭,贏得了黨的信任和人民的擁戴。然而抗日戰爭勝利後的陳月盤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命運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在日本人舉手投降的日子裡,中共江南特委和新四軍隊伍為了遵照黨中央關於防止內戰的指示,紛紛撤到了長江以北的解放區,蘇南又成了國民黨的天下。本來陳月盤是準備隨大軍北撤的,但當時一位姓仲的地下黨負責人找到了陳月盤。這位姓仲的地下黨負責人曾是陳月盤的學生,他的懇切要求使陳月盤放棄了跟共產黨大部隊北上的心愿。歷史就是這樣無情,陳月盤的這一走一留,使得他這輩子的命運完全有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寫法。

  「如今,蔣家王朝已奄奄一息,但國民黨反動派企圖藉助長江天險,從而想拖延我們解放全中國的偉大目標。所以黨指示我們要做好敵後革命工作,準備迎接解放軍渡江。黨中央和毛主席指出,我們敵後工作的最重要的任務是爭取敵人內部的策反工作。陳先生您是位有身份的人,以前的同窗學友不少在國民黨軍隊裡做大官,聽說上海的國民黨軍隊的實力派人物熊劍東就是您的同窗好友是嗎?」姓仲的地下黨負責人又找到了陳月盤。

  「是,我同熊劍東不僅是同窗學友,而且我還在日本人手下救過他一命呢。」陳月盤說。

  「太好了。這您就更容易去熊部為我党進行策反工作。怎麼樣,有困難嗎?」「沒有。只要對革命事業有利,我一定努力去完成。」就這樣,在進入解放戰爭之後,陳月盤又滿腔熱情地投入了為我黨我軍展開對國民黨軍隊的策反工作。

  陳月盤再次來到了上海。

  「好啊月盤兄,你來了正好,奶奶的這日子簡直不知怎樣打發了。你來簡直太好了,可以幫我出出主意,日奶奶的國民黨政府越來越不行了,往後我們這些人的後路不知怎麼個弄法。

  唉!」熊劍東見老朋友投他而來,真是喜出望外。稍假思索,便叫來副官做記錄道:「從今起,這位陳先生就是我的私人秘書,他可以參與我部的一些重要會議和決策,要把陳先生,不,現在應該是陳秘書的生活和工作安排好,不得怠慢。」「是。」副官畢恭畢敬。

  不用說,憑著熊劍東在上海的勢力和往日的生死之交,陳月盤在熊部的工作非常順利。加上由於我軍各個戰場的頻頻大捷,熊劍東內心充滿了矛盾與焦慮,不時與陳月盤傾心相談。陳月盤藉機不時向熊灌輸共產黨的政策和中國未來的前途認識。然而就在陳月盤不斷以自己的好友身份向熊做工作的同時,身在南京的蔣介石也一直沒有放鬆對熊劍東的拉攏。有一次熊從南京回來,陳月盤發現他一反常態,默默地一個人跟誰都不說話,尤其讓陳月盤擔憂的是以往熊大小事都會主動同陳月盤吐露,可這一次一絲不透。陳月盤思忖著情況可能有變。果不其然,不出多久他知道了內情,原來蔣介石為了達到拉攏熊劍東的目的,承諾要讓熊當浙江省省長,並且暗地裡給了熊個人不少錢。鬼迷心竅的熊劍東從此很難再聽得進陳月盤的話。有一天,陳月盤剛剛躺下,就被一位陳月盤策反成功的軍官來向他報信,說熊劍東要在下半夜帶著部隊開往江邊準備迎戰解放軍。陳月盤聽後心如火焚,當即去敲熊劍東的門。熊劍東就是不開門,並令警衛拉走陳月盤。熊劍東不聽同窗好友的勸告,結果出師便大敗,一向好勝的熊劍東自知無臉在主子蔣介石面前交代,便一槍自盡了。

  消息傳來,陳月盤自責自己既沒有完成好共產黨交給的任務,又沒規勸好同窗,使其最後落得屍骨遺野的下場,心頭頓時極其沮喪,一氣之下,回到了老家,從此再也不願拋頭露面。

  「我自知沒多大本事,但自尊心卻極強。幹什麼事都希望能有個圓滿的結果,可天不助我。

  策反熊劍東沒有成功後,我總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共產黨,對不起革命事業,所以一氣之下,再也不想折騰了。從此了斷了一二十年的革命生涯,因為策反熊劍東工作的失敗對我刺激確實太大。本來我自認為是完全有把握的,另一方面我個人也有打算,一旦策反成功,我準備正式參加共產黨,並且已經同在革命隊伍中做相當級領導的學友商量好了,準備上北京去見我一向敬佩的周恩來同志。但熊劍東一事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打擊,覺得自己再也無臉見共產黨了。所以橫下一條心——回家種地當農民。」時近百歲的老人陳月盤迴想起當年這徹底改變他後半生命運的「一氣」,真是頗多感慨。他說:「人哪,有時就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要是我當時能想開一點,照樣繼續參加革命工作,或者同中共華東地下黨組織說清楚,自己也許照常可以為後來的革命鬥爭做些有益的事。可我沒有那樣做,一氣之下的後果,便是我永遠與革命事業脫離了。但令我無論如何想不到的是,我本人也曾經為之出力流汗的革命事業在勝利之後,竟然使我這樣一個無私的革命者在解放後成了革命的敵人,並且被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彈壓幾十年……」陳月盤講到此處,那雙早已失去光澤的眸子閃著淚光。

  很久,我沒有向他問話,因為我們面對面地坐著時,我便能感受到此時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內心世界的那份痛楚。

  三有時人生的一閃念,便是對天堂與地獄的選擇。我品味著陳月盤的一生,似乎更相信哲人金言。

  「老地主」陳月盤的命運就是這樣!「人的一生中有許多事可能真是命里註定的。」陳月盤突然冒出一句宿命的觀點,但馬上他又作了自我否定,「其實我這個人是最不相信命的,只是有時碰到那些無法理解的事後繞不過彎時,不得不這麼去想,想一下似乎心頭就能少一份沉重。」自策反熊劍東失敗後,陳月盤迴到老家常熟何市小鎮的陳家宅子。這時,除了那座標誌主人曾經是位財主的大房子還留在那兒外,實際上陳家已經淪為破落戶。革命幾十載後的陳月盤從父親手裡接過多少佃田他至今都記不得,只知道有那麼千把畝吧。後來在他手裡就沒有哪一年正經收過全額的傭租,所以陳月盤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家底到底有多少。陳月盤自家門裡有位叔伯,在陳月盤教書和參加革命時期,家裡的事都由這位叔伯代管。那時不少陳家的佃農到年底時經常不交租,陳月盤的叔伯就愁心得很,問侄子怎麼辦,陳月盤便大話一放:「夠我們陳家大小吃的用的了嗎?如果夠了,就別為難佃農了,都是鄉里鄉親的,大家都不易,免得傷和氣損財嘛。」他這麼一大手大腳,漸漸陳家不收租像是成了當地佃農的習慣似的,所以後來新四軍斷藥缺糧,「郭建光」向陳月盤求援時,他只好一次又一次地賣地。

  到底經陳月盤自己手賣了多少地,他都搞不清。總之自打從熊劍東那兒回到老家,當陳月盤自己真想「以農為生」時,一盤點自己的家底:僅剩490畝田產,再就是一幢空蕩蕩的大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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