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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20:30
作者: 爾雅
西安城下了大雪。那雪下得如此大,就像是天上破了一個大窟窿,雪從窟窿里往下倒。整個城市都被大雪掩埋了。車輛和行人都不見了,城市突然變得十分安靜,安靜得有些詭異。我就只能留在賓館裡,哪裡也去不了。房間裡的暖氣和電也停了,賓館裡的服務生說是大雪壓斷了電線和暖氣管道。我看見賓館裡叫了一輛大鏟車,正在鏟門外的雪,那雪堆得比我還要高。我就在房間裡畫畫。我要給阿唯畫一幅畫。我手裡的那些畫都有些冷清了,我想畫一幅熱烈一點兒的,這樣才能表達我對她的感激。我就一邊看著大雪飄飛,一邊給阿唯畫畫。我畫了好多幅,卻沒有自己滿意的。我越是要用心畫,越是畫不好。那些筆墨線條乾巴巴的,就像畫畫的人對世界沒有一點兒熱情。後來我就把《問道圖》展開來。我長時間地看著這幅畫。三個小時之後,我終於看到書生和道士揮動了衣袖,耳邊響起了流水的聲音以及風吹過樹木的聲音。這下就好了。我手裡的筆墨突然就顯得生機勃勃起來,那些線條柔軟又多情,就好像它們都是會說話會走路的一樣,帶領我在紙張上旅行。我畫了一幅《冬梅》。一個長裙飄飄、雲髻高綰的女人,正在穿過一片大雪瀰漫的林間小徑,在她的身後,數枝梅花正在熱烈開放。她有細彎的眉毛,明月一樣皎潔的臉龐。這個美麗的女人踏雪而來並非尋梅,而是在她走過之處,梅花就開了起來。她就是帶來了梅花的女人。你一看就能曉得,畫上的這個女人就是阿唯。大雪讓西安城十分寒冷,多虧有了阿唯,冬天變得暖和了。從前我也畫過劉小美,但老實說,我認為這幅畫比從前的那一幅要更好一些。那是因為劉小美的氣味太令我沉醉,反而讓我不能確切地曉得,到底是哪一種氣息讓我喘不上氣來。阿唯則是那個散發出明確的香水味道的女人,而且,呃,當時我幾乎就要把她抱到懷裡了。
我在賓館畫畫的時候,西安城過年了,人們躲在自家的房子裡放鞭炮,到了夜裡,天上就會出現各種形狀和色彩的煙花。那些煙花看上去十分美。我就在心裡說,就當這些煙花是為我放的吧。西安城的人們過了年,我也算是過了年。這樣一想,我心裡就好受多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在賓館裡打了一個電話。我打給洛鎮上的張二。呃,張二就是張三元他爹。張三元就是我在洛鎮的好朋友,他是唯一一個相信我會飛的人。後來他就被一輛卡車撞死了。張三元活著的時候,張二對我十分冷淡,因為他要找張三元幹活兒,張三元卻在聽我說話。他就會說,一對傻子。張三元死了,他忽然就對我好起來了,因為卡車司機給他賠了幾萬元錢。他就用這些錢買了電視,裝了電話。他覺得張三元要不是整天聽我的話,就不會被卡車撞死,也就不會一下子得這麼多錢。呃,這是很荒唐的看法,但我猜他就是這麼認為的。因為在洛鎮那樣的地方,什麼樣奇怪的想法都會有。總之張二對我十分客氣。我在江湖行走的時候,隔一陣就要給張二打一個電話。電話通了之後,張二先是跟我寒暄幾句,問我發財了沒有,然後他就去找我兒子。過了一會兒,傻子就開始跟我說話了。
傻子問我在哪裡。他的聲音很沉悶,聽上去就像是有三十歲的樣子。我就簡單地說了一番自己的情況。通常我只會給他講一些好聽的事情。我說眼下在西安城。西安城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比洛鎮大一千倍,比洛州大一百倍,比蘭州大十倍。我正在這裡賣畫。西安城的人都覺得我的畫好。不過因為現在下了大雪,略微受了一點兒影響。估計雪化之後,前景就很樂觀了。接著我問他怎麼樣。傻子說沒問題。因為過年了,買醋的人比往常多了好多。我離開洛鎮的蘭亭書畫館之後,傻子就在裡面賣醋。
打完電話,我心裡十分欣慰,但是不久就覺得無聊了。城裡的人們忙著放煙花、吃餃子,互相說話,我就剩下我一個。心裡有那麼一刻,湧上一股心酸的味道,忍不住又要流下幾滴眼淚。轉而一想,作為一個藝術家,這點寂寞算得了什麼。因此我決心不去想這些事,早早上床睡了。剛睡下,響起了敲門聲。有個服務生給我送來一籃子好吃的。裡面有水果、糕點、餃子,還有一瓶紅酒、兩包菸捲。他說這些東西是賓館的經理送給我的。一時間我十分感動。我就問他經理尊姓大名,容我當面道謝。他說經理有交代,讓我不必客氣,有空時經理會來我房間拜訪。
我就坐在窗戶邊吃飯、喝酒。這些食物真是太美味了。恍然間,我就覺得房間裡不是我一個人。劉小美,阿唯,導演許百川,傻子,這些我期望看到的人此時都在我身邊。他們和我說話,祝我過年愉快。這麼多人都圍在我身邊,我十分高興,我就不免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喝酒、說話,忍不住又流下許多眼淚。夜晚就這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