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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09:23 作者: 朱維堅

  那天夜裡,我做了個夢。

  那是一片荒無人煙的荒山野嶺,天陰沉沉的。夢中,周春抱著萌萌在逃跑,金顯昌、金世龍一夥在後邊追趕著。

  金顯昌一夥抓住了周春,把萌萌搶到手中,獰笑著掉頭跑去。

  

  周春追趕著……不知不覺,周春變成了我。

  我追趕著金顯昌一夥,步履非常沉重,我使盡力氣,腳步卻越來越沉重。

  前面,金顯昌一夥站住了,掉回頭對我哈哈笑著。我費盡力氣,也難以接近他們。

  金顯昌將萌萌舉了起來,要往地下摔去。我大叫著拔出槍來,扣動板機。

  可是,我既未喊出聲,槍也未響,我扣了幾次板機,槍仍然未響。

  金顯昌一夥笑得更高興了,而且,他們舉著的萌萌忽然變成了園園。園園掙扎著,呼喊著,從口形上可以辨出,他呼喊的是爸爸。

  這時,郎書記也出現了,他站在金顯昌一夥後邊,漠然地看著這一切。我指著金顯昌一夥,請他制止他們,可郎書記不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卻皺起眉頭,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黑乎乎一大片向我罩過來,把天都遮暗了……

  我向後躲閃,卻已無處躲閃,不由大叫起來:「啊……」

  我從床上猛然坐起,從惡夢中醒來,滿臉是驚懼的汗水。

  妻子被我驚醒,欠起身,「怎麼,做惡夢了……」

  我出了口長氣:「沒什麼,你睡吧!」

  妻子把一隻手臂放到我身上,睡去。

  我坐在床上,卻再也無法入睡。自回到家中之後,儘管我的身心一直浸泡在幸福之中,但不知為什麼,經常做到關於夏城的夢,特別是剛才的夢,已經做過多次了……據說,夢是潛意識的反映,當我睡著的時候,夏城的一切又頑固地從潛意識中浮現出來,使我不能安枕……難道,這一切還沒有結束嗎,還在呼喚我嗎……

  就在這時,床邊的電話鈴忽然響起,我摸黑抓起話筒。萬沒想到,電話里傳來的是夏一民的聲音。我又驚又喜,簡單地互相問候幾句後,問他有什麼事這時候來電話,夏一民說:「沒什麼事,睡不著,就給你打了個電話……對,我已經不在報社了。」

  我很驚訝:「什麼,你不當記者了……」

  夏一民:「對,我調省委辦公廳了……回來後,我把自己在夏城的經歷寫了一篇文章送給幾家報紙,因為牽扯到夏城主要領導,都覺得挺敏感,不敢發。我一生氣,就通過關係調到省委了,給領導當秘書,也往權力圈裡混混……昨天我又把稿件送給省報,這回他們格外重視,昨天一個朋友跟我談了,說他們主編看了,很快要組織人員去夏城了解情況,如果屬實就發表,還要向有關部門反映。我想,你們是重要的證人,希望調查到你們時,能如實反映。」

  我滿口答應。夏一民又問我們在夏城的案子辦得如何,為什麼回來了,是不是周春找到了。我沉默片刻,嘆口氣道:「一言難盡……周春死了,我們只好回來了!」

  夏一民:「這麼說,最後還是不了了之了……你們就這樣算了嗎……李隊長,我看你最好再去夏城一趟,過幾天,我可能也要隨報社的調查組去那裡,我想和你並肩作戰,你說怎麼樣……哎,李隊長,你怎麼不說話?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夏一民停了停又道:「李隊長,我理解你,我的話可能有點過份,你不想去就算了……不過,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內部消息透露給你,聽說,我們省委班子要調整,中央很快要新派一個省委書記來。」

  這條消息引起我的注意:「是嗎,派誰來呀?」

  夏一民:「這還沒準確消息,不過小道消息說啥的都有,聽說……」

  夏一民說了一個名字,我曾多次在一些刊物和報紙上見過,為此感到很高興:「真的,能是他……」

  夏一民說:「很可能。這個人你一定也知道,他以反腐敗出名……」聲音低了一下又提起來:「我想,省報對我反映的問題如此重視,一定也和這有關。所以,我還是希望你能去夏城一趟……你去嗎?」

  我很為難:「這……我倒想去,可現在我已經沒有去的理由了?我辦的是周春殺人案,周春已經死了,我還以什麼理由去夏城呢?」

  夏一民:「這……不是還有什麼劉大彪嗎?他也死了嗎?」

  我答:「他倒說不準。不過,公安機關辦案是屬地原則。劉大彪的事都出在夏城,我們離它好幾千里,無權介入啊!」

  夏一民失望的聲音:「啊,既然這樣,那就算了,不過,我相信夏城的問題一定能解決,我們一定能取得最後勝利……好了,咱們常聯繫。再見!」

  我慢慢放下電話。

  這時,妻子早已醒來,並打亮了檯燈,一直在注意諦聽著。我放下電話後,她欠起身問:「誰來的電話?他要幹什麼?要你還去夏城……」

  我安慰著妻子:「不,我不去……你別亂想,睡覺吧,和你沒關係。」

  妻子:「怎麼沒關係?我聽苗佳說了夏城的一些事,那種地方你說什麼也不要再去了!」

  我說:「好好,不去不去……睡覺吧,睡覺吧!」

  我們重新躺下,閉上了眼睛。

  妻子很快睡去,我卻又悄悄睜開眼睛,眼睛望著屋角的衣架,那上邊掛著我的警服和大沿帽。大沿帽上的警徽在黑暗中仍然那麼引人注目。

  妻子響起了細微的鼾聲,我卻無論如何再也難以成眠。儘管回絕了夏一民的請求,但他的話卻使我意識到,自己的心底是多麼想再回夏城,把一切搞個水落石出,想親眼看到那些流氓惡棍和腐敗分子垮台,並親自參與戰鬥……可是,我僅是一個普通的外地刑警,對此無能為力……

  旁邊的妻子翻了個身,打斷了我的思緒。她把手臂放到我的脖子上,我掉頭看了看妻子,內心實難平靜。幾天的家庭幸福生活,似乎消磨了我的意志,我的身上生出一種隋性,生出一種深深的疲勞感,我想永遠這樣留在妻子和兒子身邊,可是,在我的內心深處,還有另一個聲音在呼喚,它似乎很遙遠,卻又那樣清晰,使我不得安寧,使我難以擺脫……

  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打斷我的思緒。

  我還以為是夏一民,卻猜錯了。是小趙的聲音:「李隊長嗎……我是小趙,你馬上起床,有車去接你!」

  我的心急跳起來:「出什麼事了?」

  小趙:「劉大彪來了,正在縣醫院搶救……很危險,他要見你……你來了就知道了……」

  我的預感應驗了,夏城又闖進了我的生活。我意識到,從現在起,我短暫的幸福生活結束了!

  我來到醫院急救室內,正是凌晨時分。

  小趙和兩個刑警及醫護人員守在一張病床旁邊,病床上躺著的是身受重傷的劉大彪。儘管胸前、頭上、面部都纏了厚厚的紗布,但,仍然滲出血來。他的身上插著滴管和輸氧管等器械。旁邊的屏幕上,起伏的波紋指示著心臟的跳動情況。

  小趙低聲向我講述了有關情況。「今夜我值班,忽然接到一個群眾電話,說火車站附近發生殺人案。我到現場一看,原來還是那個胡同,只不過這回受害的是劉大彪,人都成了血葫蘆,但心還跳……經過緊急搶救,剛才醒過來幾分鐘,認出我來了,說要見你……醫生說他是迴光返照,你要抓緊問他。」

  我問:「準備錄音機了嗎?」

  小趙:「有人去取了……不過醫生說他隨時可能會死去!」

  我不再問,伏到劉大彪耳畔大聲呼叫起來:「劉大彪,劉大彪……是我,你聽見了嗎,說話呀……」

  劉大彪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我,眼中閃過一絲火花,嘴唇顫抖起來:「李……隊長……」

  我:「是我……有什麼話你快說,是誰傷的你……」

  劉大彪:「是……金……老……三,李……隊長,我……是來向你投案自首的……是老黨員……讓我找你們的……可金老三……跟上了我……」免強的苦笑:「李隊長,真是報應啊,我那次……在這裡……殺周春……這回,我讓人家……殺了……這都是金顯昌指使的……你……你……你是好人,是……好警察,你……一定要把……金顯昌抓起來,槍斃,替我……也替周春……報仇……」

  我大聲地:「好,我答應你,我一定盡全力做到這些……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劉大彪閉了片刻眼睛,又睜開了,這回,他的眼睛特別亮,說話也比剛才流利了:「有,那次,我到……你們這兒來,是……受金顯昌指派,他……要我們哥倆殺死……周春,不想,二彪反被周春……殺了,可這……不怪周春,他不殺我們,我們就殺他……沒想到,金顯昌他,又想幹掉我……他……他,我恨不得……馬上宰了他,你們一定要替我報仇,報仇……」

  劉大彪說著眼睛猛地睜得更大,身子一挺,然後一動不動了。但眼睛仍然大睜著。

  醫生急忙上前,查看劉大彪的瞳孔,聽心臟,最後對我們搖了搖頭。

  我伸手起把劉大彪的眼睛合上,但手剛離開,他的眼睛又睜開了。幾次如此,我只得作罷。

  我和小趙對望著,誰也不說話,但分明聽到了對方心聲,我們倆此時都是一個念頭,再去夏城!

  局領導答應了我們的請求。因為,我們畢竟去過夏城,情況也熟一些,比派別人去有利條件多一些。局領導也曾考慮多派一些人去,但最終接受了我的意見:在夏城那種特殊的社會環境中,沒有當地公安機關和黨政領導的支持,派多少人也沒用,特別是對金顯昌,沒有確鑿的證據,絕對動不了他。我們兩個人的任務是,先搞清劉大彪被殺這段時間裡他們的反常舉動,搜集證據,如果可能,將金世龍抓獲,並以此為突破口,最後牽出金顯昌,將其繩之以法。為此,局裡沒有派更多的人,也沒有向夏城發出協查通報和通緝令,以便使我們的行動更有突然性,效果更好。

  相見時難別亦難。我切實感受到了李商隱詩句的意思。

  妻子背著身子給我整理外出的行裝,不時地抹一下眼睛。

  我站在也身後,低聲勸道:「別這樣,我很快就回來!」

  妻子抽泣出聲,我將她扭過身,攬在懷裡,給她擦著眼淚。妻子伏在我懷裡抽泣著說:「思明,我了解你的脾氣,我知道攔不住你,可我……你別生氣,昨夜你去醫院後我做了個夢,夢到你離開了我,向遠處走去,我怎麼喊,你也不回來,我後來哭醒了……思明,自從聽了夏城的事情後,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我真不想讓你再去那裡,你……你一定要保重,要快點回來……平安回來……」

  妻子的話說得我心特別難受。我緊緊摟住她,安慰她,也安慰自己說:「你說些什麼呀,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門辦案,你放心吧,不會出事的,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妻子抬起淚眼:「可你要答應我,到夏城後每天給我打個電話……行嗎?」

  我沒把握地說:「這……我儘量吧……」

  妻子:「不,一定,你一定做到,每天都給我打電話!」

  我只好答應:「好,我一定做到!」

  這回,妻子領著兒子親自把我送到火車站,送上列車。車就要開了,她也不離開,與兒子、苗佳和萌萌固執地站在車窗下望著我們,眼裡又出現了淚水。好象是傳染了,苗佳、萌萌的眼睛裡都滿是淚水。

  我和小趙望著親人,只能強顏歡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是的,這次去夏城,出發時和上次大不相同,妻子和兒子都來送我,而且,我家庭矛盾已經徹底解決。可不知為什麼,我們這上路的和送行的心情都格外難過……我有一種風瀟瀟兮易水寒的感覺……這到底是怎麼了,難道會壯士一去不回還,我心中又產生那種不祥的預感……瞧,小趙的表現也異常,莫非他和苗佳……

  我猜到了什麼。

  列車慢慢啟動,我們相互招手。列車加快,向遠方駛去,我和小趙仍在窗口往外望著,親人的身影已經越來越遠,漸漸消失了。

  我收回目光,望著小趙,小趙一副兒女情長、悵然若失的樣子,再不見了以往那種滿不在乎的氣概。當他發現我在注視自己時,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免強笑了一下。

  我半開玩笑地:「怎麼,你和苗佳是不是……提前行動了?」

  小趙不好意思地把臉扭開笑了。

  我說:「看來,我說中了,真是九十年代的青年,和我們那時候就不一樣!」

  小趙回過臉來,辯護地:「這有什麼,我們是受法律保護的,結婚證已經到手,要是沒這事,三天後就辦喜事了!」

  我嘆了口氣:「看來,真不該讓你去……你和苗佳又重新定日子沒有?」

  小趙:「沒有,不過我們說好了,早回來早辦,晚回來晚辦!」

  聽了這話,我在心裡說,但願我們能早點回來吧!

  列車在疾駛,越駛越快,發出一聲長鳴。

  這次去夏城的路途與上次不盡相同。我們是先轉路夏城所隸屬的省城,到公安廳開據了給夏城公安局的信函,再抵夏城的。所以這樣做是希望能得到當地警方的最大支持,也免得徐隊長他們為難,我們再被趕走。

  當然,我知道這個可能很小,一切,不可能如我們想得這樣順利。這一次,夏城將會怎樣迎接我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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