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都是鏡子 彭定安先生
2024-10-04 10:22:16
作者: 劉兆林
這題目在腦子裡轉了幾天之後,亂鬨鬨的+許多漢字逐漸冷靜了,只剩四個字還耀婿閃光地在眼前活躍著:正人君子。又冷靜推敲幾日,這調個字仍不倒,仍在熱烈地狗光,這才敢下筆寫來。
他的正人君子之正,不是一臉肅殺一本2經的正,而是端正的正,不走邪門歪道的疋,心正的正一個人心正不正,臉上是寫著的。他臉上時常滋潤出的微笑就是心正的寫照。他真的是時常流露出笑的。我看到的他的笑都是微笑,都是理解了別人的幽默時由衷的不出聲的笑,而不是那種雖然聲音不小但很乾巴,很勉強,很心不在焉的奸笑\冷笑、嘲笑或假笑。憑我多年的經驗,那種從不會心地笑一笑的人,大多心術不正或心地不善。彭安定老師那些常常是被別人哪怕不很強烈的幽默感染出的微笑,從不用調動眉眼和皮肉參與就悄悄產生了。他的並不用力就產生的微笑雖不譁眾取寵,卻是很有力量的,這說明他心中存有許多善和真誠。舞會時,他不跳,但他文質彬彬坐那兒微笑著欣賞他人的舞姿,那是對舞者的尊重。喝酒時,他不喝,但他溫文爾雅坐那兒微笑,並不是他有許多閒工夫而無時不輕鬆得發笑。恰恰相反,他時間緊張得要命。他有許多學術著作和論文要寫,加上接二連三的學術會、工作會和各種評委會,幾乎使他每天的時間都按小時排好了。近幾年因工作關係,我多次和他同開一個會時見他這個會剛剛結束就又奔另一個會去了,甚至此會沒完,他便急忙先發了言而請假到彼會去。正因他自己的時間極其緊張,他才辦什麼事都很守時。他的守時既是對自己時間的珍惜也是對別人時間格外的不忍浪費。他崇敬的魯迅先生不是說無端空耗別人的時間無異於謀財害命嗎?所以他答應參加的會就一定準時趕到。有時正在外地他也要放棄馬上就要進行的觀光內容而趕回去,並耳不計較交通工具的好壞。在如此精打細算使用的時間裡,他竟能常常以微笑對待他人的一言一行,實在難能可貴。用微笑面對他人的個性,這大約就是他自己的個性吧?
有次彭定安老師請我和元舉、原野到由他當院長的東北大學文法學院去作關於讀書的演說。我們三個傢伙思想並不深刻,無非靠些俏皮膚淺甚至輕浮的話逗引大學生們笑而已,譁眾取寵的心思很重。比如我率先作的開場白是這樣說的:「我最大的願望是在座的同學們只喜歡讀我的作品,而不喜歡讀別人的作品,:包括元舉、原野的作品。但這是不可能的!」同學們都笑了。我發現坐在台下的彭定安老師也微笑著。我的情緒因之受了鼓舞,往下講得愈加興奮。如果他聽了我的話毫無反應,我會琢磨他是否思想深刻得對我膚淺的話不屑一顧,甚或正城府極深地暗自嘲笑我呢。可是他身子一動未動,臉上卻極自然極燦爛地洋出微笑了,比鼓掌,比說一大堆表揚的話還起作用,不僅鼓舞了我,元舉、原野也像要在裁判面前多爭得幾分似的,精神極其振作地幽。默起來,他倆妙語連珠博得陣陣掌聲和彭定安老師更由衷的微笑。我明白,這效果絕對是與彭老師在台下用微笑獎創造的環境分不開的。作為一個學者和長者,他的微笑就是一個良好的環境。這我很有體會,與不能作為良好環境條件的長者同日而語時,不僅難於產生激情,原有的一點熱情很快也會萎滅的。難得的是,他不是一次半次而是經常以這樣一言不發的微笑把晚輩們還不自信的優點鼓舞得蓬勃開來。去年我和他一同到外地參加一個文學方面的會,歡迎晚宴時我倆同桌並且挨坐。那一桌他是長輩,他不善飲酒,而中青年作家們湊一塊不暢飲一番是很掃興的。我跟他說有個小品諷刺賣假酒的,買者指責賣者酒里摻水了,賣者卻更正說不對,我這不是酒里摻水了,而是水裡摻酒了。彭老師聽了又是會心地微笑。我趁機又說您也把礦泉氷里摻點兒酒,和那些酒里摻水的(大家喝的都是低度酒)同志們干一杯。他真就微笑著這樣做了,使得滿桌作家們情緒特別好,你敬他勸哮飲得十分開懷。假設他不是這樣而是一本正經7臉嚴肅地堅持說不會喝酒並且堅持滴酒不沾,那一桌歡迎晚宴該會多麼掃興啊。
作為晚輩們成長的一片環境,他發揮了不少滋養的作用。他每次會上一點也不引人發笑,但每次都有新鮮見解新鮮丙容的有條不紊的發言,都是滋潤後生的雨露。我省不少中青年作家得益過這種滋潤。起這樣作用的還有他的評論文章。記得胡小胡的長』篇小說《太陽雪》樣書剛出來時正趕上過春節,小胡就把自己這部新作當拜年禮物送給彭定安老師了。』彭老一氣讀完這部五十多萬字的長篇,又放棄了春節期間的一切娛樂活動,一連寫了三篇評介文章,後來又在該作品的研討會上作了中心發言。
他做學術報告和會議發言總是內容豐富,並且總是因新鮮的思考和有條不紊的表達而吸引人。但他平時說話不多,而且不是一般的不多,偶爾有幾句也不生動。但他不多也不生動的話卻是一言九鼎的,或說是君子口中絕無戲言。1996年他以遼寧省魯迅研究會會長名義出面籌辦紀念魯迅逝世六十周年大會,一是籌措經費,二是組織安排會議開法。省作家協會算舉辦單位之一,我代表作協參加了籌備會應事情商定之後,他說讓我代表作協和作家大會發言。我說作家協會是得安排個發言的,但是誰,得回去商量一下定。他說就定你了。我說我們書記可能參加會,他發言吧。彭老說還是你有代表性。我說回去定。開會前我報了書記和我到會,書記發言,並讓書記直接跟會議主持人通了話。在我的觀念里,誰職務高誰最有代表性,因而我沒作發言準備。
第二天,我坦然無事坐主席台上認真聽別人講話,卻聽主持人點到了我的名字。我忽然頭嗡的一聲,手足無措了幾秒鐘。但上千人的隆重大會,還有不少北京和外地來賓,不容我作推卸責任的解釋了。我閉眼迅急構思了一下,記起幾天前曾在隨身帶的筆記本上寫過幾段關於向魯迅學習的話,便慌亂掏出來硬著頭皮走上講台,把那既無開頭又無結尾的幾段話念了一遍,自我感笨糟透了,回到坐位時臉還燒得不敢抬頭。可馬上聽到了作為大會主報告人的彭老師說我非常贊成方才作家劉兆林同志的講話,他說「一個中國人,尤其是一個中國作家,不讀魯迅,那是最大的淺薄,如果再來嘲笑魯迅,那就不僅淺薄而且是輕浮了」,這話很對!
在那麼大一個會上如此雜亂無章的發言,在有些領導眼裡實在是太沒水平了,可學者彭定安卻給以讚揚,我發燒的臉一下冷靜下來。散會後在餐桌上我一再向他和書記解釋說沒作準備出醜了,他仍是那麼由衷地微笑著說:「不是定你發言的嗎?我以為你故意用散文詩的形式發言呢,無意中創新了!」我這才領教了他口中是無戲言的。
作為學者的他,才華和貢獻不用我說了(我也說不出子午卯酉來\磚頭厚的《創作心理學》和魯迅研究等著述堂皇地在那兒擺著呢(好幾十萬字的理論著述能寫得那麼有文采是不多見的),因而我特別想知道一點兒他的家庭生活和情感世界。但由於對他的尊敬,一直羞於開0。我就從他的衣著上判斷。他的衣著是雅致而有生氣的。冬天他好穿一件黑呢大衣戴黑呢貝蕾帽。若光是這些,就不僅毫無生氣可言而且近於修道士的服裝了。可是,一條鮮紅的領帶加一條火紅的圍脖,一下子像把火炬點燃出他內心的熱情和美來,大有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的感覺。他的儒雅內向而又不過分的學者風度在遼寧作家群里別是一番獨特。那些參加過戰爭,在戰火和轟轟烈烈的大運動中寫下名篇佳作說話高聲大嗓喜怒哀樂溢於言表著裝大眾化的老作家們,是一大片可愛的風景。彭定安老師在這一片風景中獨特而又融洽地存在著。別的老人高興時可能直接向我講講自己的老伴或家方面的事,我卻從沒聽彭定安老師講過。愈是不講愈誘我想知道一點兒,不是有探隱癖,是想對長者的生活方式有所了解,以便學1。有一天暮色蒼茫的時候,我去他家送第三屆東北文學獎評類材料。他是評委。按了三遍門鈴都沒有回聲,我邊自責沒事先打個電話而白跑了,邊作了要走的準備又按一次。不想門鈴聲過後屋裡傳出窸窸窣窣有些奇怪的動靜。我杧大聲問了一句「彭老師在家嗎?」怪聲忽然止了,他的老伴出來十分不好意思地道歉說老彭散步去了,以為是「老彭」回來了呢,想嚇唬嚇唬他玩兒!
只這一個細節,可以想見他夫婦感情的豐富和美好,他的家庭生活一定是幸福和有趣的。怪不得他臉上除了深思外,總是由衷和自如的微笑。他學業的才華和成功一定與這位常常在家裡嚇唬他玩1的夫人有極大關係。這也使我聯想,他的治家態度一定和治學一樣嚴謹的。
1997年7月4日
(原載《芒種》1997年1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