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語
2024-10-08 17:12:36
作者: 韓少功
這裡說的暗語,都是普通語,只是暗含著言說者們各自特殊的感覺經驗,不容易被聽者理解。嚴格地說起來,這些普通語都是必須小心提防的暗語。有關例證太多,這裡僅略備幾則:暗語一:地主
太平墟有壞地主,也有好地主,最好的一個要算嵩山大隊的喬爹。據說鬧紅軍的時候,紅軍殺了他的一個兒子。後來國民黨軍隊殺回來,有人勸他報仇,說縣裡關了好多共匪,你老人家與縣太爺是朋友,何不要縣太爺給你殺幾個祭墳?喬爹嘆了口氣,說我與縣太爺至交不假,我要他上午殺,他不會拖到下午;我要他殺三個,他不會殺兩個半;只是殺得再多,我兒還是活不轉來呵。
他沒有報復。大概就因為這事,共產黨奪取政權以後對他網開一面,雖然定為一個地主,列為階級敵人,但只是劃了一塊地讓他去勞動改造,種點紅薯和包穀,自己養自己。幾年前的一天,我在山路上遇到他,發現他老得駝了背,一隻眼球蒙著白絮一朵,是嚴重的白內障。他不認識我,見我讀書人模樣,當成鄉政府的幹部,「幹部同志,我一定要請你幫個忙呵。」他遞上一支皺巴巴的紙菸,「政府還有沒有地主分子的指標?要是還有,你一定要照顧我一下,給我一個,我實在是困難呵。」
我以為耳朵聽錯了,以為他在開玩笑。
他不是在開玩笑,說著說著眼淚都出來了。「我真是沒有活路了。今天一張紅紙來,明天一張白紙來,都是來要我的命。我有五個侄兒,八個外甥,還有六房表親,你說我還能活麼?我怎麼這樣沒有八字呢?我這樣反動,什麼壞事沒做過?政府英明偉大,怎麼就不再定我一個地主?……」
我後來才明白,他是說他的親戚多,需要送禮的紅(紙)白(紙)喜事也就多,人情負擔實在不堪承受。想來想去,還不如當年勞動改造的時候,親戚們都不敢與他沾邊,鄰居們也不敢與他沾邊,一個人倒也吃了碗安穩飯和清靜飯。他不知道「地主」這個概念早已消失,不知道「地主」這個概念在很長時間內曾讓人們心驚肉跳,更不知道鄉政府眼下掌握的扶貧涉及到貸款、化肥、種籽、糧食、棉衣但獨獨不可能有什麼「地主」指標分配。他完全不明白這一切。
他老淚縱橫,感慨命運如此不公,竟把他的地主帽子給摘掉了。他甚至羨慕一個過失縱火毀林的刑事犯,說「他八字好呵,好得不得了,還沒怎麼反動,燒一把火就住進牢里去了,什麼紅紙白紙都沒有了。這人與人比得麼?」
暗語二:開會
我調入縣文化館工作的時候,時值文化革命後期,同事們最喜歡開會。開會的吆喝聲一起,大家涌到會議室里,擺上茶,擺上煙,興致勃勃,摩拳擦掌,一個要好好開上一把的勁頭。先是閉著眼養養神,薄薄地汲幾口茶水潤潤腸胃,等館長把某個上級文件讀完,好,良辰已到,各位開講,城南的麻子城北的跛子,冬天的豆腐夏天的酸菜,唐朝的俠客明朝的妖精,一五一十都翻出來算是深入討論文件精神。在這裡,沒有人會說出反對文件的話,擁護和頌揚甚至有些過分,比如有人會大聲宣布「我們決不能當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接班人」,待聽眾嚇得目瞪口呆,再彈一彈菸灰,吮一口茶水,左右看看,解開一個得意的包袱:「我們鐵定要當毛主席革命路線的一條狗!要我們咬張三就決不咬李四,要我們不吃肉就只吃點飯。」
這一類話當然不會有政治問題,有點可笑也無傷大雅。隨之而起的哄堂大笑中,還有人詭秘兮兮交流著一些眼神,真實態度盡在不言之中。
這些政治學習是神仙會,嘴皮子操練,俏皮話會餐,故事傳奇大比拼,外帶交流各種社會新聞、買賣行情以及家務經驗,一個星期好容易才開上兩次,常常開得與會者們意猶未盡難捨難分,紛紛表示要把思想政治學習深入進行下去,不獲全勝決不收兵。大家都說,我們覺悟低,不多開幾個會怎麼行呢?這文件很深奧,不多討論幾次怎麼能吃透精神呢?工作再忙也不能放棄主觀世界的改造吧?面對這亂糟糟的一鍋,館長大為放心又覺得味道不正,心存疑慮又覺得無懈可擊,只能糊糊塗塗地帶過算了。
多少年後,我在國外過了一段冷清孤獨的日子,碰到一個記者,被問及我最想念中國的什麼東西。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開會。」
他呆呆地看著我,好像沒有聽明白,在我再次重複這兩個字以後,還是滿臉驚詫連連搖頭。這沒有什麼奇怪,他沒有參加過我的那些會,他採訪過的另一些中國人肯定也沒有我那一套開會的經歷。據說有個七十年代偷渡出國者碰到他,解釋自己非偷渡出國不可的理由,只有語氣極為恐慌的一句話:「他們那邊要開會!開會!開會!」
暗語三:小姐
太平墟很多農民也進城打工,包括原黨支部書記四滿的女兒雨香,自父親被判死緩以後,衛生院的臨時工當不下去了,也進城來找出路。
知青們是他們的聯絡對象。獨眼木老爺在生意場上路子寬,給很多人介紹過工作,見雨香長得還有模樣,就介紹她去一家歌舞廳當小姐,也就是農民說的「吃花花飯」。聽到這個消息,很多老朋友都覺得老木缺德,竟把老領導的骨肉往火坑裡推。當年雨香他爹對知青還算不錯,你怎麼可以這樣沒心沒肺?
回到太平墟,我才知道沒心沒肺的是我們這些道德君子,倒不是老木,真是讓人大跌眼鏡。有些鄉親說,莫看城裡仔嘴巴說得乖巧,真要辦實事,還是數那個獨眼龍,那個木胖子,就他義道一些,你看他給人家雨香找了個多好的飯碗,松松活活就賺得大錢,兩年就在家裡蓋起了新樓房,一進寨子就看得見。哪像某某某呢,竟然讓人家去掃大街,一個月兩百多塊錢,還要吃自己的!鄉里人就這樣不值價呵?
其實村子裡一開始對歌舞廳也不是沒有閒言碎語的。雨香的丈夫修路時折了腿,還撐著一根拐杖,跑到鄉政府大吵大鬧,口口聲聲要離婚,說自己不願意被別人戳背脊,又在門前備置了一個豬籠子,揚言臭婊子一回來,就要把她沉塘餵魚。沒料到年關前雨香從城裡回來,一進門竟光焰照人,披肩發,高跟鞋,小皮裙,紋眉描眼,真皮手袋,圍巾手套,又是手機又是尋呼機,打開錢匣子裡面又是人民幣又是港幣,簡直是個仙女下凡貴妃省親,流光掠影照得丈夫幾乎睜不開眼,鎮得他根本不敢吱聲。這哪裡還是雨香呢?既然不是雨香,不像是雨香,丈夫準備得好好的一套惡詞還派得上用場?
丈夫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去燒水還是該去劈柴,不知道鼻子眼睛該怎麼安置,臉上該有什麼樣的表情。他想收拾一下老婆從城裡帶回來的東西,但那些東西他一樣都沒見過,一樣都不懂,怯生生地不敢造次。直到雨香捂著鼻子,對堂屋裡的雞鴨糞很不習慣,丈夫才找到了自己的光明的出路——趕快去哄趕雞鴨和打掃房子。
幾天以後,他慢慢放鬆下來了。他的娃仔已經受到羨慕,穿著鮮亮的運動套裝,穿著洋式的旅遊鞋,到小店裡去買紅紅綠綠的袋裝零食,還有一個電子遊戲機讓小朋友們好奇地圍觀。他自己也開始受到羨慕,抽著硬盒子的香菸,穿著油亮的皮鞋和挺刮的西服,在麻將桌上拍出五十圓的大票子眼都不眨,還在村道上接受各種客氣的招呼和刮目相看的打量。有些不速之客也上門求見——估計這一家就要蓋新房,他們一個勁地來推銷機制磚、木材以及水泥。在這種情況下,丈夫晃悠悠地翹起二郎腿,慢條斯理地吹出一個煙圈,「價格太貴了吧?你以為我家裡的錢都是撿來的?」
「哪裡,哪裡,都知道你家雨香在外面打工不容易。」
「老子在家裡又餵豬又侍候老小,你以為容易?」
「更不容易,更不容易。」
「你明天來聽訊吧。」
「還等什麼明天呢,你是大老闆,不就是你一句話麼?」
「是呵是呵,我們都來過三次了,不就等你一句話麼?」
被人家反覆央求,丈夫心情很好,發現自己也是個人物了,而且發現並沒有什麼人說三道四,人們是真心地巴結他,是真心地等待他一言定乾坤——他不說了算誰說了算?
這正是雨香的婦道所在,並不因為多賺了幾個錢就不給男人面子。這也正是雨香口碑良好的原因之一。很多人誇她賺大錢不忘節省,據說在城裡有時只吃方便麵,一個個錢都攢著帶回家來,回到家裡還餵豬砍柴,不像九家灣一個婆娘,有錢就變心,居然跟著別的男人跑了。他們還讚揚雨香熱心助人,遇到家鄉姐妹們去找她,她介紹姐妹入行從不留一手,有業務大家做,有機會大家上,不像坳背里另一個婆娘最會吃獨,說話總是含含糊糊,行蹤總是躲躲閃閃,留給姐妹們的電話號碼從來不是真的,無非是怕別人去搶了她的飯碗麼……我從這些議論中慢慢地發現,道德標準依然存在,只是出現了一些下調,比如不再對從事何種行業做出評價,只是對業內競爭是否公平一類問題做出評價。道德力量在這裡仍然強大,只是出現了一些退卻,比方並不規範人們如何賺錢,只是仍在約束人們如何用錢。
道德不是明明白白地還在麼?有些人一見歌舞廳里脂凝粉亂,就痛惜當今之世道德淪喪,是否知其一不知其二?
衣食無憂的人,最有義務講道德,但伸出一隻白白嫩嫩的手,指責雨香這種人的庸俗乃至惡俗,則可能放過了更重要的社會問題。雨香是庸俗的,甚至是惡俗的,然而想一想她丈夫重傷的腿,想一想她家孩子無錢上學時的淒涼,想一想她家老人有病無錢醫治時的焦急,想一想她家那個破爛小土房在風雨之中搖搖欲倒以及夫婦倆的束手無策欲哭無淚,再對比一下眼下他們的揚眉吐氣,她怎樣才能夠不庸俗乃至不惡俗?如果社會或他人不能及時解除她的困迫,她能不能把每一天甚至每一個小時最實際和最具體的生活打成一個包,擱置起來,等數年或者數十年以後再開始過?
可惜的是,老木能夠幫她,而我不能夠幫她,即便窺探到「小姐」這個詞裡一種陌生的義涵,我還是無法接受這個詞的輕薄。
我在陌生的義涵面前束手無策。
我相信,在很多人的內心中,道德標準既然能夠下調,那麼就能夠上調;道德力量既然可以退卻,那麼也就可以進逼;也許,在雨香賺到了足夠的錢以後,或者是太平墟的人統統富足起來以後,不論是通過社會改進還是個人奮鬥的手段,一旦令人窒息的貧困消失,很多舊事就得放到新的生活處境和背景里解讀。在那個時候,倉廩實而知禮儀,人們會不會對吃花花飯重新感到匪夷所思?特別是當一個女人衰老得再也賺不回什麼青春錢的時候,她周圍的人,包括曾經受益於她的人,會不會突然有道德感的回歸?會不會突然露出一臉驚訝地質問:「那麼多人勞動致富,你怎麼就不會?那麼多人都受得了窮,你怎麼就不能?你怎麼可以要錢不要臉呢?」
他們說的當然是事實,是很多人那裡的事實,只能令這個女人啞口無言——她也許沒法說清楚她的事實是怎樣的另外一回事,甚至可能淡忘了過去的一切。如果年老色衰的她也跟著痛恨自己的下賤,恐怕不會是特別奇怪的結局。
我在熟悉的義涵面前同樣束手無策。
我不知道這一天什麼時候到來,不知道雨香她是否想到了這一天的悄悄臨近。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渾身飄散出香水味,搖搖晃晃地走在山路上,正準備往城裡去。她丈夫打著一把花布傘,扛著旅行包,興沖沖走在她前面十多米遠的地方。
我打了個招呼,接受她目光中透出的冷淡——她一直怨我沒給她拉過什麼業務,對我勸她不要去那種歌舞廳也耿耿於懷。
「過兩天我也要回去了,有什麼事就來找我。」
「大哥那樣忙,我哪敢來打攪呵?」她冷笑了一下,斜斜地看了我一眼,篤篤篤的鞋跟聲踏得更響。
我看著她的背影無話可說。
暗語四:飢餓
鄰隊有個知青姓陶,外號河馬,常來我們這裡玩。他身高體胖,重約一百多公斤。一條大腿有水桶般粗,兩個村裡的後生還抱不起來;一個腦袋足有飯鍋般大小,若是顆豬頭,割下來佐以姜蔥椒蒜,足可熱氣騰騰餵飽幾家人口。他跑動起來的時候,臉上以及全身肉波蕩漾和滾動,曾被一位老農端詳以後驚嘆:「好泰實呵,這後生真是好配種——」
於是又有了「良種河馬」的外號。
他太能吃,一張嘴是口潲缸,兩斤飯倒進去,五個紅薯塞進去,兩眼一鼓,就沒有了,屁都不放一個,像沒吃一樣。為此他常常跑到各處揩油,總能嗅出你們這裡的豬油或者麵條藏在什麼地方,總能嗅出你們的嘴上殘留著鼠肉還是酸棗的氣味。為了得到這些吃的,他人大志小,低三下四,幫著主人擔糞,幫著主人劈柴,喊哥哥喊姐姐,喊叔叔喊嬸嬸,厚顏無恥到極點的時候,你煽他的耳光也行。他甚至宣布過他的畢生宏願,就是繼承周恩來總理的位置:「我當上總理以後,下令全國所有飯店讓知青免費大吃大喝三天,然後就下台!」
有一天,他老遠就嗅到了什麼,一擔柴丟在對門山上,飛奔直襲我們的木樓,把大門捶得驚天動地,「開門!開門!……」
我們用三把鋤頭頂住大門,堅決不讓他進來,同時加快了填塞口腔的動作。這是一隻落入夾套的麂子,加入薑片,熬出了可親可愛的兩大碗,是我們隆重的節日,決不能讓良種河馬染指。我們的麵條、豬油、鼠肉、酸棗一類寶貝從未逃脫過他的魔掌,也總得有一次例外吧?何況這兩碗麂肉份量有限,完全不堪他筷子抄底那一類兇猛動作。我們聽到門外絕望的聲音,憤怒的聲音,哀嚎的聲音,還聽到他的雙腳在門上蹭,大概是想攀到門上的橫樑,從那裡一條空縫探頭看看屋裡的究竟。還聽到他的一線腳步聲繞到了屋後的坡上,大概想找出這個城堡的破綻一舉攻破。我們得意地哈哈大笑,大聲說我們要睡覺了,恕不會客,對不起啦。
外面寂靜了,然後聽到他的腳步聲終於遠去。
我們沒有料到,這一縷肉香把他傷害得太深了,竟引起了他瘋狂的報復。我們的碗筷還沒有洗乾淨,幾個武裝民兵突然衝進來,吆三喝四,翻箱倒櫃,把屋裡屋外抄了個遍,見筆寫的紙片就抄走,其中包括小雁拼命想奪回來的一個本子。本子上記錄著我們每次內部討論的發言,在當時是反動透頂的東西。
這就是前面好幾次提到過的太平墟「反動組織」風波,是一次差點造成人頭落地的報復。
他怎麼能夠下手這麼狠?不就是幾塊麂肉沒吃上麼,居然就可以告密?就可以把朋友們往死里送?事情漸漸平息以後,我憤怒地質問過他,發現他眨巴著眼睛,一臉大惑不解的神情,根本不以為這件事有什麼嚴重,完全是一個無賴。
他後來找過我們,提著一條大草魚想來恢復關係,被我們轟了回去。他到別的村寨去找知青,也普遍蒙受指責和聲討,都說他是個翻臉不認人的傢伙,惹不起至少躲得起。他在知青中完全孤立了,在農民那裡也遭指指點點,走到哪裡都抬不起頭來,哪怕他討好地去給人家挑水砍柴,叫人家叔叔嬸嬸,也總是遭到堅決的拒絕,似乎他是個麻瘋病人,滿身是毒,到哪裡就會毒到哪裡。他說他根本沒有害人的意思,說他只是氣不過,說他只是開個玩笑,說他根本沒有去告密,說他爸爸是工程師而他八歲還吃奶……他越說就越說不清楚,最後赤身裸體跑到一條無人的峽谷里去了。人們把他找回來的時候,他的衣褲鞋襪都不知脫到哪裡去,只剩下一座赤裸裸和黑黝黝的肉山。這座肉山揮舞著一個掃把,對一片碧波蕩漾的湖水吼叫著挑戰,說他手裡操著丈八蛇矛,得兒咚咚得兒鏘。又說他是大元帥,家住水晶宮,以嫦娥為妻,玉皇大帝正召他去掃蕩邪魔,派給他十萬天兵天將……如此等等瘋話荒唐無稽。
他被家人領回了城市,送進精神病院。據說後來病好了,還當上了國營工廠的司機。在我們都離開了鄉下之後,據說他還開著一輛大貨車來過這裡,見人就掏出香菸,最昂貴的中華牌香菸一連撕開了好幾包,請各位賞臉。還拍著胸脯要熟人們到他廠里去做客,吃飯睡覺全包在他良種河馬的身上,順便把一把把鈔票扯出來以作證明。他還像表演雜技似地把汽車開得滿山跑,逢溝過溝,逢嶺上嶺,在沒有公路的地方,也像台坦克碾得一路塵土飛揚,居然駛過一片包穀地,闖過一片油茶地,鑽出竹林以後又旋風似地沿著田埂狂奔而來,最後尖銳地大叫一聲,穩穩地停在曬穀坪——大貨車氣定神閒,全身居然一道刮痕都沒有。司機舉目四顧,接受大家對他這一手絕活的嘖嘖稱讚。
要不是有人攔住,他誇口還要開著汽車一步飛到河那邊去,你可以想像飛機是怎麼飛的,對,就是那個樣子。
他還是很能吃,據說一天要吃五頓飯,眼下當然有條件吃得起了,每天吃十頓飯也沒有問題。這使我想到當年,大家可能大大低估了麂肉對他的傷害。一個百多公斤的人,一個頂兩個,卻只有我們同樣的一份口糧,飢餓感豈能與常人同日而語?豈能忍得住被我們拒之門外時的刻骨仇恨和沖天大怒?是的,我們都說過「飢餓」,但飽漢不知餓漢飢,小個子不知大個子飢。我想到現在的很多人,吃得滿桌珍饈都味同嚼蠟了,一天到晚只思慮著怎麼減肥,就更不可能理解陶哥當時的飢餓,更不可能理解他的撕肝裂肺和走投無路,不可能理解他氣昏頭以後的那件事——是告密麼?也許是。告密又怎麼的?告密算什麼?他被餓得這麼慘還不能告一下什麼密?
很可能,他一旦酒足飯飽,也無法再理解自己的當年,無法理解自己怎麼就昏頭昏腦地走到大隊書記那裡去了。
暗語五:革命
很久沒有遊行示威了,倒是在美國差點游上了一盤,差一點過上了革命癮。網際網路上的遊行發起者是美國人的幾十個環保團體、婦女團體、左翼團體,照例沒有什麼華人組織,似乎這裡的華人只會埋著頭開餐館拜財神爺然後搓麻將,還沒有工夫管大事,是一些只會偷偷發財的地老鼠。小雁很著急,說這次是抗議美國拒簽廢氣控制的「京都議定書」,抗議美國擴張軍備全球稱霸的反飛彈系統,事情太大啦,中國人怎麼可以袖手旁觀?
一旦決定參與,我們摩拳擦掌,悉心籌劃,決心與美國人民在星期天上午並肩戰鬥。小雁準備標語牌,設想著一個比一個更好的口號,比如要welfare(福利)不要warfare(戰爭),讀起來押韻,有文字的趣味,可以使口號更亮眼。我說可惜英國首相換人了,要不來一條Major (梅傑)決不代表major(多數),也是蠻好玩的。
作為小雁的丈夫,大頭睡得快到中午才起床,揉著眼皮,說星期天要去訓狗,恕不能奉陪。見我們說得興起,也湊了個餿主意,建議我們多做一些紙面具,讓遊行者化妝成瘋牛,到時候一排排躺在汽車前面裝死,或者一群群在大街上狂跑,不更引人注目?再讓手提廣播器里發出牛叫,豈不是更有聲有色?他說用不著錄音,他完全可以把牛叫聲模仿得惟妙惟肖。
瘋牛症也是資本主義商業化鬧出來的爛事,也應提上革命議程,大頭這個主意倒也不算是牛頭不對馬嘴。
我們就這樣等到了星期天這個偉大的日子,撇下呼呼大睡的大頭,帶著標語牌出了門。小雁說她電話預約了一個理髮店,要做做頭髮,反正時間還早。可惡的是,她記不太清楚這個新理髮店的位置,開著車在街上轉了幾圈,居然沒有找到。星期天上午人跡罕見,一家家鋪面緊閉,問也沒處問。最後,我們把搜索範圍一圈圈擴大,才在靠近義大利區的一個街角發現了目標——比預約的時間已經晚了半個小時。
我在附近的一個mall 來迴轉了好幾圈,把最乏味的水果攤也統統看遍,大出了幾口粗氣,才迎來了走出理髮店的她。一頭女式男發,有焗油後的淡淡發香,新鮮光亮,有些濕潤,像剛揭鍋的一個透鮮包子。
她與理髮師難捨難分地笑談不已。我說時間可能不夠了。這個透鮮包子說還來得及,正好踩在點上。後來的事實證明她對形勢完全估計不足:因為有遊行,有些街區已被警察封鎖,我們一次次繞道,還是陷入堵塞的車海里不能自拔。大概是出於同樣的原因,我們預選的一個停車場已經客滿,另外一個停車場則無法接近,雖然街邊一些地方還有停車位,但那裡按時計費的價格高得嚇人。透鮮包子說她想起了附近還有個地方,踩響了轟轟轟的發動機,汽車調頭又開始了更為艱難的長途包抄。她大罵自己stupid (笨),stupid得沒治了!原來她還是脫不了粗心大意的老毛病,一忙就更亂,剛才一不小心衝過了一個應該拐彎的路口,前面沒有可供倒轉的路口,一路都是禁止停車的標誌,都是單行道向前的標誌,眼看著我們的車與目的地背道而馳,嘩地一下駛過了一條大街,嘩地一下又駛過了一條大街,闖入一片越來越眼生的城區,簡直要朝著地球的那一邊永遠地開下去,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整整一個小時以後,我們經過幾次違規的拐彎,犯禁的喇叭按得天響,好容易天地一暗,才鑽進了一個地下車場。
我們走到陽光里,緊趕慢趕已經趕不上革命了,真有阿Q沒趕上革命的沮喪感。遠遠看見有圍觀的人群,看見密集的人頭那邊,最後一批遊行的標語牌也此起彼伏地過去了,然後就什麼也沒有了,然後就是圍觀者解散了。地上只剩下幾張紙片,還有空飲料罐。
口號聲在街道的那一頭越來越遠,最終融入洛杉磯的寂靜。
我氣不打一處來,把標語牌狠狠甩進垃圾箱。他娘的這算怎麼回事呢?今天是吃飽了沒事幹,開到城裡來練車軋馬路?我不明白小雁為何沒有任何懊喪,居然有說有笑,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定要我評價她的髮型:「你說我這個頭髮好看嗎?」我說不怎麼樣。她很不高興地撇撇嘴,「同你說話,真沒勁!」
她要到附近一個法國商店裡去買燈具,據說那裡的燈的確不凡。她一定看見了我鐵青的臉,看見我在路邊石階上坐了下來。
「你怎麼啦?」
「沒有什麼。你要看就去看吧。」
「那我們看個電影?」
「我不去。」
「生什麼氣呢?不就是沒趕上嗎?」
「我說了,沒有什麼。」
「多大一點事呵,遊行也不缺我們這兩個。」
「哎,我說你怎麼偏偏挑了今天做頭髮?」
「我怎麼能夠失約?你知道在美國失約是多大的事!」
「你的頭髮一定要做?」
「我明天要參加珍妮的婚禮。」
珍妮是她的一個黑人學生。
「你要做頭髮就趕早做麼。」
「我怎麼知道今天會塞車,會沒有停車位?」
「你說得都有理,都有理,好,去看你的燈具吧,去做你的頭髮吧,你的好事哪一點不重要?哪一點不比遊行更重要?其實你在美國吃香喝辣還需要游什麼鳥行呵?你不是已經成了蘇珊··雁麼?不就是玩玩票麼?你要玩票就玩票,拉上我傻乎乎地跟著做什麼?
大頭說得對,讀書人就是太喜歡道德發情,精神減肥。我早就該同他一起去訓狗!」
「你下流不下流?」
「你才知道我是個糙人?說完了,你走吧。」
她淚光閃爍,牙一咬就沖走了。
她不是盞省油的燈,不會那樣容易忍氣吞聲,沒跑幾步又折回來,眼淚嘩嘩地衝著我大放高聲:「好,我是精神減肥,你是什麼?你是什麼?你以為你是誰?別以為你就是英雄,別以為你就是民意,你們這些小公雞,幾根腸子誰看不清?不就是一次遊行麼?不就是一次尋找英雄感覺的機會?是呵,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怎麼少得了你們?歷史的舞台上怎麼少得了你們?……」
「今天不是去排座次吧?好像也沒有勳章可領吧?」
「那前天是怎麼回事?前天你對老K的文章生什麼氣?不就是埋沒了你的觀點麼?不就是你的觀點提得更早但桃子讓人家摘走了麼?上次你明明知道老K的電話號碼就是不告訴帕蒂,什麼意思?不就是你與老K暗暗較著勁?不就是真理由你或老K說出來完全不是一回事?大尾巴一下就露出來了。你們是更愛真理還是更愛你們自己?以為人家不知道嗎?是的,你們不要燈具,也不要做頭髮,要多清高就有多清高,但你們動手就要有成就感,要一世英名,要民眾看到你們的名字就脫帽致敬。你們要革命的股權,誰是大股東誰是小股東一定得分清楚是不是?……」
她一急就有英語脫口而出,就覺得中文救不了急,後面還說了些什麼,我只能聽得七零八落。有一些路人停下來吃驚地看著我們,一個警察也抱著雙臂嚴陣以待,使她終於意識到這是在大街上,於是突然打住,一邊擦淚一邊鑽出了人群。
我呼呼喘了一陣粗氣,也走了。我不會吃她的三明治,那個午餐盒就在她的汽車裡。我也不會坐她的汽車,跑到路口去碰運氣,總算攔下了一輛貨櫃車。開車的黑哥們熱情地捎了我一程,還操練著他唯一知道的中文:「毛澤東!毛澤東!」然後一個勁問我要不要毒品:「smoke ·」
我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不接她的電話,聽到電話錄音機里她的聲音,聽到她們夫婦邀我去燒烤,去看畫展,也不回答。直到我離開這個城市那天,才在機場見到她拉長著的一張臉——據說大頭又到外地畫劇場布景去了。她拿出一個手錶式血壓計和兩瓶lecithin ,往我的旅行箱裡塞,是我一直要給母親買的,總是沒找到我要的牌子,不知她是從哪裡找到的,是從哪裡知道我還沒有買到。看見我的箱裡亂七八糟,她不由分說把箱子拎到一邊去,把所有東西翻出來,重新整理一遍,使箱內立刻淺了一截,兩個紙袋裡的東西也全都合併進去了。
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我們都默不吭聲。
她告訴我到了漢城以後如何找汽車,如何找旅館,如何聯繫她的一些朋友,像一位母親要送孩子出行。
「給我來電話吧。」我終於向她伸出了和解的手。
她啪地一下打掉這隻手:「不給你這個毒人打。」
她轉身而去,再也沒有回頭。
這就是我在美國一次夭折了的革命。因為這段經歷,我和蘇珊·雁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用「革命」這個詞,好像一道沒有癒合的傷口,得小心避開。
暗語六:錯誤
我前面說過,魯少爺曾把兒子過繼給一戶周姓人家,幾年後又去要了回來,賴掉了過繼時的承諾。這個周家白養了孩子幾年,也不要補償,是一戶好心人。
周家的男人叫家瑞,也是我的一位同學,這些年混得不太好,在單位上被解聘待崗。但他是一個老黨員,碰到黨員開會還得去。他喜歡開會,珍惜自己開會的權利,總是樂滋滋地來到會場,捧著一個自帶的大保溫杯,滿滿泡上色深如醬的濃茶,又頗繁地給熟人們敬煙,連新來的勤雜工也受到他的款待。他聽領導傳達什麼精神時無精打采,一見討論時間到了,就睜開了眼,搶著第一個發言,而且一發言就咳嗽三聲,提上丹田之氣,照例從猴子變人說起,展開他的唯物辯證法的理論體系,談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的對立統一,談改革開放中的否定之否定,談列寧、史達林一類領袖人物的功與過,順便對某些時下的荒謬觀點給予批駁,說那些觀點一派胡言正在搞亂全國人民的思想。只是他提到的文章總是很陌生,不知道他是從哪些媒體上讀來的。
有一次他說明了來處,是《農村百業信息》。
他發言時間總是太長,話題又總是太大和太遠,讓領導和同事們有點著急。有次他上廁所去了,領導大喜,說趁家瑞不在,你們有話就快說,不然就沒機會了。
人們都得從他嘴裡搶時間。
他的理論體系當然來自在區委宣傳部的三年經歷。當時他革命家庭出身,下鄉不到半年就調回城,在機關里當上理論幹部,成天給別人講馬列主義,也是領導信任的筆桿子,可以抽兩毛線一包的煙,是同學們中最有出息的了。很多人都請他幫過忙,比如辦病退回城手續,比如借點錢糧。他對這些事都有求必應,從不推辭,笑眯眯地成人之美,說朋友麼,這些都是小事,小事,不足掛齒。魯少爺後來能夠把過繼了的兒子又要回去,也完全是靠了他這一片熱心腸。
他老婆倒是氣得摔東打西,說白做了幾年保姆,白給人家開了幾年飯店旅館,哪見過這樣的不平事?我看你一腦子豬糞,老娘跟上你算是瞎了眼。
老婆夢月敢罵他,也是改革開放的成果。在那以前,她父親是反革命分子,三個弟弟讀書,其中一位還因犯罪而勞教,全家就靠家瑞一個人接濟,他黨政幹部的身份,也足以讓街坊鄰居不敢對夢月一家加辱。要不是這個原因,一朵鮮花怎麼會插在他周家那堆牛糞上?——夢月說這話的時候,娘家境況已有好轉,父親的反革命帽子已經摘了,弟弟也從勞教所回來了,她自己還在某招待所找到了工作。相比之下,家瑞倒一步步走了下坡路,成了個待崗人員不說,才四十出頭的人,常常一頂黑色呢子便帽耷拉在頭上,人家穿短袖襯衫的天氣,他就毛衣棉襖上了身,成天籠著袖子,時不時還要咳一輪,咳到空張著一張大嘴有涎無聲的時候,就像要一口氣憋過去,有生命危險似的。總之,他怎麼看也不像是夢月的丈夫而像是夢月她爹。兩口子結婚二十年了也沒生個娃,其中原因是什麼,人們一看他夏天的大棉襖就大體明白。
他倒是很硬氣,穿著夏天的棉襖還是很勤快,待崗以後也不找單位上的麻煩,聲稱黨員就要帶頭自力更生。有一陣子,他居然有一部磚塊似的行動電話,經常站在院子裡,向廣東或上海聯絡,找他的「徐總」或者「王總」,要那些徐總或王總趕快發貨來,要那些徐總或王總在金海岸一類酒店等著他,不見不散,醉倒放人,氣勢很是威猛。他家門口堆放過一箱箱山楂汁,一件件根雕,一台台電動減肥器,還堆過一些寫廢了的信封,但堆來堆去,沒見他發什麼財,甚至沒見他把舊呢帽換一頂新的,面對他人的詢問總是含含糊糊,說生意還過得去,還過得去的。
或者說:正在操作,下個月就差不多了。
有一次,同事看見他在一個小雜貨店裡喝著茶,與店主談生意,湊上前去一聽,不禁嚇了一跳。原來他一開口就是四億美元,說要把省政府連同鄰近的公園和郊區全都承包下來,與日本一家集團公司共同開發,在那裡再造一個香港。這事你參不參加?參加就好,等你的資信證明一到,我們就簽合同,下個禮拜就簽,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
他讓旁聽者們驚喜不已,對這個城市的遠景充滿憧憬。只是在談完以後,他低聲找店主借錢,十塊,就借十塊錢,要打個的士回家。
沒有十塊,八塊也行。
他說夢月那臭婆娘,早上掏了他的腰包。
他在外面大罵夢月,罵她一個文盲更不懂國家大事,好多大事就壞在這個臭婆娘手裡。真要回到家裡,他無論文武都不是夢月的對手,總是被打得長發落下來罩住了眼睛,呢子帽落了地,最後撿起帽子落荒而逃,到親友那裡借宿。這樣的情況見多了,夢月的牆外開花也不使人們感到太意外。事情是鄰居們發現的。當時招待所的領導還干涉這種私事,找夢月嚴肅地談過話,希望她檢點一些,這個麼,人多嘴雜,人言可畏,這個麼,最好不要讓人家有什麼閒話可說。領導大為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要求夢月坦白,更沒有要她坦白錯誤的細節,倒是她自己興致勃勃地一說不可收拾,說她確實犯下大錯誤了,說她真是沒臉見人了,說那個傢伙居然是個人面獸心的大色狼,又摸她又咬她,如何解她的褲子,如何架她的大腿,害得她幾天來還全身酸痛……點點滴滴全不遺漏,繪聲繪色地全盤托出。她說得領導面紅耳赤,說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她驚訝地瞪大眼睛:「你們不是要我檢查錯誤麼?我這就是深刻檢討,希望領導幫助我認識錯誤、改正錯誤呵,今後做一個好同志呵。剛才我說到哪裡來了?」
她一臉沉痛準備接著說她的短褲。
領導和秘書都嚇得手忙腳亂奪路而逃。
顯然,夢月對自己的錯誤是嚴肅的,而且有點莫名的亢奮,你看看,她一犯錯誤就有這麼多人來關切,就有這麼多人在門外探頭探腦,就有這麼多有身份的人物在她面前躲躲閃閃結結巴巴以至慌不擇路地逃竄,哪個女人能有她這樣出人頭地?她突然發現了自己是值得人們關切的,衣服挑選得更講究了,脂粉塗抹得更濃厚了,面色紅潤眼光發亮均前所未有。只要碰上願意停下來談談話的,她不論男女見面就沉痛,就要檢查和反省,一直說到她的短褲。有一次,她逮住招待所新來住店的一個採購員也說,說得對方迷惑不解,繼而走火入魔,把她往床上拖,結果挨了她一巴掌,聽到她哭著跑出門去大聲喊「抓流氓呵——」
採購員這才知道她並不是挑逗,的確是在檢討和痛悔。
奇怪的是,錯誤不僅成了她樂此不疲的話題,也成了她丈夫家瑞的話題。家瑞後來沒什麼事干,成天在宿舍院子裡轉游,見到男人,特別是處於領導地位的男人,就很負責任地湊上去忠告:「要注意呵,要注意,你們要注意那個狐狸精呵。你們與她說話,千萬不要關門;你們騎自行車,千萬不能讓她搭上來。你知道麼,她的手是要亂摸的……」你要是覺得這種忠告太好笑,他就會驚訝地瞪大眼睛:「你笑什麼?你不知道她是犯了錯誤的?這全院子的人都知道呵。」
如果你願意聽,他就把夢月錯誤的過程原原本本告訴你。他當然會說得咬牙切齒,顯示出一個丈夫的憤怒權。他還會把老婆的錯誤一再誇張,比方把她的失身說成她的勾引,把她的半依半就說成她的糾纏不休,把她的一念之差說成她的來者不拒,把她的一件事說成三件事甚至五件事。總而言之,他似乎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家婆娘不是一個傢伙,是十足的蕩婦,天下第一破鞋,似乎恨不能讓全社會都來痛恨和關注他家婆娘的下半身,都來警惕和提防他家婆娘的短褲——這正是他大義滅親和大公無私的責任所在,是一個革命幹部必須完成的使命。他對院子裡的小孩也一再加強教育,撫摸著孩子們的頭,要他們注意自己的身心健康,學一學未成年人保護法,不要理睬那個夢月阿姨,不要跟著她看電影,不要讓她來幫著洗澡……總之要千萬小心,提防化妝成美女的毒蛇。
他與老婆的吵架與打架當然不可免,甚至成了院子裡的定期節目。如果這一天晚上的電視台沒有什麼好看的節目,如果這一天晚上沒有下雨更沒有打雷,那么九點鐘以後,電視黃金時段過去,院子裡比較安靜,適於聲響的遠距離傳播,事情就可能開始了。最先是咣的一聲,驚天動地,想必是一個花盆摔下樓了,或者是一個飯鍋砸下樓了,算是大幕開啟前第一道鈴聲。再過一陣,過了劇院裡第一道預鈴和第二道預鈴之間的時間距離,院子裡又一是一聲巨響,同樣驚天動地,大概是一個水瓶或一張椅子從天而降粉身碎骨。到這個時候,氣氛已經籠罩,情緒已經充盈,前奏已經鋪墊,陣仗已經鋪開,男聲與女聲就按部就班地開始出台。他們的對罵聲震全球,不會有什麼新鮮內容,無非還是以錯誤為主題,延及各種不堪入耳的細節,也延及祖宗或者國際時勢,使他們這一出保留劇目總是演得聲情並茂多姿多彩。罵你的棉花條二黃導板,咒你的敞篷車西皮搖板,揭發你一貫淫豬通狗二黃快板,舉報你從來是牛睡馬眠西皮回龍,聲調忽兒高亢入雲,忽兒低回落地,所有的淫穢詞語都從字典里跳了出來,傾瀉到地坪里四處飛濺,濺到了牆上和瓦上,濺得門窗和玻璃顫動不已。
鄰居們對這種色情的二人轉開始還有些好奇,過不了多久,就逐漸麻木不仁,沒有勸解的信心,基本上是聽而不聞,該做什麼還是做什麼。有人還生出一份同情,說他們夫妻倆床上不行了,只能在嘴皮子上過過癮,也是人之常情麼。
內情到是不是這樣,不得而知。有點讓人疑惑的是,家瑞每次吵架都口口聲聲要離婚,卻從未真正付諸行動,看來還是捨不得定期與之打駕的對手,捨不得定期進行的口頭色情大廝殺。而夢月每次吵過以後倒顯得心情舒暢,精神煥發,目光靈動飛揚,第二天出門時可能還哼出小調,步子很有彈性地踏得一顛一顛,渾身洋溢著一種滿足後的快感,讓旁人暗暗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