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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質」淺議

2024-10-04 10:13:24 作者: 韓少功

  文學界討論文藝反映生活本質這一向題時,焦點往往大致有二:一是文藝應不應該反映生活本質;二是當今我國社會生活的本質是什麼。我在這裡想來說幾句。

  「(一)不存在一成不變的「絕對本質」。

  水的本質是什麼?古代人只能把它看成「五行」之一,有人還斷言它屬於北方,「主冬令之氣」。後來化學產生了,門捷列夫又創元素周期表,人們始知水不過是一種氫氧化合物,相對前人來說,似乎可以自詡認識到水的本質了吧。然而時至今日,人們的認識又深入到原子結構內部,認識到原子核、質子、中子、電子、層子,對水可做出更料荸的解釋。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的後代今後還可能揭示出更多關於水的奧秘,揭示其更深的本質。由此看來,即使對一滴水的認識也是不可窮盡的。所謂認識,不過是通過揭示不同層次的相對本質而逐步深化,指向無限。

  對社會生活的認識恐怕也是如此。一個「四人幫」,一九七六年有人說它是「極右」,一九七八年有人說它是「極左」,現在又有人說它是「封建主義」……但對「四人幫」的本質,我們今天也不能打包票說巳經窮知,不能宣言這方面的認識已經終結。科學和哲學迅猛而無限的發展,將使我們一步步更深刻地剖析「四人幫」。

  因此,所謂「本質」是分層次來談的;認識本質是相對而言的。列寧在《哲學筆記》中,就有「初級本質」「二級本質」等等提法。只有主觀教條主義者和庸俗經驗主義者,才自以為獨具慧眼,一勞永逸地把握了某個事物一成不變的「絕對本質」,從而發出種種無知妄說。嚴袼地說來,「本質」不是任何人的專利品。一部文藝作品,只要作者在其中投入了嚴肅的心血,那麼這部作品總在一定程度上觸及到事物「本質」。比如有些「傷痕文學」儘管有缺陷,但它揭露了社會主義社會裡殘存的官僚特權等等,相對於「四人幫」的陰謀文藝,相對寧以前那些一味粉飾太平的作品,不就反映了一定的「本質」嗎?如果硬要扣上一頂「歪曲本質」的帽子,那麼照此推演,我們怎麼來看待前人的作品?是否要把李白、曹雪芹、托爾斯泰都一棍子打死?

  

  「本質」這個概念不必搞得很神秘。在列寧看來,本質與規律性是相近的概念,本質就是「事物的性質及此」事物和其他事物的內部聯繫」。我們大概可以這樣簡單地說:反映本質,就是反映規律性。故不論古人或今人的作品,凡反映了一定規律性的作品,就是反映了定的本質。即算只是反映了較為「初級」的本質?,我們也應該從認識論的角度,客硯地給它一定的地位,不必對其求全責備和濫加鄙薄。

  (二)不存在脫離現象的「純粹本質」。

  本質只是人對客觀存在的一種抽象(是英語中的what,而不是that),因此從來不能具體地存在,只能通過現象來表現。白馬的本質是「馬」,,但抽象的馬在哪裡有呢?只有具體的某白馬、某黑馬或某黃馬。本質的「馬」潛在於具體的諸馬之中。馬克思說如果事物的表現形式和事物的本質是直接符合的話,那麼任何科學都是多餘的了。」這種不「直接符合」,這種現象中含有的非本質因素,並不值得我們沮喪和煩惱。因為沒有這些,就無所謂現象。科學與文學,都是從研究現象開始的。區別在午:以邏輯思維為手段的科學,當它們抽象出本質以後,就把現象拋棄了,抽象的成果通過理論直接向人傳達。而運用形象思維的文藝創作,在認識和揭示事物的本質的全部過程中,始終離不開具體可感的有關現象,亦即我們常說的文學形象。

  有些教科書常常強調文藝是反映生活本質的,多年來對這一觀點過分的強調和不正確的解釋,使人們對:『現象」見而生畏,退避三舍。如果說某部作品「只反映了現象」,那簡直是「歪曲生活」「思想淺薄」或「傾向反動」之的同義語,重則對其橫加批判,輕則將其劃入末流。其實,既然本質和現象密不可分,那麼文藝要反映本質,必然要藉助現象;文藝描繪了現象,也就在一定的程度上反映了本質。有十麼必要害怕現象呢?山水詩,花鳥畫等等,似乎只反映了「現象」,不也有很多傳世之作嗎?《詩經》《離騷)〉《史記》《漢書》等等,並未反映出有些教科書所要求的「社會本質」,但它們對人民不也是有益無害嗎?不也是中國文化的優秀遺產嗎?

  想撇開現象去認識和反映本質,不僅有違科學認識論的基本原理,而且與文藝的基本:規律相逕庭。也許,有一些人並不反對反映現象,但他們認為現象有兩類,一類是非本質的,不反映本質的;一類是很「典型」的,也就是能表現本質的。他們粟求作者只捕取後者。可問題在於,這種只表現本質,不雜有任何非本質因素的現象哪裡有呢?讓作家描寫這種與本質「直接符合」的現象,要求文藝只反映本質,不反映任何一點非本質的東西,怎麼做得到呢?試想,如果寫一個革命人物,只准寫他們大公無私、高瞻遠矚等等偉大的「本質」,那麼我們怎麼來區別列寧和史達林怎麼來區別毛澤東和劉少奇?怎麼來區別孫中山和宋教仁?企圖反映「純粹本質'是很多作者失敗的原因。十八世紀歐洲一些古典主義作家,著意宣揚他們認為很「本質」的理性,把筆下人物當理性傳聲筒,結果導致了人物概念化。我國宋代不少詩以理入詩,議論為詩,想越過現象單刀直入揭示「本質」的「理」和「道」,結果詩作味同嚼蠟。

  「四人幫」統治文壇時期那就更不用說了,「本質論」帶來的千人『面令人生厭。

  (三)反映生活與反映生活本質。

  一件作品,反映生活與反映生活本質是不可截然分開的但生活與生活本質,作為兩個概念,有細微而重:要的差異。「生活本質」是抽象物,是人們認識的成果,更多地與作品的主觀思想性相聯繫;「生活」是具體物,是人們認識的對象,更多地與作品的客觀形象性相聯繫。

  文藝與哲學、科學一個很大的不同,在於它不但把作者認識生活的成果傳達給他人,更重要的是把作者認識生活的對象也和盤托出,儘可能完整真實地傳達給他人。這當然要求我們把反映生活看成是比反映生活本質更基礎的方面可惜有些人不是這樣,他們自信悟到「本質」之後,就以這個「本質」作模式來挑選斧削具體的「生活」,為我所用地改造原始素材,以求更集中更鮮明地反映「本質」。問題就在這裡發生了。如前面所述,現代科學並不能使我們誇耀自己無所不知,一個作者的認識能力永遠有限,那麼怎能擔保你悟到的「本質」就是這方面認識的頂峰?在你大膽挑選斧削「生活」的時候,不擔心你肢解歪曲生活嗎?你為什麼不更忠於生活,更信賴讀者,儘量完整真實地把認識對象傳達於人?曹雪芹表達了他對大觀園本質」的認識,這並不妨礙他比較客觀地描寫大量豐富的人和事,比之同時代某些黑幕諷刺小說,較少「思想模式」的痕跡,較少圖解主題的勉強。這部書的價值與其說在於它反映「生活本質」,不如說它更重要的是反映了「生活'正因為這樣,《紅樓夢》才成為一部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而歷久不衰,以至曹雪芹本人的思想傾向都顯得不怎麼重要了。他對寶、黛等人的認識,即對大觀園生活「本質」的認識,由無數後人爭爭吵吵地修正和延續發展下去,幾乎是一個未完成式。

  強調客觀形象性,當然不是主張照相式地羅列生活現象。文藝是主客觀結合的產物,純客觀的文藝是不會有的。作者在處理生活素材時,所取所舍,所詳所略,當然受他世界觀、藝術觀的制約,創作過程當然有主觀的參與。但各個作者,其主觀參與的方式有不同(有的好用理性理論,有的善取直覺直感),參與的力度也有強弱之差,主觀成分有相對的多少之別。我的想法,只是希望主觀因素參與不要超過正常的限度。作品傾向應該從生活畫面中自然地流露出來,主觀思想性應建立在客觀形象性的基礎上。

  從中國近幾十年來的經驗教訓看,「本質」尊於和高於「生活」的論調,曾給我國文壇帶來很多思維大於形象的作品,理念總是榨癟了真實的人。不少作者都自願或被迫地成為了好為人師的廉價說教者,文藝完全等同於教育宣傳。一些很不錯的作者也曾因此吃過虧。「四人幫」時期暫不提,只說十七年那些反映合作化,歌頌大躍進的作品,曾幾何時趕中心、跟政策,」個比一個更顯「本質」,可這些東西當年車載斗量,如今還可原版再印的屈指有幾?也許有人會歸怨於當時上級「批發」的「本質」錯了,以為那些作品僅僅是一個傾向性正確與否的問題,其實不是。治病要治本,文藝的根本出路在於遵從藝術規律,恢復文藝的正常機制,用「文藝反映生活」這個不太容易造成誤解的口號,取代「文藝反映生活本質」這個較易造成誤解的口號;至少也不能以後者取代前者,或者作前者的註腳。不然的話,很多人就可能把認識對象和認識成果的關係倒置,仍難擺脫圖解主題的荒唐軌道。

  現實中已有這種傾向——丟了「歌舞昇平」的舊套子,又來「哭哭泣泣」的新套子。政治標籤雖更換,文學的僵硬模式卻仍在延續。應當指出,個別表現「傷痕」有缺陷的作品,倒不是因為他們如有些批評家所言太多講求了客觀真實;恰恰相反,是因為作者太想表現主觀意念,太想圖解自己發現的某些「本質'結果背棄了自己的生活感受,與粉飾文藝在藝術上殊途同歸,失之於概念化和簡單化。

  1981年3月

  (最初發表於1981年〈(文藝生活》,後收入隨筆集《面對空闊而無限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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