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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0:28:58 作者: 徐大輝

  教育胞弟徐德富可謂費盡心機。堂屋的條桌上擺一個木製算盤,古樸典雅老式算盤是徐家的歷史象徵,財富經過它運算一毫一厘地積攢起來,每一輩當家人都使用它。

  

  徐鄭氏手裡拿張寫著算題的紙,一種祭祀用的黃裱紙。

  「德龍,我倆算一道題。」徐德富說,「你用算盤剋(計算)。」

  徐家的算盤是梨木架,骨頭珠子,徐德富從父輩手中接過家產的同時接過這個算盤,他從父親的眼神里看到此物的重要性,家鄉有句老話:

  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即將成為一代當家人,這個算盤子便有了特殊的意義。

  徐德龍當然體味不到徐家算盤的含義,在他眼裡只不過是一種計算數目的工具罷了,和大哥用玉米粒擺成的算盤無差別。

  當家的徐德富打一手好算盤,歸片、大扒皮他都熟練,使用起來得心應手,抓幾顆玉米粒放到桌面上,擺出算盤兒的樣子就可以算,而且是準確無誤。

  「你念,念數。」徐德富命夫人道。

  徐鄭氏念一道題,當家的事先編好的算數題:「十二垧三畝六分地打七石四斗九升穀子,一畝地打幾斗幾升?」

  徐德龍啪啦啪啦地打算盤,骨頭珠子磕在木框上聲音房檐水滴落地一樣清脆悅耳。而徐德富撥動玉米粒計算,卻沒什麼聲響。

  「多少?」徐德富先算完畢,認為準確無誤後,等著四弟算的結果。

  徐德龍抓耳撓腮,勉強算出的數字,自己也不知對不對。支吾道:「五斗,一畝是五……」

  「清楚說!德龍。」

  「一畝五斗二升穀子。」

  「德龍這就是你學的算盤?哪個先生教你的?」徐德富目光嚴厲,說道,「一畝地打五斗二升穀子,照這樣的產量,咱家的馬、牛也餵小米,不餵篩漏子玉米啦。」知道算錯,加之畏懼長兄,徐德龍不敢抬頭。

  「德龍你是王兒小放牛,不往好草上趕。」徐德富訓斥道,「整日玩啊玩的,德龍你十好幾歲,很快就要當爹了,這麼沒正事兒怎麼行?」

  徐鄭氏很是疼愛尚未成人的小叔,「老嫂比母,長兄如父」時時處處體現出來,見他挨了長兄的訓斥,從中解圍說:「德龍近些日子不是在學算子(算盤)嘛,以前他和你學歸片,剛搭個邊兒,哪兒那麼熟練……」

  徐德富白了夫人一眼,她不再說下去。他想起以前教四弟學珠算的情景記憶如新,那時四弟心不在焉,老是溜號,他說:「德龍我問你,這幾天你是不是總和西院大肚子閨女在一起瘋?」

  徐德龍望眼窗戶,心裡有事的樣子說:「秀雲就要和她爹搬家,搬走啦。」

  「哪一天?」徐德富頭一次聽到這個消息,心裡怎麼煩徐大肚子,也要關注一下。村子人的傳統觀念老守田園,今人叫戀土情結,故土難離故人難捨,沒特殊原因不能搬家,誰願意背井離鄉啊!

  「今天。」徐德龍再次望向窗戶說,「搬到老遠的地方去。」

  「我說嘛,四弟今天心像長草似的。」一旁徐鄭氏看出什麼,善解人意道,「德龍你想送送秀雲,去送吧。」

  徐德龍沒敢動地方,看著威嚴的大哥,沒他發話自己不敢去。

  「去吧。」徐德富揚了揚手說。

  徐德龍跑出去,徐鄭氏去收拾桌子上的算盤,徐德富說:「放著,等他回來接著算。」

  在獾子洞村,屬徐大肚子居住的土房最破爛,年久失修透風漏雨,搖搖欲墜了。家裡還有個值錢的物兒,一條不能拉車耕地、也不能瓜嗒嘴[1]的滾蹄毛驢,是妻子私有財產,從娘家帶來的,徐大肚子賭輸時要賣掉這條驢,都是她以死捍衛驢才得以保留下來。能帶走的家當是兩個行李卷和一口蛤蜊瓢子鍋(小印的),已經綁在驢背上。

  徐德龍畢竟是個孩子,他來送徐秀雲,卻不到她跟前去,趴在一截矮土院牆豁口上遠看,徐秀雲一趟一趟地從屋子出來,往驢身邊搬什麼東西,她不時瞥一眼牆頭上的他,然後又進屋去。

  一個叫傘小耍的人,突然騎馬遠道而來,在院子裡下了馬,朝屋子裡喊:「大肚子,我來領人!」

  屋子內沒人應答,甚至沒一點兒聲音。

  「喂,大肚子,你聽裝聾?我來領人。」傘小耍再次喊,他穿著氈疙瘩的腳踢地上的浮土,塵土像旋風一樣捲起。

  徐大肚子推妻子出屋,一直推搡到傘小耍跟前,女兒秀雲躲在她的身後,拽著母親的衣服後大襟,目光驚恐地望著來人。

  「你男人把你輸給我。」傘小耍打量著徐大肚子女人,看出他挺滿意,連連說,「值,還值七十塊大洋。」

  徐大肚子女人沒迴避來人的眼光,表情相當地平靜,無怨無恨的樣子。或許作為賭徒的妻子,這一天的到來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跟我走吧!」傘小耍指下馬背說。

  徐大肚子女人走向馬時,冷冷地望自己男人一眼,她笑了,竟然還能笑出來,說:「我知道早晚有這一天,也好。」

  「這個啷噹(多餘的)我可不要。」傘小耍說,他贏的是一個價值七十塊大洋的女人,年紀不算輕,模樣還不錯,粗米大飯還沒破壞她姣好的容顏……帶著女孩子不行。

  「秀雲,讓你娘走。」徐大肚子說,「咱願賭服輸。」

  「娘,你別走,娘!」徐秀雲拽著娘的衣袖不肯鬆手哭喊道。

  徐大肚子的女人一狠心,猛甩掉女兒,傘小耍抱起徐大肚子女人,掫上馬背。

  「且慢!」徐大肚子喊了一聲,氣脈很足。

  「你、你要幹什麼?」傘小耍愣怔地瞅輸家蟈蟈圓的大肚子,它又有什麼花花腸子啊?

  徐大肚子返回屋,端著硯台拿著毛筆出來,傘小耍疑惑地望著他。只見徐大肚子扯起妻子的粗布衣衫前大襟,龍飛鳳舞地寫了一首戒賭詩,究竟是給誰看呢?

  已將華屋付他人,

  那惜良田貽父祖。

  害人交滴淚如雨,

  典到嫁時衣太苦。

  出門郎又搖攤去,

  廚下無煙炊斷午。

  傘小耍馱著徐大肚子女人走了,女兒秀雲撕心地呼喊娘,那個女人沒回一下頭,寫著戒賭詩的衣衫,在晚秋獵獵冷風中引魂幡一樣的飄動,漸漸遠去。

  徐德龍趴在牆頭目睹所發生的一切,他不懂眼前發生的事情,賭場上的規矩他更不懂,輸了房子給房子,輸了地給地,輸了老婆自然女人給人家領走。

  徐大肚子牽著那頭毛驢,驢背上馱著包袱,帶著徐秀雲出院。徐德龍跳下牆頭跟在後面,一直跟到村頭他才停下來,少女徐秀雲回望了幾次,浸透淚水的目光射進徐德龍心房,還沒到懂得心痛的年齡,他只知道戀戀不捨。

  [1] 瓜嗒嘴,指驢發情。農諺云:「馬浪嚇嚇叫,牛浪哞哞叫,驢浪瓜嗒嘴,豬浪跑斷腿。」浪,指發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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