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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學的長與短

2024-10-04 10:12:38 作者: 韓少功

  孔見是一個比較溫和的人,有時甚至退避人後沉默寡言,對世事遠遠地打量與省察,活得像影子一樣不露形跡。但他筆下文字奇象競出、學涉東西、思接今古,一行行指向時空的寬闊和深遠,讓人不免有些驚奇。從他這些文字里,可以看出他的學識蘊積,但他不願有冬烘學究的生吞活剝;可以看出他的文學修煉,但他無意於浪漫文士的善感多愁;可以看出他的現實關切,但他似乎力圖與世俗紅塵保持一定距離,不會在那裡一腳踏得很深;還可以看出他的精神苦鬥,但他大多肘候保持一種低飛和近航的姿態,謹防自己在信仰或邏輯的幻境裡迷失,一苒適時地從險域退出,最終停靠於安全而溫暖的日常家園。於是他的文字有一種親切和從容的風格,舉重若輕,化繁為簡,就像朋友之間的隨意聊天即便有深義,有險句,也多藏於不動聲色之處,成為一種用心而不刻意的自然分泌,一種深思熟慮以後的淡定與平常。

  孔見鎖定了一些高難度的人生逼問,把自己拋入一片片古老的思想戰場,關於生命的意義,關於知識的可能,關於道德與事功,關於幸福與死亡……這些逼問歷經數千年人類文明而仍無最終謎底示眾,於是在一個競相逐利的工業化和市場化時代里,如果沒有被人遺忘,就可能致人茫然或瘋魔。但孔見是一個披掛著現代經驗和現代知識的古老騎士,頑強地延續著人類對人生智慧極限的挑戰,也是對自己理解能力的挑戰。在一般的知識譜系裡,這些懸問是虛學而非實學,屬於上帝而不屬於愷撒,在一個越來越務實的知識界那裡日漸處於邊緣位置,其正當性正在被經濟、社會、歷史等學科的諸多人士懷疑。但作者所遭遇的逼問人皆有之,在當下甚至人皆累之,正是經濟、社會、歷史等方面深刻運動的產物,本身就是實學不可忽略的部分。而離開了這一切心靈的牽掛,忽略了人類精神運行的坐標和軌跡,任何經濟、社會、歷史等方面的知識都只適用於機器人,無法描述活生生的生命實踐,沒有理由值得人們特別信任。孔子從「灑掃應對」通向他的治國安邦,是以人為本的;柏拉圖視人格為「內在政治制度(ihner political system)」,從人格剖析開始他的社會設計,甚至是以心為本的——這些先賢在求知中內外並舉虛實相濟,並不像某些後人想像的那樣幼稚。

  當然,世上沒有抽象而普適的人,沒有抽象而普適的心,就像形形色色的病以外並沒有一種標準化的「病」。青年之我異於老年之我,富人之我異於窮人之我,連嬰兒也有遺傳差異,並無統一規格。如果剝離了具體人心形成過程中經濟、社會、歷史等方面的制約因素,尋求一种放之四海或放之萬世而皆準的「我」,只能是一種常見的語言事故——無非是「我」這個詞讓人真』以為有了這樣一個東西,可以將其抽出來孤立地求解,可以將其供起來放心地依恃。事實上,各歸其「我」的撫慰萬能亦無能,雖然用心向善,卻無助於揭示和排除任何人生疑難。有人已經這樣做過。他們才智過人心志遠大,於是求解生命終極之being(所是,所在),求解一切知識的元知識,一切學科的元學科,如同要謀得一個包治百病的藥方,結果無不滑入迷宮般的nonbeing(虛,虛無)。這一類語言事故發生在本質主義的思路上,是虛學最容易落入的陷阱。他們如果沒有成為西方式的神學家,囿於一種專斷的虛無;就會成為中國式的玄學家,溺於一種圓通的虛無。而縱慾主義、實用主義、物質主義、科學主義等等並不能因此得到理性地克服,甚至恰恰成為這些神學和玄學的必然變體。原因很簡單,除非自殺,虛無是無法操作的——當心靈獨守虛無之際,一旦進入社會行為的操作,這份虛無就一無所用了,心靈就自動缺席和棄守了,讓位於世俗的隨波逐流乃至無所不為,是最可能的結局。

  盛產神學的地方多見偏執和戰爭,盛產玄學的地方多見苟且和腐敗,這樣的例子還少嗎?這是迄今為止人類歷史提供的啟示。

  因此,人心之學如果是必要的話,如果能夠更為成熟和堅實的話,應更善於在具體現實條件下展開問題和解決問題,更善於將經濟、社會、歷史等學科知識援入人生思辯,從而將終極關懷落實為現實方案,使天道真正實現於人間,所謂良醫「因病立方」和聖人「因事立言」,是之謂也。出於特定的知識資源和個人喜好,孔見這些文章里還殘留一些神學和玄學的傳統表述方式,頗有商榷的餘地但也從不被我過於在意。他心事浩茫所針對的現實處境和現實對象,還有在切人這些處境和對象時相關的精神標尺,也許更值得我們會心解讀。

  2003年6月

  (孔見著《赤貧的精神》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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