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
2024-10-04 10:17:43
作者: 韓少功
我參加了知青們的集體返鄉活動。太平墟公社八個大隊一共近兩百知青,居然串通集合了百多人,算是空前規模。老木是資助者,一人包攬了租車和吃飯等全部費用,還有給鄉村小學的捐款,顯示了港商的出手大方。他還操著當時較為罕見的手機一直在催促這個那個出門,說什麼錢不錢的,你來了再說。
同學們也都老了,臉上多了皺紋,多了暗淡,還帶來了一些尾巴似的小把戲,對他們在人群中的瘋跑不時厲聲訓責,對他們拉屎拉尿不時指導,於是重逢時的親熱話總是被攪得七零八落,有一句沒一句的——像一曲音樂總是在一台破爛唱機那裡跳針,一次次重頭開始,沒法往下唱。鄉政府主持的歡迎大會上,幾個當年女知青還被推上台去跳忠字舞,《社員喜曬糧》和《社員都是向陽花》一類。媽媽們青春重現,挽起袖子,一招一式還有當年的套路,跳蒙古舞還能下腿劈衩,看樣子還沒有患上臏骨軟化症和坐骨神經痛。只是不像跳舞而有點像「滾舞」——歲月沉澱成脂肪,成堆成堆地在台上呼隆隆滾動,讓我有點暗暗的心驚和惆悵。
熟悉的面孔引出了很多往事。有人說,記得大頭當時懶得一件衣穿幾個月,退休的父親來探望,還幫兒子去洗衣,可憐在塘邊摔斷了腿。有人說,知青當時特別好吃,把種下地的花生和紅薯都挖出來吃了;又試種涼薯,對農民說這東西有毒,居然把他們騙住了。還有人說,有個農民會變戲法,讓陳露露與他一起拍香菸,害得陳拍了一手的瀝青,陳就在晚上裝鬼去報復。獨眼老木也想出了一件舊事,說他曾經打貓吃,把死貓吊在樹上,黨支部書記四滿就說這些知青比日本鬼子還毒……這些往事給汽車裡增添了許多笑聲,也使記憶變得輕鬆。
大家在笑聲中走入山林田野,在這裡或者那裡照相,在這裡或者那裡尋找自己的痕跡,比如一塊坐過的石頭,或者一棵栽下的油茶樹。最後,鄉幹部和農民代表敲鑼打鼓大放鞭炮,把我們迎入飯堂,十幾桌酒肉餵飽我們,每個隨行的小孩還得了個兩塊錢的小紅包。大家的親密情感油然而生,推舉老木去致答謝辭。老木搖晃著走上了台,說還是鄉下的柴熏臘肉好吃,還是鄉下的醃辣椒好吃,只要不是天天掄鈀頭就行……說得大家都笑了。他也說了一些入時的套話,比如改革、開放以及信息化的第三次浪潮一類,說到酒勁上來的時候,就說他木老爺給這一片土地獻了青春獻文憑,獻了文憑獻眼球,但英雄好漢不言悔,歲月他娘的確確實實是一首無字的歌,貧上中家他娘的確實是大學老師,教會了他吃苦耐勞、敬老尊賢、自己救自己,還有拿樹棍子賭博,因此誰要反對貧下中農他就打倒誰,誰要否定知青上山下鄉他就打倒誰,把他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雖然說得有些亂,有些糙,也贏得了熱烈掌聲。
大家唱起了當年的歌:
聽吧戰鬥號角發出警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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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上軍裝拿起武器
共青團員們集合起來
踏上征程萬眾一心保衛國家
我們告別了親愛的媽媽,
請你吻別你的兒子吧
再見吧媽媽,別難過,莫悲傷
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
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
淚眼在歌聲中閃爍,閃爍得似乎有些誇張。
懷舊從來就是一種情感誇張,濾去了往事的痛感,讓開荒的視象浮現但不再有開荒的痛感,讓砍柴的視象浮現但不再有砍柴的痛感,哪怕一次飢餓也不過是眼下談論的事件,成了一些語言,不再能使當事人冷汗大冒和腹空難忍,於是變得無關緊要。飢餓甚至也能煥發出傳奇和淒婉動人的光彩,讓不再飢餓的人心醉神迷——這正是懷舊的奧秘。
懷舊常常是對尊嚴的追認,讓一棵老樹,一間老屋,一場風雨或者一次飢餓,在記憶中釀出浪漫和豪邁,成為懷舊者掛滿胸膛的勳章。一個無舊可懷的人,只能是虛度年華不堪回首的人,歷史可疑劣跡斑斑的人,肯定一錢不值。誰願意充當這種角色呢?知青們眼下的社會地位已經很脆弱,下崗的下崗,傳銷的傳銷,紅衛兵的可恥經歷只能閃爍其辭,老中學生的學歷甚至連自己的子女也瞧不上眼,一個舶來的新術語就可以噎得你茫然不解地直瞪眼。在這種情況下,懷舊不失為一種自我價值確認的需要,不失為一次狠狠掙回面子的機會,一次可以大說特說牛皮哄哄從而引人注目的機會。即便只能說說苦難,問題是,苦難這東西你有嗎?就像一雙耐克牌旅遊鞋你有嗎?
有了苦難,就至少還沒有輸光。
懷舊還可以是一次精神化妝舞會,無論如何虛飾和短暫,也是讓懷舊者客串一下高尚的角色,實現道德感的臨時晉升。我看到同學們正在捐款,紛紛抽出鈔票,塞到一頂草帽里,準備捐給這個鄉的兩個受災村,還有一部分將捐給一個至今仍在鄉下的老同學,據說他已經形如老農。我知道我們並不會從此就成為慈善家,我們中間很多人還可能為一次牌桌上的欠款而發火,或者在傳銷中用花言巧語把老同學引入騙局,甚至像老木那樣幾乎成為市場經濟中的一團毒藥。但我還是為捐款而感動,希望永遠留在這種感動之中。我也知道,我們剛剛大唱《共青團員之歌》、《三套車》、《我們走在大路上》、《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藍色的多瑙河》等等,只是出於一時的感情衝動,並不意味著我們從此就成為義士,隨時願意為人民利益和民族尊嚴而慷慨獻身,相反,我們的大多數仍然會市民氣依舊,有時甚至會偷偷羨慕那些國庫盜竊者,會囑咐孩子如何在公益事務面前能躲則躲,或者把人妖當英雄從而加入愚不可及的讚嘆和羨慕……但我還是為我們剛才的歌唱而感動,希望永遠留在這種感動之中。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談高尚,沒有多少高尚的朋友,我錯過了一個個想像中高尚的時代,錯過了一個個想像中高尚的群體,但我於心不甘,希望能抓住任何一絲高尚的痕跡,那是我掙扎出水面的大口呼吸。於是,我們大家的感情衝動是我意外的中彩,讓我大喜過望,其過望的程度不亞於看到流氓有了一時的正義,酷吏有了一時的仁慈,娼妓有了一時的貞操節烈和愛國主義忠誠。我尋求一種即便轉瞬即逝但我願意永遠牢記的東西,即便虛幻莫測但我也決心篤信不疑的東西。我不會要求太多,不敢要求太多。因為我是一個非常容易打發的乞丐。哪怕是黑夜裡一顆流星也是永遠的太陽,足以讓我熱淚奔涌。
我永遠欠下了你們一筆。
開始公布每個人當年的暗戀對象吧,開始交流再婚或者二胎的經驗吧,開始最新的黃段子評比吧,開始……同學們的話題越來越邪了,笑得十分色情。他們不知道我躲在人群的角落,仍然緊緊抓住自己的感動,對他們深深地感激。
我提起茶壺給他們的茶碗裡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