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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51:30
作者: 薛濤
谷哥再去彩票站,呆很久也沒離開。人被讚美的時候,願意多耽擱一會兒。
這一次谷哥的投資比較大——投入四元錢,兩注。谷哥竟敢用自己的生日選號。
從前谷哥覺得運氣差,不敢拿生日選號。生日,是讓谷哥難過的一天。出生時所有的孩子都大哭,那是被新鮮世界嚇哭的。谷哥也大哭,還因為生他的女人不在場,他一個人在床上度過漫長的夜晚。他爸爸找遍醫院所有病房,再找遍大街小巷,都沒有找到她。他爸爸還在報紙和電視上刊登尋人啟事,可是沒能把妻子找回來。他爸爸去公安局報案,幾天後又抱著谷哥突然出現在外省姥姥家,翻遍姥姥家所有的屋子。他姥姥、姥爺都指著燈發誓,他們的女兒不在這裡。他舅舅還薅住谷哥爸爸的衣領,大聲喊著要他把姐姐找回來,不找回來就跟他玩命。
他爸爸甩開舅舅,哼一聲,「我連獅子、老虎都不怕,還怕你這熊樣?」
他舅舅重新抓住他爸爸的衣領,「你不就是個動物園飼養員嗎?你能看好獅子老虎,咋看不好我姐姐呢?」
他爸爸不吭聲,接著突然大哭起來。
谷哥也跟著大哭幾聲,引起姥姥的注意。姥姥扒開包裹瞧瞧谷哥,說這個小子長的不像爹不像媽,是不是抱錯的。姥姥說話的嗓門大。谷哥沒想到這個世界如此恐怖,繼續大聲哭。
生他的女人就這樣不告而別。
谷哥四歲的時候,他爸爸醉醺醺地叫谷哥來看媽媽,說他媽媽露面啦。谷哥很好奇,趕緊爬起來找那個女人。爸爸從床頭櫃裡取出一張相片,一個女人看著谷哥微笑。谷哥很幸福,就覺得那微笑是專門留給他的。打那以後,谷哥一難過就找來那張照片。他需要那個女人的微笑。
再長大些,谷哥發現爸爸也需要那個女人的微笑。他爸爸喝醉的時候,也要把那個微笑擺著面前看,還跟她聊天。
谷哥爸爸沒有輕易放棄尋找。最初,每星期去公安局打聽結果,後來是間隔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直到完全絕望。爸爸一天一天消瘦下去,比他飼養的猴子還瘦。前兩年他飼養的老虎丟失,他就悶在家裡等著警察來抓他,可是他卻被戒毒所帶走。臨走之前,他指著床頭櫃要回去取什麼。可是來抓他的兩個人死死扣住他,不讓他動一下。谷哥知道爸爸要幹什麼,可是一動不動裝作不懂的樣子。谷哥故意沒有幫他。谷哥自私,要把那個微笑留給自己,不想讓爸帶走。
半年以後爸爸還沒出來,據善財說他爸爸大概不能回來。善財說這個話的時候古怪地看著谷哥,就好像他說的話別有深意,或者不壞好意。谷哥沒時間跟善財兜圈子,更沒心情從他那裡打探消息。善財不過是爸爸的狐朋狗友,估計就是他帶爸爸學會吸毒的。谷哥不知道戒毒所是什麼樣的地方,反正那裡有飯吃,沒毒品,對爸爸來說是最好的地方。
谷哥小學畢業那天,谷哥背著乾癟的書包回家。善財正在谷哥家門前掛牌子,牌子上寫著「善財彩票站」。谷哥覺得不對勁,使勁踹牌子一腳,大罵道:「老東西給我住手!你家牌子掛錯地方啦!」
善財過來拍拍谷哥的肩膀,掏出一個紙條給他看。原來爸爸幹過一件大好事。爸爸欠他十五萬元錢,到期不還,用房子抵債。谷哥認得那幾行字,也認得爸爸潦草的筆跡。
谷哥結結巴巴說:「我家沒錢。我不騙你。」
善財說:「我知道,所以來收房子嘛。」
谷哥說:「我問你,我爸爸吸毒是誰帶著的?是不是你?」
善財趕緊捂住谷哥的嘴巴,「大侄子,不行亂說。你看看你叔的體格像吸毒的嗎?聽說你爸經常跟一個瘸子買毒品。」
谷哥記住那個瘸子,從此把天底下所有瘸子都當成仇人。因此,瘸龍一出現,谷哥就已經有八分反感,註定是一對冤家。
善財還說出自己的全部想法。收房子是沒辦法的辦法,他只好按照欠條上寫的辦;收下房子谷哥照樣有家可歸,他給谷哥設計好出路:收谷哥做乾兒子,谷哥還可以住在這裡,有吃有穿。善財自稱已經仁至義盡。
谷哥拒絕善財的好意。他給人當親兒子已經當膩歪,何況乾兒子。不上這個當。
谷哥執迷地去床頭櫃找那個微笑,可是它不在。善財趁他上學把屋子搞得亂七八糟,很多東西都錯位。收廢品的也湊熱鬧。只見大嘴虎帶著兩個人在整理廢品,抬頭看著谷哥憨笑。那是谷哥跟大嘴虎的第一面。大嘴虎來谷哥家收廢品,卻把錢給善財,根本沒把谷哥當盤菜。谷哥舉著菜刀衝過去。大嘴虎急忙舉起鋁盆做盾牌。善財媽呀一聲蹦到街對面不敢再靠近。谷哥繼續找那個女人的微笑,還是找不到。谷哥懷疑善財把那個微笑也當廢品賣給大嘴虎。大嘴虎故作鎮靜,指著外面的車子讓谷哥隨便翻。谷哥踹翻車子把所有的東西都掀下來,還是沒找到。大嘴虎乾笑著說,「我沒騙你,小兔崽子。」
谷哥無奈,揮刀把彩票站的牌子砍得七裂八瓣,木屑橫飛。臨走谷哥扔下一句:「我還會來的!」
打那以後,谷哥三天兩頭就來彩票站坐一會兒,這翻翻那找找。這是他的家他客氣什麼。善財也不敢說個不字。
有一天善財端著熱茶坐在谷哥對面,說:「侄子,咱倆談談。」
谷哥也不看善財,四外張望。
善財說:「你家這地方風水不錯,我賣的獎券前幾天抽中二等獎,獎金好幾十萬……」
善財勸說谷哥也買彩票,萬一中十五萬塊錢,用它替爸爸還債,這個房子還是他谷哥的。谷哥想贏回房子,同意買彩票。谷哥不富裕,全靠奶奶心疼,只能隔三差五買一張,一來就在彩票站里耗上半天。那個微笑還在房子裡呢,他不能不來。
谷哥雄心勃勃準備發橫財的時候,已經升入初中一年級。按照班級的「管理條例」,學習委員負責谷哥的進步,谷哥的一舉一動學習委員都有責任。學習委員偏偏是個愛打小報告的女生,隨時把谷哥的新動向跟老師報告。谷哥突然得到特殊關照,經常被老師找去談心,談心的內容廣泛,涉及理想、未來,也有昨天的作業、明天的班會。谷哥受不住,苦想一夜。他想在牢籠和自由之間做出選擇。後半夜,月亮爬上奶奶家的窗子,谷哥的心一下子亮堂起來。谷哥選擇後者,然後呼呼大睡,睡到第二天十點。奶奶幾次喊他去上學,他把頭伸出被子說結束,都結束。奶奶也不明白孫子說的是什麼,只好乖乖出去等谷哥起床。奶奶是個老實人,她生下一個不老實的兒子,不老實的兒子又生下這個不老實的孫子。一周後的上午,奶奶乖乖坐在外面等谷歌起床,可是沒有等到。後面的窗戶開著,風狠狠摔打著窗簾,谷哥已經消失很久。用谷哥的話說,他終於擺脫老師和學習委員的「追殺」。
谷哥要的是徹底的自由,把校長和老師都炒魷魚,自己管理自己。
善財要收留谷哥在彩票站幫忙,谷哥第二次拒絕他。連乾兒子都不當,小夥計更不要當。谷哥不給別人當馬仔,他要當老大。谷哥很快在一個小印刷廠找到收廢紙的營生,一周來收一次廢紙。第一次收廢紙,谷哥把從上小學以來的課本作業本也都算進來,一共五十三斤。
谷哥賺到第一桶金。同時,谷哥開始招兵買馬。過去半個月,谷哥又出現在彩票站。善財看都沒看谷哥一眼,自然也沒注意谷哥身後跟著一個小男孩。谷哥指著身後的小男孩給大家介紹:「我的一個小弟。」
善財放下茶杯,問小男孩:「叫啥名?」
小男孩怯生生答道:「鼠輩。無名鼠輩的鼠輩。」
彩票站里哄堂大笑。谷哥也乾笑兩聲,然後吆五喝六指著他,不許他們嘲笑。
大嘴虎問:「給谷哥當小弟,能吃飽飯嗎?」
鼠輩如實回答,「能。早上泡一碗方便麵,紅燒牛肉味的。」
善財把一口茶噴出來。鼠輩的臉通紅通紅,覺得江湖確實險惡,稍不小心就被江湖人士嘲笑。
鼠輩尷尬地看著谷哥,:「咱走吧谷哥。」
谷哥不慌不忙,從兜里掏出十元錢,扔到善財跟前,「買五張!雙色球,號碼隨機器打。」
大家都不笑,莊重地看著谷哥和鼠輩。
那是谷哥投資最大的一次,谷哥一分錢都沒賺回來,但是十元錢幫主人買到尊嚴。谷哥認為值。鼠輩也這樣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