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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56:55
作者: 朱維堅
四點多鐘,他們才來到村頭。一個鄉親看見他們母子,羨慕地沖母親叫起來:「哎呀,大嫂子,老兒子回來了,陪你一起回來了,多高興啊!」
母親大聲地:「高興,高興!」
母親和二哥在一起生活,他們到家時,哥哥嫂子都沒在家。三春不趕一秋忙,這時候,凡能幹活的人都下地了,侄子上學也沒有回來。母親進屋就抱柴禾做飯,李斌良要幫著抱她還不讓:「你別動,把衣服都弄埋汰了!」她總是這樣,自上中學後,除放寒暑假下地幹些成趟子的活兒之外,母親從不讓他干零活兒。她說:「媽已經有兩個兒子下地幹活了,你不能再幹了。就是干也要干大活兒,這零碎活不用你干,人一干瑣碎活兒,腦袋就亂,想不了大事了,你得用腦瓜念書,將來幹大事!」
母親裡屋外屋咚咚地忙活著,震得李斌良心痛。他想,母親這要干多少活啊?來回走十幾里路,賣一天菸葉,回來還要做飯……他心疼母親,又幫不上忙,只好裡屋外屋地隨母親轉。母親對他說:「你上屋裡歇歇吧,我得給你二哥二嫂把飯做好,他們累一天,回來吃口現成的。」
母親就是這樣,她總是想著別人累,卻從不知自己累。這個年紀了仍然如此。
晚飯做好後,二哥先回來了,他一進院就吵嚷著:「媽,你知道不知道誰幹的,好好的篩子底給弄壞了,少了一大塊。這可是鋼篩呀,好端端的不能使了,買的話好幾十塊錢呢!」
母親迎出去:「行了行了,已經壞了,再說也沒用了,買就買吧……快進屋吧,斌良回來了!」
二哥走進來,沖李斌良笑笑,說了聲「斌良回來了」,就沒什麼話說了。李斌良知道,二哥就是這樣的人,憨厚,不會說不會道的,心裡有也說不出來。又過了一會兒,二嫂和上學的侄子都回來了,一家人坐在一起熱熱乎乎地吃飯。媽媽按李斌良的要求,做的是農家便飯:玉米碴子,土豆燉窩瓜,大鹹菜。李斌良很長時間沒吃過這東西了,直吃得肚子撐了才放下筷子。
吃完飯,在媽媽和二嫂到後屋收拾碗筷的時候,李斌良對二哥說,千萬不能再讓媽媽到鄉里賣菸葉了。二哥卷棵旱菸邊抽邊說:「誰讓她去了,擋也擋不住她呀,我和你二嫂又不能整天在家看著她,實在沒辦法……」
二哥說了一半停下來,李斌良忽然感到有些羞愧。是啊,你說得好聽,為什麼不把母親接到你的家裡去呢?你也是兒子啊!李斌良想起了妻子,想起她看到母親時那淡漠的表情……是的,母親不願意在城裡住,她習慣了農村生活,老想著幫二哥一把,可是,也有一個原因不容迴避,那就是,她不喜歡看兒媳那張臉。儘管她從來沒有說過。
李斌良感到自己臉紅了,掉過頭,不再說這個話題。
晚上,李斌良和母親住在西屋。雖然和二哥一起過了多年,母親一直保留著這張大炕,是為了年節兒子歸來團聚用的,具體地說,也是給李斌良準備的。在睡下之前,母親又現出神秘之色,從她那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老式柜子里拿出一件東西:「斌良,你穿上試試!」
這就是母親說的那件坎肩,和上次的兜肚不同,這個坎肩是用兩層布做,在兩層布之間還絮著薄薄的棉絮。母親說:「天涼了,你先試試大小,從明天起就穿在身上!」
李斌良試了試倒很合身。坎肩是老式的,與妻子給自己買的毛衣和毛背心是無法相比的,但這是母親的心哪。他笑著說:「好,我一定穿著它。不過,你沒讓李瞎子再噴佛水吧!」
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沒有,這個沒有……不過,那些法子有時候還是靈驗的。從明天起你一定穿著它啊!」
李斌良答應著脫下衣服躺到炕上。母親也躺下了,閉燈後又和他嘮了很多嗑,說這幾年農村受災,糧食不值錢,鄉下人日子比前兩年難過了,苦幹一年也就對付個溫飽。又說,人還得念書才能有出息,侄子現在學習也很好,只是將來上大學太貴,怕二哥供不起。後來又說到現在的一些農村幹部太壞,不給老百姓辦事,就算計向老百姓要錢,還大吃大喝,鄉里的飯店成天不落桌,裡邊都是鄉村幹部,他們還花好多錢買轎車。母親說著說著又說回來:「斌良啊,你將來要是當了官,可不要學他們,要多為老百姓辦事,少沖老百姓要錢哪,老百姓不容易啊……」
對母親的囑託,李斌良諾諾答應。這使他想起小時候的事。母親總是在稍有閒暇時囑託自己:要好好學習,不要和人打架,要講實話,不許說假話……那時,他經常伴著母親的諄諄囑咐進入夢鄉。現在看來,那些囑咐有意無意地已經滲入自己心田,自己今天所做的一切,都與母親當年的教誨有關哪!
母親又問起他家裡的事,孩子咋樣,妻子咋樣。母親對兒子和兒媳的感情心裡是有數的。她囑咐著:「你別惦念我,和媳婦好好過日子,別老想讓我上你們家去,城裡我住不慣,哪像農村,天大地大的,空氣也好,城裡那亂勁兒我可受不了,夜裡睡覺外面車嗚嗚響,我哪回去你家都睡不好覺……」
李斌良知道,母親說的是一半真話,一半假話。她可能真的不習慣城裡生活,但也有一半是寬慰自己,她知道兒子為她不能去身邊生活而內疚。他雖然知道母親的用意,可聽了這些話還是感到一些安慰,心也平靜了些。
母親嘮完了家常,又開始囑咐他:「斌良,媽知道你,也怪媽從小把你管的,心太實,不會處事兒,讓你吃了不少虧。媽看出來了,現今這社會可不像從前了,你要多長一個心眼,做人,千萬不能害別人,可也要防備別人害自己,這年頭太實在不行,容易吃虧。前些日子媽看了一部電視劇,裡邊就有一個實在的警察讓人給騙了,吃了大虧,那個害他的人也是警察,真想不到,警察裡邊也有壞人,你可千萬要小心,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個壞警察表面上跟好警察一樣,說話辦事根本看不出來,可誰知就是他差點把那好警察害死……」
母親好像知道兒子的處境,知道他的心,把話都說到他心裡了。李斌良「嗯嗯」地答應著,默默地想著這些日子的遭遇,想著這起殺手案件,想著圍繞這起案件發生的種種不正常現象……
就像童年時一樣,在母親的絮語聲中,李斌良慢慢睡著了,睡得很香很甜,而且感到十分溫暖和安全。可他不知道,在他睡著後,母親卻就著窗子透進的微光,默默地坐在他身旁,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
母親的心中充滿了柔情。這是她的老兒子,最喜歡的兒子。白天她冷丁看到兒子那會兒,也高興得不知怎麼才好。她也看到了兒子的眼淚,知道兒子疼自己,心裡很感動,甜滋滋的,也差點流淚,可當著兒子,怕他難過,強忍住了。兒子沒白養,他心裡有媽,疼媽,這就夠了。還需要什麼呢?她不由想起兒子小時候的一些事。他雖然是老兒子,但從來沒有嬌養過他,對孩子不能嬌慣,那是害孩子。想起來,他小時沒少挨打。這孩子啥都好,頭腦聰明,學習好,心腸也好,就是有點犟,不會來事兒。別看他長得文氣,可當媽的知道,他外柔內剛,並不膽小怕事,而且還愛打抱不平,那年上中學的時候,和學校一個最惡的學生打了一架。那惡學生人見人怕,只兒子不怕他……
她真想好好看看老兒子,可怕打擾他睡覺,不能開燈,只能在黑暗中端詳他。看上去,他比從前黑了一點,身體好像強壯了不少,瞧這胳膊的肉,硬邦邦的,八成是練的,這當刑警也真不容易,要抓壞蛋,不練好身體是不行的……唉,瞧他的表情,眉毛怎麼好像還在皺著?這孩子,睡覺還不好好歇著,有啥事犯愁呢……她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眉頭,想撫平它,讓兒子好好睡覺,做個好夢,可不起作用,他還在皺著眉頭。他到底夢到什麼事了?犯什麼愁,是案子上的事……
一想到這些,母親就擔心得不得了,她望著李斌良沉睡的臉,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
母親不知道,此時,他的兒子做夢了,做了個噩夢,和幾年前槍斃季小龍之後那個夢一樣。他看到季小龍被執行槍決後,躺在地上,眼睛盯著自己的眼睛,躲也躲不開……忽然,眼睛動了起來,笑了起來,他忽然活了,慢慢坐起來,眼睛盯著自己的眼睛笑著,並把一雙帶血的手伸向自己……李斌良回頭四顧,發現自己身後有許多婦女和孩子,母親、妻子和女兒也在其中……李斌良雖然十分害怕,可他知道絕不能退縮逃跑。他一把抓住季小龍帶血的手大叫著:「你要幹什麼,我跟你拼了……」最後,他終於扼住了他的喉嚨,使勁地掐著,嘴裡還發出怪聲:「去死吧,死吧……」
「斌良,斌良……你怎麼了……」
眼前突然一亮,李斌良醒來了,原來是母親打亮了燈,也是她的呼叫使自己從夢中醒來。他一把抓住母親的手:「媽,你沒事吧……」
母親:「沒事,沒事,你咋的了,做噩夢了?跟媽說說吧!」
李斌良看看母親,清醒過來,急忙說:「不,沒什麼,一個夢……媽,你睡吧!」說著還笑了笑,又躺下睡去。
母親閉了燈,不安地盯了兒子好一會兒才睡下。她有點猜到了兒子的夢,心裡再次發出幫助兒子的誓言。
李斌良並沒有睡著,他是為了免得母親惦念才這樣做的。他閉眼躺著,想著剛才的夢。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個夢了,自幾年前有了季寶子被槍斃的經歷後,就時不時地做一次這個夢,每次做夢都使他經受一次精神上的折磨。沒想到,在見到母親的夜晚,它又出現了。
第二天早晨,李斌良洗漱後,又吃了一頓母親做的飯,就要返回了。母親安然無恙,他放心了,又惦念起隊裡的事情,呆不下去了。哥哥嫂子已經下地了,只有母親一個人送他上路,一直送他到村口。母親還要往前送,被他堅決地攔住,母親只好站在村口,望著他向遠處走去。他走出好遠回過頭,看到母親還站在村口看著自己。他揚起手臂向母親招手,讓母親回家,母親也慢慢把手臂舉起,大概是年老的緣故,她的手臂舉得很慢,沒有伸直,彎曲著停留在一側。晨風吹拂,他看見母親的白髮在空中飄舞,好像一座雕像映在明亮的天空中。
這一印象,將永遠刻在李斌良的腦海里,刻在他的心中。他回過身大步向前走去,眼前是收穫的田野,麥子已經成碼子一排排垛在田地里,豆子在收割,穀子也黃了,有些早收的田地已經露出黑色的裸土……這些真實的風景,卻怎麼也遮不住母親招手的身影。禁不住,又有幾句零亂的詩句在腦海里出現了:
晨曦的天空,
映印著母親的身影。
母親在招手,
向遠行的兒子,
用手臂畫出一個問號,
好像在提醒
兒子,走好,走好——
母親,兒子聽見了,
你看,他在大步走著,
那就是回答。
他走在秋天的田野上,
不管是豐收還是歉收,
他也把這片田野
收穫在懷中,
收穫在心裡。
他可能會摔倒,但那只是普通的一跤,
他馬上就會站起,向母親一笑,
那就是他的回報……
李斌良帶著從母親身上汲取的勇氣和力量,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