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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56:11
作者: 朱維堅
包房豪華寬敞,酒菜已經擺好。鐵昆臉紅撲撲的,口中還噴出酒氣,看來剛剛喝過。他一邊讓李斌良落座一邊說:「……剛才有兩個朋友,喝了幾口,不過沒有喝多……得跟李兄弟說明,這幾個菜都是新上的,不知是否合李兄弟的心意,快坐……」
客氣得有點過分。李斌良不明白鐵昆今天是怎麼了,看那天街道上的架勢,他恨不得撞死自己,現在忽然變得這麼客氣,真讓人不知所以。看來,這道歉已經不是什麼難事了。他打量了一下他:四十左右的年紀,粗壯的身材,粗壯的脖子,粗壯的雙臂,一臉橫肉,雖然在笑著,卻也掩飾不住本性的卑劣,雖然儘量做得誠實、熱情,但掩飾不住多年形成的刁頑、油滑和狡詐。
這是李斌良第二次和他面對面坐著,只不過,與上次相比,他們調換了位置。那次,李斌良是以辦案人的身份向他詢問;今天,他是來和他溝通、向他道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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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斌良聽別人說過,鐵昆在中小學念書時什麼壞事都干,曾經在老師的講台上拉過屎,砸過老師家的玻璃,夜間裝鬼嚇唬單身住宿的女老師,鑽過女廁所……後來,他連高中都沒考上,就闖入了社會。據說,他是從經營娛樂場所起步的。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結識了一個政法機關的頭面人物,不久,就認這個人為「乾爹」,這為他後來發財提供了必備的條件。他的起步是從建一個娛樂場所開始的,他用暴力威脅的手段,從一些工地和工廠「借」來一車車的基建工程用料,又招來一些外來民工做苦力,蓋起了一幢小樓。工程就要完工了,又招來一些流氓地痞,一頓毒打,將熬了幾個月的民工們全部打跑。就這樣,他沒花一分錢,就有了自己的資產,用它來經營酒店、舞廳、迪斯科、洗頭房、泡腳屋、電子遊戲廳、旅館……由於有保護傘,別人不可以乾的,他可以干,即使出了點事,「乾爹」一出面也就擺平了。於是,他越干越大,錢也就越來越多,涉及的領域也越來越廣。「腐敗一條街」就是他一手開闢起來的。這幾年,又擴展到建築業,有好多基建工程都是他承建的。雖然,他的「乾爹」後來到了年齡退下去,可他早認下了第二個、第三個乾爹。當他錢多到花不完的時候,乾爹們往往不請自來,後來也就不是他的乾爹,而是平起平坐的哥們兒了。有錢大家花,有酒大家喝,這樣的朋友誰不願交呢?
可是,現在,他要和李斌良交朋友。
和李斌良握過手之後,鐵昆誠懇地說:「李老弟……哎,我這麼叫你,你可別生氣,我這人就這樣,好交好為,講義氣,看到對心的人,就想交。那天街道上的事,你也別往心裡去,那是跟你開個玩笑,看你老弟骨頭咋樣,硬不硬。還行,你別看我當時刺激了你,事後就對手下說了,李老弟是條漢子,我今後一定要交他。我昨天還跟鐵忠說了呢,讓他在刑警大隊好好干,能跟李老弟學點正經東西。真的,鐵忠在你手下,我放心!」
他的表情似乎特別真誠,你不能不佩服他的表演才能。李斌良有點哭笑不得:鐵昆把弟弟派到自己身邊,居然是為了學點正經東西,你放心,是啊,可我能放心嗎?!
李斌良不想多糾纏,趁機接過話頭:「鐵總,你我都是忙人,今天我找你來幹什麼,你也知道了。現在,我正式向您道歉,那天晚上,我到紅樓有點莽撞,給您造成了不良影響,請您原諒了!好,鐵總如果沒事?我該走了!」
「別……別……別走!」鐵昆急忙拉住李斌良:「你忙什麼,坐一會兒,咱哥倆好不容易湊到一起,咋說走就走,坐下,咱好好嘮嘮……」
鐵昆硬拖著李斌良不讓他走。李斌良想了想,心中忽然來了靈感,何不藉機摸一下他的底兒,就坐下來。
鐵昆還是一副高興的樣子,又握起李斌良的手道:「我說李老弟,你咋給大哥道歉?大哥受得了嗎?跟你說,紅樓出事兒的時候我沒在家,我要在家,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兄弟,今後你有空就來玩兒,不用掏一分錢,保證還享受最高級的待遇,要是有差錯,大哥給你賠罪……真的,李兄弟,你千萬別把大哥當外人,從今以後你我就是朋友,就是兄弟,有事你就吱聲,聽說你日子挺緊的,住宅樓還沒裝修,這事大哥包了,明天我就派工程隊上門兒,你家裡留個人,咱們馬上動工……」
他可真是消息靈通,自家的這種事他都知道,還要插一手。這還了得?李斌良有點急了:「哎……鐵總,你可不要這樣。你要跟我交朋友,我不反對,可我有條原則,那就是君子相交淡如水。如果你這樣做,咱這朋友就交不成了!」
「這……」鐵昆一愣,一副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的表情:「兄弟,你這是……你這不是把大哥當外人嗎?啥叫朋友,朋友不就是你幫我我幫你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要不,交朋友幹啥?你說對不對?!」
李斌良看著鐵昆,輕輕笑了聲道:「聽鐵總這一說,我還真挺受啟發,啊,交朋友就是為了互相幫助。那鐵總你可虧了,咱倆交朋友,我沒錢你有錢,你可以幫我,可我又窮又硬,用啥幫你呀?你又有啥需要我幫呢?」
「這你又不明白了是不是?」鐵昆哈哈笑道:「誰說兄弟你窮?你還是書生氣呀。你是誰?你是公安局刑警大隊教導員,你主持刑警大隊工作,將來肯定是大隊長,你手裡掌握著生殺大權哪,這比錢都重要。有錢人哪個沒點毛病,到時,只要你手一高一低,這錢不是嘩嘩的嗎?誰知大哥啥時候需要你照應呢!所以,你這朋友大哥交定了,多個朋友多條路嘛!」
越說越露骨。李斌良明白了,怪不得,有些人總是到處交朋友,就是公安局裡,刑警大隊,也有些人熱衷於在社會上交朋友,他們交朋友的就是互相利用。看來,今後,隊裡的政治思想工作真要加強啊,尤其要把交什麼朋友作為一項重要內容進行教育……
鐵昆喝多了,見李斌良沉默著,還以為被說動了,就厚顏無恥地繼續說下去,把他骯髒的內心都暴露了出來:
「……兄弟,這回你明白了吧。你說,咱人活著為了啥?要我看,兩樣東西,一樣是錢,一樣是權。男子漢大丈夫,沒錢沒權,誰看得起你?連老婆都不把你放到眼裡!男人要沒這兩樣兒,就白活一場。你看你,前幾天要被開除出公安局,人們都對你啥樣?現在又對你啥樣兒?可這兩樣是分不開的,沒有錢難有權,沒有權也難有錢。有了權,有了錢,誰見你都得點頭哈腰,都要敬你三分,怕你三分,沒錢沒權,誰都敢欺負你……兄弟,說起來大哥還真不明白你,像你這麼幹,每月就那幾百塊錢工資,你到底為啥呀?你說,你為啥?大哥咋就不明白呢?」
鐵昆說著向李斌良伸出雙手,還非要他回答不可。李斌良看著他無恥的面孔,再也忍不住,笑了一聲道:「我覺得,這好像沒有必要回答,回答你也不懂,因為我們不是一類人,你永遠也無法理解我。你說我為啥,我為的是社會公正,為社會正義,為了法律的尊嚴,為那些沒錢沒權的老百姓……是的,我沒錢,也不會用手中這點權,可我問心無愧……鐵總,你是有錢,也算有權,可你有沒有夜裡睡不著覺的時候,有沒有害怕的時候?你看,你這有錢的還不如我這沒錢的是不是?」
鐵昆的臉一下陰了下來,手也收回了。他眼睛盯著李斌良不出聲。李斌良以為他要翻臉,不想他卻又擠出笑容:「好,兄弟說得好,大哥很受啟發,大哥總算看透你的人了……好,就算大哥白說……哈哈,大哥明白了,你有人,上邊有人,地委趙書記嘛……哈哈,看來,今後還得李老弟多照應啊……」
這話說得李斌良心裡又畫起問號:自己哪兒來的上面有人哪,地委趙書記怎麼了?自己根本就不認識他呀,連面都沒見過呀!鐵昆這麼說,吳志深也這麼說,這話是從哪兒來的呀?看來,今天他對自己這個態度,還和這有關哪!
鐵昆還在繼續說著,可口氣明顯改變了,已經充滿了敵意:「……不過,話還得說回來,地委趙書記怎麼了,縣官不如現管,關鍵時候還是朋友可靠……李老弟,大哥雖然愛交朋友,可要以心換心,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誰要不識敬,把我鐵昆當成軟豆腐,那他就瞎了眼。惹急了,我可是啥事都做得出來,不信就試試!我姓鐵的要是善男信女,也就不會有今天!」
真面目露出來了。李斌良冷笑一聲,也變了口氣:「什麼意思?鐵總,我這人還真不信邪,我就不信,在咱中國,手能把天遮住,邪能把正壓住……鐵總,你到底要說什麼,都說出來吧!」
鐵昆一愣,意識到自己走板了,急忙又露出笑容,趕忙把話拉回來:「嘿嘿,沒什麼,沒什麼,李老弟,你別看大哥話說得狠,可犯法的事絕對不干……李老弟,嘿嘿,大哥的話都是開玩笑,我交你這個朋友,就是因為你正直,是個合格的警察,公安局要是有一半你這樣的人,形象早好了。可話又說回來了,你要是懷疑我殺了毛滄海,那可真的搞錯了,大哥怎麼能殺人呢?你得找別人。真的,你破案要是有什麼困難跟大哥說,大哥在江湖這麼多年,黑白兩道,幫你跑一跑,打聽點消息,還都能辦到。對了,用你們警察的話說,叫什麼來著?叫特情,還是叫『線人』?好,大哥就算你的特情,算你的線人。行不行?」
「那好吧,」李斌良決定攤牌了,盯著鐵昆的眼睛道:「現在我就需要你的幫助,有一件事請你一定告訴我,跟我說實話!」
「什麼事?凡是我知道的,你儘管問!」
「好,」李斌良盯著鐵昆的眼睛:「請問,你在金嶺的朋友是誰?」
「是……」
李斌良注意到,鐵昆聽了這話,臉色一下變了,嘴也結巴了:「這……你……」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你說什麼?什麼金嶺?我在那裡沒有朋友啊?」
李斌良不容他迴避:「嘮了這半天,我已經看出鐵大哥是個爽快人,這會兒怎麼不痛快了。實話告訴大哥,也請您理解,我們刑警大隊在電信局調查了你的通話記錄,你確實曾和金嶺的一個朋友通過電話,而且在一個月里就通了兩次,你怎麼說那裡沒有朋友呢?」
「這……這……」鐵昆忽然恍然大悟地:「啊,這……我哪天都打上百個電話,哪能一個個都記得那麼清楚哇?比如,有朋友從外地打來傳呼了,讓我回話,我就照著傳呼上的號碼回了,可誰知道他是在哪裡呀?沒準兒,哪個朋友到了金嶺,我跟他通過電話,可是誰我實在記不清了!」
行了,再問已經沒有意義了。李斌良的期望值不高,他清楚地知道,鐵昆絕不會輕易就範的。可是,他已經注意到,此時鐵昆的臉紅得像要噴出血來了,髮際也冒出汗來。
他決定不再往下問了。
可是,鐵昆卻並不就此作罷,反問李斌良:「對了,兄弟,你還是為毛滄海那起案子吧。也難怪你懷疑我,要是調個過兒,沒準我也得懷疑自己。因為他確實跟我爭生意,我們確實有矛盾,出事那天晚上我們確實也在一起喝過酒,可那是為了把話說開,而且已經說開了,我們是高高興興分手的,誰知他卻……咳,他這一死,算是把我坑了,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對了,李兄弟,那案子現在查得怎麼樣了?有沒有線索?」
鐵昆眼睛盯著李斌良,李斌良也盯著他,慢慢說道:「要說線索嗎,已經有了一些,我們正在深入調查。不過大哥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就要把這案子破了,把那殺手抓住。到那時,就能還大哥一個清白了!」
「對,對,兄弟,你一定儘快破案,還大哥一個清白!」
鐵昆好像真受了冤一樣。
李斌良把酒杯推開,站起來告辭,鐵昆不再阻攔,陪李斌良走出酒店。分手時,他對李斌良開玩笑似的說:「李兄弟,你知道這是哪裡嗎?對,是揚州大酒店,就是我跟毛滄海喝酒那家酒店,那天晚上,我們倆就是在剛才那個包房喝的酒。那天晚上,我跟毛滄海也是這麼分的手。誰知他一去不歸,就這麼把命丟了。如果真是我乾的,李老弟你也要小心哪!」
「你……」李斌良心裡忽地升起一股火來,但馬上克制住了,哈哈一笑:「那好,大哥儘管放馬過來吧,兄弟接著!」
「哪能呢?哪能呢?開個玩笑,開個玩笑。好,李老弟,再見!」
鐵昆打著哈哈與李斌良告別。李斌良轉身走去,走出好遠,還感到鐵昆的目光在盯著自己的後背。
但是,他沒有在乎,他只是心裡覺得很痛快,覺得把那天街道上那口惡氣吐出去了。這是一次交鋒,在這次交鋒中,自己占了上風,那狂妄的鐵昆也得到了教訓。看來,他內心深處也很虛弱,也不像表面那麼強大,那麼不可戰勝。李斌良也對自己感到奇怪,今晚說出的話,與自己平日完全不同,好像是另一個人:「大哥儘管放馬過來吧,兄弟接著!」跟黑道的人物差不多呀。怎麼回事?他邁著大步,興奮地向公安局走去。
鐵昆坐在自己的車裡久久未動,看著李斌良的背影直到消失。他臉上的笑容早已不見了,心裡暗暗罵道:「敬酒不吃吃罰酒!好小子,走著瞧,我倒要看你能把我咋樣,看咱們到底誰輸誰贏!」
心裡雖然這麼說,恐懼卻不可遏制地向身心襲來。經過這段時間的較量,鐵昆已經意識到,這個外表文質彬彬的人並不像想像的那麼容易擺布,看樣子,他絕不會善罷甘休,案子已經過去三個多月了,他又經歷這麼大的打擊,可沒有一點鬆懈的意思,反而更來勁兒了,而且,已經查到了金嶺……看來,對他不能有任何僥倖和幻想,要想保平安,只有一條路……
只有讓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自己才能安全。
只有他死,自己才能活。
他在心裡惡狠狠地罵著,拿出手機放到耳邊,可剛按了一半號碼又想起了什麼,罵了聲:「媽的!」停下車,走向路旁的一個公用電話亭。他清楚,今後自己的手機和所有電話,在使用時都要格外小心。
現在,鐵昆又要呼喚那個兇殘的殺手了,要他來本市再掀波瀾,目的就是除掉一個人了。
這個將被除掉的人就是李斌良。
鐵昆打的是傳呼。在撥電話的時候,他暗想:這事成功後,全市上下肯定要震動,可震動就震動吧,他媽的人死了,誰也沒招兒,他們就是懷疑自己,也找不到證據,時間一長,一切就煙消雲散了。這種事也不是幹過第一回了……毛滄海這事屬於例外,主要是碰上姓李的了,把他除掉,難道還有第二個姓李的不成……
在他打畢傳呼,掛電話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接著聽到司機的驚叫:「大哥……小心……」
他還沒來得及回頭,一根沉重的木棒已經向頭上落下,他感到了後邊飛來的暗影,急忙向旁一閃,木棒落到肩膀上,他「哎呀」一聲,差點摔倒……
他回過頭,大叫一聲:「我是鐵昆,你們是誰……」
他以為,自己的名字一出口,肯定能嚇住對方。但他想錯了,打他的是一個青年漢子,一臉的仇恨,聽到他自報家門,手中木棒再次掄起,口中還怒吼著:「媽的,打的就是你鐵昆!」
鐵昆認出來人,一邊躲閃一邊對司機叫著:「快,快動手,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