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4 11:21:06
作者: 徐大輝
冷惠敏透過西廂房的窗戶看見一個魁梧男人走進當家的正房,此時她還不知道他是臧家的二炮頭吳相林,也是第一眼發現扛著瘮人炕席捲的人。
人世間第一眼往往非同尋常,醞釀了一個故事的開頭,他們倆後來的故事就是這樣,起初並未讓當事人感覺到,這個下午站在窗前凝望對面窗戶的冷惠敏情形如此。
「老五。」女人冷惠敏觸景生情,她回憶生命中重要的一個男人,布滿塵土的大白塊(大白塊:關東民居窗戶紙糊在窗欞外邊,整個一個大白塊故稱。),說明那個屋子許久沒人住。
若干年前魚亮子裡外邊大霧重新飄回來,臧老五赤條條在烏拉草上,突然挨了長兄臧佰傳的鞭子,在魚亮里的事成為一種傷心記憶的六年裡,她沒忘乾淨他,只是沒他的準確消息,最新最具體的消息,是來到臧家大院,從幾個嫂子言談中,得知老五幹了件蠢事,勾結鬍子搶了臧家一次,這種敗壞的事件在兄弟不和的大戶人家經常發生,處於劣勢的弟弟報復當家的長兄,用此方法成為經驗。
「老五給鬍子插扦。」大嫂說,接下去她寬容小叔子,說得幾分誇張,「這個恨人丁,使性子干出這等惡央人(厭惡)的事。」
說她的語言誇張是作為大嫂把小叔子的年齡說得太小,其實也沒那么小,當地風俗老嫂備母,小叔子在大嫂面前都孩子似的,做錯事也可原諒,所以她這樣說老五。大概當長兄的不這麼看,臧佰傳死活不肯饒恕,轟趕他出家門。
另幾個兄弟一起求情大哥饒恕老五不懂事,臧佰傳本來心也沒那麼狠,就坡下驢原諒了五弟一次。老五呢並不領情道謝,因拆散他跟三閨女冷惠敏,恨大哥丁丁的,說恨之入骨也成。往下老五墮落,揚言要娶一個為妻,臧佰傳覺得臉給五弟一頓猛搧。
「滾出去!從今往後你沒我這個哥哥,我也沒你這個弟弟!」臧佰傳說出句絕情話。
「天老爺餓不死瞎家雀兒!」老五平靜地笑笑,說。
走出臧家大院,老五臧代傳頭沒回,扯著脖子唱:
大麥秸,
小麥秸,
那裡住著個花姐姐。
十幾咧?
十五咧!
再停二年該娶咧。
媽呀媽呀陪我啥?
大銅盆,
小銅盆……
出了臧家大門去了縣城亮子裡,找那個窯姐太陽花……幾年後回到架火燒村,修了兩間草蓋泥土屋,至今仍在村子裡。昔日幾個弟弟一起勸長兄,管管窮困潦倒的五弟。
「咋管?他自己不往好草趕。」當家的臧佰傳說。
「哥,瞧他的房子豬窩似的。」
「給他蓋兩間房子吧!」
臧佰傳一揮手幾個兄弟不再敢提這個茬兒啦,背著長兄偷偷給老五送些財物,施捨總歸是碗邊子飯吃不飽,老五的窮困日子可想而知。
老五你現在日子過得怎麼樣啊?冷惠敏望著昔日臧代傳住的屋子想,等安定下來,去看看老五。其實,今天的臧老五不是幾年前的臧老五,當上了屯長,住上了新房子。
「三小姐,這屋子滿意吧?」管家楊繼茂進來問。
冷惠敏是來看房子,對楊繼茂說:「蠻好的,寬敞明亮。」
「三小姐滿意就好,我馬上安排人收拾。」楊繼茂說,「東家讓問你需要箱子柜子什麼的,給你預備。」
「我沒什麼東西,」冷惠敏指地上的一口舊地櫃說,「用它就行啦。」
「那我叫人漆一下柜子。」楊繼茂說。
冷惠敏看完房子,在院子裡走走,不知不覺沿馬道——騎馬可直接到達炮台上的甬道——走上院牆的炮台,裡邊空無一人,但是可以看出是男人的起居處,最搶眼的是牆上掛了張狼皮,從青白毛色上看是冬天獵獲的,對臧家不熟悉,她不知哪個炮手住在這裡,女人最容易發現什麼?
土炕上一件褂子,針線還在上面,可以推斷一個男人正縫自己褂子時被人叫走。拿起來看,大針小線的縫補得很好笑。她坐下來,拆下那塊毛邊補丁,重新縫製起來。
褂子有股男人的氣味,馬汗混雜槍藥味兒,老五身上沒有,不會騎馬又不摸槍的人沒有這氣息。氣味引走她的思緒,漫遊到河夾信子村,每次程笑梅他們來,屋子幾天都散不盡這種氣味。
如果不來架火燒,現在跟他們在深山老林里。冷惠敏做夢都想進山,程笑梅領導的報國隊有女隊員,騎馬挎槍多讓人高興,潛伏在屯子裡,搞糧食搞藥品,枯燥無味。盼來盼去,沒上山又做老本行,來架火燒部落村還是搞糧食,儘管隊長程笑梅沒說她以後在人圈的任務,自己能感覺到不只是搞糧食,肯定有更重要的任務。
在臧家順利住下來,完成了任務的第一步,往下做什麼,會隨時得到報國隊的指令,她想不出報國隊如何來向她下達命令,又不准她走出部落村,誰會來跟自己接頭?
「沒我的命令,你不准隨意出臧家大門。」程笑梅叮嚀她,「時時處處表現你是逃荒落難的人,寄人籬下,絲毫不能引起他們的懷疑。」
隱藏得越深越安全,冷惠敏懂得這個道理。臧家人用親戚的眼光看她待她,怎麼也不會把她往某個組織上想。
褂子縫補好,她用牙嗑斷線,收起來針線,疊好褂子平整地放在炕上,起身準備離開,這時竟有一隻鳥順著瞭望孔飛進來,用力過猛它撞牆暈過去,掉到地上,她拾起鳥,嘴對嘴餵它些唾沫,鳥甦醒過來,一隻藍羽毛小山雀,從瞭望孔放飛它,她做完這些事走下炮台。
秋天的夕陽落到臧家大院,火似的燒紅了半個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