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業媒體
2024-10-08 17:11:40
作者: 韓少功
小雁留學美國以後,美國燒倒是大大降溫,與出國前很不一樣。她尤其痛恨美國一些醫院和保險公司認錢不認人,說有錢人能看上病,沒錢人看不上病,這算什麼人權?還說她掛一個急症號居然等了六個小時,脫下全部衣服,換上那種藍色的消毒就醫服,就薄薄的一層膜,在沒有暖氣的急症室里傻等,沒病也要凍出病來,這算什麼人權?她頸椎痛得要命,照個片子的權利卻沒有,全因為保險公司不批准,而且常常是在一個地方門診,開著車到二十公里以外去驗血,再開著車到二十多公里以外去做腦電圖,簡直要把她折騰得發瘋,結果什麼藥也沒有拿到,大夫竟要她多喝果汁,補點維生素就行,還不就是保險公司在後面使壞?這不算駭人聽聞的草菅人命和謀財害命又是什麼?……她眼睜睜地看著醫療改革寸步難行,總統上台前哪怕信誓旦旦但最終也擰不過保險公司的大腿。她一看到有些保險公司不可一勢的摩天大樓就來氣,就隨口編造出一些新版毛澤東語錄:「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打倒萬惡的美國保險公司及其一切走狗!」如此等等。她覺得當年太平墟的赤腳醫生更人權一些,雖然是一把草藥幾根銀針,至少不會讓她活活凍上六個小時,至少不會見死不救——她親眼看見很多窮人被拒絕在美國的醫院門外,親耳聽見他們羨慕古巴的醫療制度並對電視裡的卡斯楚主席大聲歡呼。
她的話讓國內的朋友們將信將疑。有人甚至猜測,她是不是在美國混得很慘?是不是屬於那種失意的「綠卡族」然後才狗急跳牆地鬧革命?是不是在中國駐美大使館拿了秘密補貼並且領取了特殊任務?很多年以後,大家才逐漸知道小雁這點牢騷算不了什麼,像她這樣的人其實很多。2001年初,美國國會委託的一個小組進行了調查,發現約3/4的居美華裔對美國尚缺乏足夠的認同,包括一些自稱多胎超生或者練了法輪功從而騙取了美國綠卡的很多人,包括一些對共產黨並無好感的人。其比例大大超出了居美猶太裔中同類現象的比例,與中國國內很多人的崇美熱更形成鮮明對比(據香港鳳凰衛視報導)。我們無法窮知全部箇中原因,比如不知道華裔與猶太裔在美國的處境差異,不知道華裔在美國和中國的處境差異,但至少能確定一條:這些大大小小的小雁是美國真正的在場者。美國是他們親歷了的美國,是他們嗅過的、嘗過的、聽過的、觸摸過的以及肉眼全面觀察過的美國,與太平洋這邊僅僅出現在媒體中的紐約不是一回事。
這倒不是說小雁明天就要打著背包回鄉。事實上,她在八九年「六四事件」之後不但拿了綠卡,後來還入了美國籍,甚至與一個美籍愛爾蘭人有過一段婚姻,看來有長期呆下去的打算。她只是對美國有了新的理解。她喜歡「他們美國人」(改換國籍並不能改變她的人稱習慣)的熱情、沒什麼城府,好管閒事,有點不無天真幼稚但十分可惱的高傲。她同情「他們美國人」出身貧寒粗莽因此總被歐洲人暗中低看,有了大錢而且在二戰和冷戰中出了大力還是動不動就被歐洲人拿來開涮:美國人尚且如此,日本人、中國人以及其他人想出頭談何容易!她還留戀「他們美國人」夜的寧靜,有松鼠在窗外探望,有小鹿悄悄溜進院門,空蕩蕩的大街和關門閉戶的小鎮似乎是世界的完全消失。說到這裡,她最不能容忍好萊塢電影在這一點上的完全顛倒——美國的夜生活哪有那麼多車水馬龍燈紅酒綠?如果說拉斯維加斯和紐約42街等極少數地區是那個樣,但那根本代表不了美國。那明明是七十年代以後的台灣和香港,明明是九十年代以後的中國內地,是廣州和上海的奢華和排場麼。
她不接受好萊塢,並不覺得他們把美國美化得過了頭,恰恰相反,是覺得他們把美國醜化得過了頭。她說美國人做起事來算不上快手,但大體上是一個真正勤儉的民族,並不擅長享樂和閒適,既沒有麻將也沒有足道館,於是才有了夜的清冷寂寞。她的鄰居總是勤勞得讓她慚愧,一到周末就刷油漆、剪草皮、修整路磚,幾乎每家都有琳琅滿目的工具庫,記錄著他們動手操勞的豐富故事。她的同事也總是節儉得讓她慚愧,每一個硬幣都不會亂扔,整整齊齊收藏在硬幣小皮夾里,過橋或停車時再捏搓於指,審慎出手,用出一臉的莊重——決不像她把鈔票往四、五個口袋裡胡亂塞。她知道美國人不勤儉也不行,撇開競爭的壓力不說,撇開供樓還貸一類的壓力不說,美國一開始就是個人力稀缺的地方,不像西班牙人進入的南美那樣人口稠密。移民前輩面對過於遼闊和荒涼的新大陸,輸入了千萬非洲黑奴仍感人手奇缺,於是不能不習慣於凡事都自己動手干——總統和部長都得自己當木工蓋房子。英國的《名人錄》列舉名人的各種嗜好,美國的《名人錄》里只會記錄工作。十九世紀一個觀察家評論道:「除美國人外,有誰發明過擠奶機、攪蛋機或者擦皮鞋、磨刀、削蘋果和能夠做一百件事情的機器?」他們把自己的勤勞延伸和移植給了機器,又被機器催逼得更加手忙腳亂,於是幾乎全民性地成了工作狂。
包括一部分成了剝削狂,也沒閒工夫去夜總會燈紅酒綠。
小雁不理解的是,中國觀眾怎麼就很難看到一個大汗淋淋的美國?好萊塢怎麼就不讓我們看到一個氣喘吁吁和筋疲力盡的西方?傳媒的鏡頭指向是怎樣被扭轉然後紛紛落入了只有燈紅酒綠的例外和偶然?也許,流汗過於普通和乏味,沒有娛悅性,沒有刺激力,也就沒有商業傳媒的利潤。鏡頭不是上帝之眼,而是由人掌握的,在現代社會更是由投資者掌握的。投資者最為清楚,影視是一種好「看」而不便「讀」的傳媒,其主要銷售對象是大眾不是學人。這意味著一個史無前例和無可限量的誘人市場,連諸多窮國大批低學歷的半文盲或文盲也都納入其中,文字的阻隔和知識的限制微不足道。這同時也意味著鏡頭反過來也前所未有地受控於市場利益,必須迅速從學院化向市井化轉移:喋喋不休地介紹伏爾泰、彌爾頓、牛頓、海森伯、達爾文、愛因斯坦、莎士比亞、康德、凱因斯顯然過於深澀難懂和不合時宜,只能是商業傳媒的愚蠢自殺。聰明的投資者都必須到觀眾的欲望和貪慾那裡去爭取收視率,用低俗化、娛樂化、消費化的鏡頭,接近這個受眾主體的理解力和興趣。槍戰片和艷情片以及一律加上超高消費的作料,就成了最常見的選擇。太空梭升空時的突然爆炸,舊金山的災難性大地震,蘇聯冷血克格勃的神出鬼沒,橄欖球明星辛普森的兇殺疑案,黛安娜王妃的情人與車禍,加上阿富汗沒有戰事時由攝製組出錢僱人空射的幾發炮彈……都會因具有視聽「賣點」而遭爆炒,而「電視新生代」里知道魯迅的美國人和了解凱因斯的中國人,永遠是鳳毛麟角。
媒象可遠程傳輸,可複製增量,因此能使「賣點」無限膨脹,最終淹沒真正的現實。在這種情況下,沒有視聽「賣點」的世界將會成為編輯間裡的廢料,將會退出鏡頭,隱入黑暗。
也不再成為民主決策者或專制決策者的感覺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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