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留墨

2024-10-08 17:16:54 作者: 劉兆林

  如果不是因為壓韻方面的考慮而流傳出「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說法,那蘇州當是天下第一美城。不然就該說成「上有杭蘇,下有天堂」了。之所以忽然咬嚼起這兩個字的順序,是我最近去了趟蘇州,並且是在幾年前兩次到過杭州之後才去的,印象是後來者居上(也許與去兩地的時間相隔較長有關)。而原來我這個孤陋寡聞的關外人並沒把蘇州當回事,以為蘇杭是一個地區的代名詞,杭州是主體,只是為了與「天堂」押韻才組合成「蘇杭」的。不管什麼原因有的蘇杭這一詞組,蘇州肯定值得一去。「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到蘇州的當天下午,我們便去這首幾乎家喻戶曉的《極橋夜泊》唐詩所描寫的意境體味了一番,晚上恰好就下榻在離寒山寺不遠的楓橋賓館。

  頭次到蘇州,竟在名氣極大的楓橋住了十天,這很讓我滿足。我有個習慣,到了特殊一點的地方,總要留個紀念的。而紀念品除了拍下的照片和記在日記本上的文字外,定然少不了帶回當地的一兩件實物。照片是人,文字是事,實物才是那個地方的象徵。光照片而沒實物就組不成「人物」這個詞了,而人物在小說創作中最為重要,所以對我們小說作者來說當然要格外重視它。現在照相技術的現代化差不多連傻瓜都能拍下不錯的照片來了,特別看重獨特的紀念物就成了極自然的事。我家裡的紀念物就有石頭、壁掛、鋼盔、寶劍、刀子、酒瓶子、蓋了當地書章的書……等等不少。那麼蘇州的紀念物帶什麼呢?臨走的頭一天上街買了幾把印有寒山寺字樣的木扇子,一盒可攜式毛筆,和一軸裝裱好了的民國時期書法家張繼寫的唐詩《楓橋夜泊》拓片。我最看重的當然是這幅字畫,晚上抖開往床上一展,頂床頭抵床腳,足足一人多高,其字蒼勁古樸,飽滿瀟灑,確是古城蘇州具有典型意義的紀念物。但大家讚嘆一番後說可惜是幅拓片,掛家裡黑黑的像一大片烏雲太壓抑了。不無遺憾地捲起時我忽然被它並不壓抑的背面觸發出一個靈感:何不利用背面創作一幅新字畫呢!一面是古人的作品,另一面是今人的集體創作,今古兩幅字畫附於一體,掛時今面朝外古為今用,既紀念了蘇州又紀念了蘇州之行的作家們,實在是妙極了。而且我們一行中確有好幾位的字是拿得出手的。中國作家協會黨組副書記王巨才是此次中國作協執橋創作基地掛牌後接待的第一個作家採風團的團長,每到一地需要題字留墨時大家都先把他推出來,他大字小字都寫得不錯,身份又擺在那兒。著名詩人邵燕祥是副團長,他機智幽默不僅能詩會文而且善字,到了留墨的句子需要講究文采的時候,就由他執筆,他的字文氣足,且句子也有詩意。還有書卷氣較足的徐城北先生,他的字規矩嚴謹多少帶點學究的講究。大畫家尹瘦石先生的兒子尹漢胤對書法很在行,老同志們不肯出面時他就當然被推出露上一手,他的字有個性有骨氣有鋒銳。還有湖北文聯的副主席李傳鋒,此行雖沒輪上他代表大家題字,但在本省可是常常有人請他題的。北京宣武區的李金龍,他的字不一定有多深功夫,但也是認真練過的,加之他熱情豪爽,寫時花拳繡腿一揮而就的氣勢也頗能迷惑一些人。不是還有字因人貴一說嘛,我十分敬重的前輩小說家林斤瀾先生儘管一再聲明自己沒練過書法不會用毛筆寫字,但我每次見他和別人一道簽名的字都因十分獨特而格外顯眼,很惹我喜愛……可只一張字紙請誰寫怎麼寫呢?

  書法是有講究的,雖然我圖的只是留個紀念,也還是別弄出笑話來為好。我便到隔壁同尹漢胤商量,他是此行的組織者。在同里拜謁柳亞子故居時,因漢胤父親與柳亞子是同鄉老友這層關係,管理人員特意請他留墨,他揮筆寫了「今屈原」三字,頗講究的。我敲他門時巳是夜裡十點多了,他正同同屋的徐城北在閒聊。我說明意圖後,城北先生一口否決說這不符合書法要求。我怕的就是老同志們死認規矩不肯寫,竟先撞徐先生槍口上了,忙向漢胤求援。漢胤聽我是想通過留墨來紀念這次採風活動,還要以此寫篇文章,這等於在支持他的工作,他便在心理上產生了支持我的積極性。我說能把這次活動的時間、地點、內容和人員在這幅字上體現出來就行,格式不格式我不在乎。城北先生說那成啥了,要寫就得合點規矩。漢胤就綜合我倆的意思設計了一個方案:把整幅紙劃分為四部分,頂天為一部分,占一尺,由邵燕祥老師寫小字題額;立地為一部分,占一尺,由大家簽名;中間部分約四尺,豎著分兩條,右條占三分之二,由王巨才老師作句並用大字寫出;左條占三分之一,由城北先生作跋並用小字題出。我怕城北先生再提出什麼不合規矩之說,連忙大加讚揚漢胤的方案:「妙,非常妙,作協黨組領導的大字占核心地位,為主旋律,其他的百花齊放。作家代表團集體創作的一幅字畫,既突出了主旋律,又發展了多樣化,應該評『五個一工程』獎啦!就這麼寫吧!」城北先生說章法差點就這麼寫也不是不可以,但讓誰先寫誰後寫也是難題,弄不好誰不寫就尷尬啦!我說城北老師有經驗,您說這難題該怎麼解決呢?城北先生說時立場已和我站在一起了:「漢胤這麼個排法倒是可以,寫卻該讓巨才書記先寫,他是大字又是主句,用兆林的話說是主旋律,他把主調定下來了,其他人才好搭配結構,酌情發展多樣化嘛。燕祥的年齡和文學名氣,在我和巨才之上,也有讓他先寫的理由,不過不讓他先寫也不為過,因給他留的是頂天題額的位置,已屬在先了。我當然要在他二位之後寫的。但有一個問題不能忽視,就是林斤瀾老先生。他不善毛筆字是事實,也從沒給人寫過,但按輩分和在文學圈兒的聲望,該把他擺在前面的,中國文人不能不講長幼。這事先可以問他一下,請他寫,他肯定不會寫,這一路大家都看見了。他自己有了不寫的話,你再讓別人先寫就不失禮了。簽名請他先簽,就圓圓滿滿了。其他人年齡資份都差不多,誰先誰後問題不大。」一幅字讓城北先生說出這麼多講究來,虧我沒冒失地讓人家去寫。我幹事性急,看看表雖已十一點多了,還是馬上要找巨才書記去寫。城北先生說明天再寫吧,半夜了還去叫人家不禮貌。我嘴上說好好,出屋便敲了林老的門,林老果然說不寫。於是我立即回到自己屋叫上同住的李傳鋒幫拿了筆墨又去敲巨才書記的門。我想他就是躺下了也會起來的,他這人官兒是不小但一點兒架子沒有,打擾他一下就是不高興他也不會卷面子的。他的隨和和平易近人在作家當中是有口碑的。多日來每到一地參觀座談時,總是金龍我們這些不大講究禮節的傢伙走在前面說在前面,仿佛團長不是他這個堂堂的中國作協黨組副書記而是金龍這個宣武區文化館館員。此行他既沒帶秘書,也不用漢胤給拎包提箱什麼的,可他輕輕說句什麼大家卻很聽。我毫無負擔敲開了他的門,他剛洗漱完畢要睡而沒睡。他謙遜地笑笑果然沒拒絕說:「這主意不錯,不過還是讓他們老同志寫,我的字不如他們,他們寫了我跟著簽名是了!」我把商量好的方案跟他一說,又說馬上要分手了,今晚寫好主旋律,明天最後一天好讓大家充分百花齊放!他只好和顏悅色點上一支煙,讓我和傳鋒幫著琢磨句子。我想這屬於他的創作,好壞文責自負,也就沒怎麼琢磨。他特別認真,自己先在另紙上寫了幾對句子,最後讓我們幫著選定了「雅集梘橋留永憶,惜別姑蘇期華章」。寫完他讓我們先簽名,我說這是你的作品,文責自負的,你必須落款,我們要在下面簽。他的主旋律完成後已是午夜十二點多了,我只猶豫了片刻還是敲開邵燕祥老師的門。他精力過人,每天都要參與我們的業餘口頭創作活動尋開心,而且總像說「三句半」似的,最後由他說的幾個字畫龍點睛一錘定音,把一個生動的故事又推向幽默的高潮。有時茶餘飯後我們惡作劇編排誰的笑話,他也參與,不知不覺中我們結下了忘年友誼。此時他正在看書,見我深夜請字不僅沒拒絕反而很感動,思忖片刻就伏案將留給他的一尺空額寫好了。看來他真是常寫字的,沒用認真計算就把規定的一塊地方布局勻稱地填滿,瀟灑而秀美:「粉牆青瓦榜聲涼,洄溯泛之水一方,安得雲嬌明月怒,詩思奇警寫周莊。」詩後是一段更小字的註解:「龔自珍詩云,西北有嬌雲,又雲東海潮來月怒明,予深愛之。丁丑秋月來游崑山,以未訪先生羽玲為憾。幸一遇周莊,略彌補之,即行一首書章,兆林兄兩正。」對於他使用兆林兄這一稱呼,我再三說使不得!這對於他固然是謙虛,但我怎麼敢和長我十五六歲的大家稱兄道弟?可燕祥老師還是這麼寫上了,不僅此次這樣寫,分手後我們互相贈書時他仍是這麼寫的。多日來他的確和我們中青年人魚水一般打成了一片的。我想,這便是大家風範吧!他用毛筆寫的書法沒加標點,我請他解說一遍,才十分感動地道謝退出。路過漢胤和城北先生門口見燈還亮著,也顧不得是否會惹他們煩了,我興奮地把字拿給他們說,看看吧!我主要是說給城北先生聽的,因他說了「邵燕祥寫我就寫」的。他倆看後齊說寫得真不錯,尤其城北先生說看來一定得寫了,我得認真琢磨一下才好。那樣子仿佛作自我批評似的。漢胤說一個寫了聯,一個寫了詩,你就寫個跋吧,把咱們一行的活動都跋進去!城北先生連聲說是的是的,我才退出。是時已經下夜一點鐘了。

  第二天所有集體活動結束回到楓橋賓館時,又是晚上十點鐘了。這回不待我問及城北先生,他已主動向我說跋文擬出了,正交漢胤過目呢,推敲一下馬上就寫。看他對寫字如此鄭重,我便也極鄭重地為他泡了一杯好茶,端給他時說「高末」已經沏上,請先生醞醞情緒好用筆。「高沫」即高級茶葉的末兒,城北先生一路總講有位死要面子的窮文人喝不起茶葉總買茶葉末兒,別人問時卻非強調說喝的是「髙末」的笑話。城北先生對我分外的敬重似乎有些不自在了,連連說幹嘛這麼客氣呀。他從漢胤手裡要來他的跋稿,戴上眼鏡古學究那般認真寫起來。他的字確實見些功夫,造句也文得很:「丁丑秋日,中國作協代表團一行十二文友會聚姑蘇楓橋,呼朋嘯侶,暢遊新區舊城,泛舟七里山塘,吳江拜謁亞子故居,崑山糊塗樓煮酒作詩,更訪張家港、洞庭雙山(東山、西山)。朝夕相處,得人生幾日小閒,留童心歡樂長久,實為快哉!分手之際,兆林展示張繼拓片一幅,請燕祥詩人題額,巨才大家書句,余作跋,眾文友落名成一雙佳作。城北作跋並記1997年10月27日楓橋。」不怪城北先生說道兒多,他的字寫得確實也講究,跋文也講究並完全屬實。就說跋中「崑山糊塗樓煮酒作詩」一句吧。那晚在崑山市文聯所在的「糊塗樓」喝酒時,崑山文聯主席楊守松確實讓每人乘酒興各作糊塗詩一首,並當場題於留墨簿上。我酒後忘形,作了首打油詩,把當時在座的文人名字都戲寫進去了:「莫道京城龍祥峰麗,還說崑山松林景宜。今宵全是文夫巨才卓人相聚,喝它個吳漢不分一塌糊塗去。」其中的城是徐城北,龍是李金龍,祥是邵燕祥,峰是李傳鋒,麗是馮京麗,松是楊守松,林是林斤瀾和劉兆林,景宜就是景宜,文夫是陸文夫,巨才是王巨才,卓人是徐卓人,吳是吳志實,漢是尹漢胤。糊塗二字是主人規定死了的,必有不可。城北先生一段跋文把十來天的要事盡括其中,我們幾個中青年看客讚嘆一番便要搶著簽名。城北先生連說慢,慢!然後沖我說簽名必得斤瀾老先生在先不可,還不拿他那裡去,一會兒怕是要睡了。大家又連說對,對,推我快去林老房間。我一看表,已十一點多了。出去看了看,林老屋燈還沒熄,便興奮著去敲門。敲聲未落,只聽林老一疊聲應道,來了,來了!他穿著睡褲手拿一卷厚書,也沒問何事便讓我進屋,可見老人的厚道。一路上他老人家也是和我們中青年人玩笑不斷。有晚,此行最年輕的李金龍在酒桌上神吹起他在自己供職的北京宣武區地界呼風喚雨的故事,吹得大家讚嘆不已,多喝了許多酒。不知林老是真為他感動了,還是諷刺他在吹牛,忽然端杯站起來說:「金龍兄,林大哥敬你一杯,往後若是到了宣武地界,還望多多幫助,干!」他倆在歡呼聲中碰杯而干。今晚見我是請他來簽名,連說好,好。待接了筆在我指定的首位要簽時,又說我這筆丑字可是煞了大家的風景啊!於是一揮而就。嗬,哪裡是煞風景啊,分明是錦上添花!林斤瀾三字,一字一筆甩下來,又字字斷得分明,既老道又有點兒童體的味道,特別像他鶴髮童顏的形象和返老還童的性格。我的叫好聲也鼓舞了已經脫衣睡下的林老的夫人谷葉老師。我說谷老師啊,林老師已經和您沒有共同語言啦,您再不一塊留個名,回家怕要離婚的!我之所以敢這麼放肆地同他們開玩笑,是因為白天在蘇州樂園乘過宇宙飛車後已這樣開過一次了。蘇州樂園的宇宙飛車十分驚險,檢票口處明文寫著老年人和高血壓、心臟病患者禁人。可二老一高興都加人了飛天隊伍。檢票員一眼就把谷老發現了,立刻把她排除在外,而而對她身後的林老,卻毫沒猶豫就放行了,可見林老顯得多麼健壯年輕。到得宇宙飛車開起來時,才懂得什麼叫驚心動魄和提心弔膽了。我們先出來的正驚魂未定地擔心林老會不會出事,忽見林老滿面紅光出來了。大家一陣歡呼後,我極度興奮地開了二老一句玩笑:「飛天的感覺真是太妙了,林老飛了天,谷老沒飛著,這回二老沒共同語言啦!大家又是一陣開心大笑,連林老和谷老也一起大笑了好一陣兒。所以此時我只一稍稍一請,這位滿頭一根黑髮也沒有了的老人便在被窩側身接過筆去,讓我將紙捧於床前,她半躺著,懸腕緊挨林斤瀾名後寫下谷葉二字,雖不如林老的半童體字活潑,可分明比林老的老道。我連說了謝謝後又開了句玩笑:「這回您們又有共同語言啦!」我回屋把二老簽名情景一說,沒簽的人們不用讓,一個接一個奮筆簽了。結果是個個龍飛鳳舞,似乎剎那間書法水平都產生了大飛躍,連從不用毛筆寫字的白族小說家景宜女士和一路上從沒動過毛筆的馮京麗女士也把名字寫得飽滿有力瀟灑漂亮,讓男士們毫不違心地誇讚了幾句。大家興奮之後,漢胤說都蓋個名章讓畫面見見紅就更完美了。忽然有人出主意說,讓景宜和小馮把她們用的口紅貢獻出來,每人按個手印代替名章不也見紅?她倆欣然從命。漢胤先在另紙上試了試,說不行,大家才罷了。至此,中國作家協會楓橋創作基地第一批作家採風團集體創作的一幅書法作品於1997年10月28曰午夜十二點多鐘完成了。除前邊單獨題字落名的王巨才、邵燕祥、徐城北三人外,在字畫下端簽名的是(排列無序,按紙上實況列出):林斤瀾、谷葉、李金龍、尹漢胤、白尼景宜、馮京麗、吳志實、李傳鋒。我沒寫字,回家後在最末蓋了自己的名章,又在末角處蓋了枚「唯吾知足」的閒章。這樣漢胤遺憾的紅色也有了。

  這張字畫如今正掛於我的臥室。每日早起晚睡時望上一眼,十二男女老少文友便躍然紙上,似仍在蘇州河上同船聽晚鐘,吳縣太湖岸邊望落日,崑山糊塗樓里煮酒亂題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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