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024-10-04 11:44:01
作者: 徐大輝
狼和狗一樣,嘴不同;賊和人一樣,心不同。——漢族諺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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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狼日夜兼程往香窪山趕,它就是狼王蹓蹄公狼。
這次它從百里之外的荒原深處趕回,大概懷著兩種目的:看望前狼王后杏仁眼,第二個目的是看看對面狩獵隊是否走了,如果他們離開玻璃山,就把族群帶回它父親獨眼老狼開闢的領地,香窪山是天賜的食品庫,吃也吃不完。
荒原的環境太惡劣了,大旱兩年,草越來越稀疏,主要食物野兔和鼠日益減少。因此蹓蹄公狼打算帶族群回來,涉及百多老少爺們的生命安全,它不敢貿然行動,經過深思熟慮,狼王決定自己親自回一趟香窪山,做一次偵察,做到萬無一失。
蹓蹄公狼身上的智慧越發顯現出來,它挑揀荒道走,晝伏夜行,避免碰上人,以免耽誤行程。
狼性決定它遇到捕獵的機會還是心發癢,中途它參與了素不相識的族群對一個騎馬人的捕殺。
一個帶槍的人策馬在荒無人煙的草甸子上疾馳,他是一個綹子的引全柱——糧台白沙子蔓,懷揣大櫃九海的親筆信,去亮子裡鎮打通場(買通關節),從匪巢到鎮上兩百里多一點的路程,飛馬兩天即將可趕到。但必須穿過那片恐怖或曰死亡地帶——狼屎灘,就不能不使鬍子們擔憂。成行前九海囑咐再三,並將自己的二十響盒子炮讓糧台白沙子蔓帶上,雙槍在身自然安全些。辭別眾弟兄們後,白沙子蔓策馬出院,去完成一項秘密使命。
喬裝打扮進城,雙槍掖得隱蔽,白沙子蔓擇其背靜荒道匆匆趕路,次日早晨便到達令人膽寒的狼屎灘。此刻,大霧纏繞,四周寂寥,鼓譟的蟲鳴召喚著狼屎灘從深沉的酣睡中醒來,顯然是徒勞的。
白沙子蔓鬆開韁繩,膝蓋緊緊夾住馬肚子,騰出手來握槍。他走進青草沒人的灘地。他警惕四周,儘量保持鎮靜,用緊緊攥槍來緩解極度的恐懼,果然奏效。但這樣的恐懼在他為匪的生涯中是不多見的。他破落地主出身,當過護村民團團長,日本人搞連甲制他任過甲長,後因人命官司,逃避官府緝拿而入伙當鬍子,識文斷字工於心計,深得大櫃九海的賞識。在綹子幾次背累(受難)時,是他出謀劃策,才化險為夷。他想:倒霉遇上狼群,喪其性命到沒什麼,完不成大櫃委以的重任,那就愧對了大哥和眾弟兄們。因此,他感到肩頭分量很重。
初秋不該出現這樣的天氣,大霧茫茫,使險象環生的狼屎灘平添幾分危險,野狼多在惡劣天氣里出沒。每遇險境,鬍子常用念咒語驅邪壯膽,白沙子蔓有板有眼地念那段走黑道咒語:「黑夜走路我不怕,我有銅手鐵指甲……」
咴咴!青鬃馬猛然駐足,粗直的腿有力地矗直,蹄子蹴地。白沙子蔓透過霧靄,發現草叢中隱藏的狼有數十隻。路過的蹓蹄公狼也在其中,沒人邀請它參加,它是主動加入同類行列的。
「天吶!」白沙子蔓知道大難臨頭,憑自己單槍匹馬與群狼搏鬥,彈盡之後也未必能衝出狼屎灘,最終呢,必然葬身狼腹。他把生的賭注押在手中的雙槍和坐騎上,渴望在子彈打光前衝破狼的重圍……然而,餓紅了眼睛的狼,哪裡肯放過送到嘴邊的可食獵物,兇惡的狼一次次衝上來,青鬃馬多處受傷,鮮血淋淋,它竭盡全力拼命與狼搏鬥,像槍林彈雨中那樣努力配合主人,想馱走主人。但是狼太多了,牆似地堵住退路。
糧台白沙子蔓雙手使槍,彈不虛發,狼倒地一片。狼仿佛被激怒,在一條黃色狼王組織下準備再次發起攻擊。面對狼口,他異常冷靜,死前必須做一件事——把大櫃九海那封信撕碎吞進肚裡,防止這封涉及綹子安全的信件落入外人手中。做完這件事,他驅馬拼死朝外沖。
狼似乎看出他的動機,瘋狂猛撲過來,青鬃馬被蹓蹄公狼掏倒,白沙子蔓隨之落馬後被幾隻狼掏咬,機械地舉起發燙的手槍,他知道子彈已打光。幾隻狼戛然停止撕咬,因懼怕黑洞洞的槍管而遲疑。
突然,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響傳來,打破了人狼對峙出現短暫的沉寂,揚起沖天黃土塵煙,伴著轟轟隆隆聲音移近。狼群被驚散逃走,由十幾輛膠輪大馬車組成的車隊路經此地。為首的車大板吆喝住牲口,抱著大鞭走到白沙蔓跟前,問:「兄弟,狼掏啦?你到哪裡去?」
「亮子裡。」白沙子蔓見來人表情冷冰,支出唇外的兩顆包牙說明他不厚道。但也必須求他搭救,結果怎樣就看命運如何安排啦。他說:「救救我吧,大哥!」扔過去匣子槍,「歸你啦。」
「俺莊稼院人要槍做啥?」車老闆使鞭杆把槍撥回到白沙子蔓跟前,思忖著是否救遭狼咬傷的陌生人。
「我還有些大洋,」白沙子蔓仍然努力,他捧上全部盤纏五十塊大洋,說:「腰裡就帶這麼多,到了鎮上,我一定重重地答謝你們。」
車老闆用舌頭舔下包牙,瞧瞧後面的車也快圍上來了,拎起大洋的布袋子,對他們說:「抬他上我的車。」
幾雙大手像搬運麻袋包,把白沙子蔓扔到車笸籮里。大車繼續朝前行進,車老闆打量救起的這個人:棕色瓜皮單帽,黑色對襟夾襖敞著懷,腰帶掖著兩把手槍,下身穿套褲,隱約可見裡邊藏著「腿刺子」(短刀)。見多識廣的車老闆,準確猜出白沙子蔓的身份——鬍子。
「救起一個胡匪再拉進城去,這可是掉腦袋的事……」車老闆用髒兮兮的指甲刮下包牙上的黃垢,覺得那些大洋沉沉地壓在心頭,「鬍子的東西要得嗎?」想到這裡,他的眼睛賊溜溜地轉,再有半袋煙工夫車隊就駛出狼屎灘,何不將他推下車,沒有走遠的狼就會結果了他。再說整個車隊自己是大板兒(車隊的頭頭),說一不二,其他人不敢說什麼。圖財害命,殺人滅口的歹意就這樣產生了,車老闆露出兇相,一腳將白沙子蔓踹下馬車,惡狠狠地說:「其實狼咬死人也只一口的事,不遭啥罪呀,兄弟,來世再見吧!」
轔轔馬車隊拖起塵埃霎時漸遠,連站起來的氣力都沒有的白沙子蔓,對生已不抱任何幻想,哪還會有人馬上從此地路過啊!坐騎青鬃馬被狼咬死,狼群一時被車隊衝散,很快就會捲土重來。
殺殺砍砍威威武武,歸終落個餓狼分屍的下場,悲矣慘兮。
「該死的大包牙,真狼啊!」白沙子蔓在生命最後一刻詛咒見死不救、又落井下石的車老闆。畢竟還有些時間,他咬破手指,脫下白襯衣,極簡練地把遭遇寫在上面。然後用刀子扎戳在草地上,希望日後被綹子裡的人發現……
蹓蹄公狼沒有參加對白沙子蔓最後的捕殺,它沒忘記自己的使命,提前離開狼屎灘。它當然不知道人類那個見死不救故事的結局:三天後,九海的鬍子馬隊發現那件寫著血字的白襯衣,撿起狼啃吃連肉星都沒剩下的白沙子蔓遺骨,大櫃九海半瞎的眼裡透出復仇的火焰。可想而之,鬍子想找到一個特徵明顯——長著兩顆大包牙的大車老闆並割下他的頭為死去的弟兄祭亡靈並不難。
三天後,蹓蹄公狼一覺醒來,令它驚奇地發現,七條狼趴在自己身邊,頭很低地趴著,這是狼俯首稱臣的表示。它明白了,這是黃色狼王的子民,投奔它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