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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青江鋪

2024-10-04 10:07:10 作者: 韓少功

  夜深了,一列火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在濃重的夜色中駛進青江鋪車站,給冷寂而安詳的小鎮帶來一片喧譁。一大批身帶泥土的民工下車了,卸下了行李、箢箕、鋤頭、鍋桶、盆缽……雜七雜八的東西到處碰撞,人們爭相奪路又叫叫喊喊。

  鎮上的人都知道,又一批民工到站了。八縣民工會戰洞庭湖的固堤工程結束,這個縣的一萬多民工馬不停蹄,又要轉到一個攔河壩工地上去,青江鋪是他們必經的中轉地。幾天來,每逢到了北來的客車,都有這樣一陣子混亂。

  要是白天,民工們拍拍灰,清點一下行裝,找個地方喝口酒什麼的暖暖身,就會繼續趕路的。可現在是半夜,既不見汽車也不見拖拉機,深冬的北風又很冷,雨點也灑落下來。不知是誰喊了聲:「下雨啦!」人影就紛紛貼向屋檐,湧向可以暫時避雨的樹下或涼棚,更大的人流則順著鐵道線往左一拐,慌慌闖入空蕩蕩的青江鋪正街。

  人們走了之後,站台上還留有一老一少。老的腳下穿著湖區常見的那種白帆布防護襪,外套黃面膠鞋,腰中扎著黑布圍兜,兩手戴著袖套,耳背和頸根都被湖風吹得黑黝黝的。看來他剛才好好睡了一覺,一個哈欠放出來,拿一件軍用雨衣,往身上前一下,後一下,就算把灰土拍乾淨了。 少的上前問:「老常,我們往哪裡去?」

  老人說:「跟著大家走唄!」

  少年說:「我先去把交通局的電話打了。」

  老的隨意「嗯」了一聲,算是應允。

  兩人分手後,老人看了看候車室躺滿一地的民工,也來到了正街,不一會在一棟樓房前停下來。這裡掛著「青江鋪旅社」牌子,也拉著「民工服務站」的橫幅。值班室的燈還亮著。中廳過道里早已擠滿了人。強烈的菸草味,湖區的泥腥味,還有不時鑽入鼻孔的酒氣,摻和著嘰嘰喳喳的人聲,塞滿了這個不太大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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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正在值班室前交涉:「請問這裡還有床位沒有?」

  「你還要我說多少遍?」一個女聲在回答。

  「還有沒有過道、飯堂什麼的?隨便什麼地方,只要能躺就行。」

  值班室里久久沒有回應。老人探頭一看,見一個年輕的女服務員正在火爐邊梳著長發,實在忙得沒工夫。她把頭髮梳順了,用干毛巾擦過了,又把一盆洗頭髮的熱水潑掉了,這才有懶懶的一句丟過來:「沒長眼睛呵?自己看吧。」

  值班室外掛一個告示牌,上面寫有大字:「床位全滿恕不接待」。

  一個棉帽上帶著干泥塊的後生有點不甘心,繼續陪著笑臉:「這……嘿嘿,能不能,還想點辦法?我看這個堂屋……」他是指中廳,「閒著也是閒著,就讓我們……」

  對方不理睬。

  「你看,天已經下雨了,又這麼冷,我們這一夜怎麼過?」 是呀,是呀,今天這一夜怎麼過?好多人都應和著,笑著請求。

  「你們問我,我問哪個呢?」

  服務員不願再糾纏,啪的一下關掉窗戶,走出值班室,又隨手咣的一下帶上門,然後一手提著水桶,一手搖著一大串鑰匙,向人群外走去。「都出去,都出去,要關燈了!」她對一個啃著煮紅薯的後生更是不耐煩:「皮往哪裡吐?這是在你家裡呵?這地方明天歸你來掃?」

  老人一直沒說話,看到這裡才皺了皺眉頭。「大妹子,你不能就這麼走嘛。」他攔住服務員,「大家剛從湖裡來,頂風冒雨,趟泥滾水的,今晚要是站在外面吞西北風,受得住嗎?當然,你們不是沒有困難。我看能不能這樣……」

  服務員對攔路人很生氣:「你要幹什麼?」

  「奇怪,你們這裡不是民工接待站嗎?」

  「就你們是民工?」

  「上面要求你們至少準備三百個鋪位……」

  「誰曉得你們來得這麼急!」

  「那好,今天就算情況特殊。大妹子,麻煩你打個電話,給區里領導反映一下……」

  「我找不到人。」

  老人仍然很耐心,「好吧,我們去找也可以,但請你先借個煤爐子,給幾位民工烤烤濕衣,好不好?」

  服務員辮子一甩走了。

  這一走,引爆了人們一肚子火。有人把扁擔一頓,「呸!還『為人民服務』呢,還掛著獎旗呢,我們把這些獎旗給撕了!」另一個人敲著鋁皮鍋也喊起來:「她還真把自己當姑奶奶呵?走!不就是淋幾滴雨嗎?老子情願淋雨,也不看她一張苦瓜臉!」一個個憤怒的民工開始起身,開始向門外移動。老人看來也有些冒火,嘴角抽動了一下,但他還是搖搖手勸大家不要亂來:「不要吵!更不要罵!罵有什麼用?我們到學校去想想辦法吧。」

  老人隨著民工們往外走,一眼看見服務員提一桶熱水又轉來了,想起了一件事:「你們的意見簿呢?」

  服務員楞了一下,看了他一眼,終於有了嘴角一絲冷笑。啪——意見簿從值班室里丟了出來。

  老人不理會冷笑,摸出一副老花鏡戴上,又抽出一支原子筆,靠著窗台,一筆一畫寫起來。正寫著,嘿嘿嘿的一串笑聲撞進大門。一個瘦個子中年人頭戴綠呢子帽,脖子上纏著圍巾,眼裡閃著愉快的光,收起了手中的雨傘。「劉妹子!劉妹子!你看,運氣不錯吧?你要的那號上海花布,我在縣裡散會剛好碰到,好俏的貨哇……」高興自得的聲音,像一陣旋風吹進值班室。

  服務員一見來人便滿面堆笑,「是嗎?我看看……」於是,值班室里花布抖開,孔雀開屏一般,綻開出一大片鮮艷光斑,使整個房間都亮了幾分。這情景再次讓老人皺了皺眉頭,但他還是堅持寫完最後一筆,把意見簿鄭重地遞過去。「噢,提在這裡了,你們看看吧……」

  女子接過意見簿,眼皮也沒抬一下,隨意往旁邊一甩,繼續著關於花布的談笑。沒料到她用力過大,意見簿滑過桌面,掉到了地上。

  老人沒見她把紅本子撿起來,沒見她打算把紅本子撿起來,眼光逐漸變得嚴厲,終於大喝一聲:「你混蛋!」

  這一聲如火山爆發,震天動地,讓女子瞪大眼睛嚇一大跳。

  「撿起來!」老人以不可違抗的氣勢發布命令,「撿起來,打開它,給我讀!」

  「喂喂——」旁邊那個中年人湊過臉來,擋在老人面前:「吵什麼吵?還罵人?嘴臭呵?」他問服務員這是怎麼回事,「嗯」「啊」「嗯」「呵」一陣,然後背著手,眉毛跳了跳,端出最高裁決者的架勢:「老鄉,你走吧走吧,人家也不是有床位不安排嘛!」

  「她至少應該先看看那些意見!」老人偏著頭堅持。

  「她現在看,以後看,有什麼不一樣嗎?你不要一個手電筒光照別人,你自己就沒有缺點錯誤?你開口就罵,哪有一點文明禮貌?你在這裡大喊大叫,就不影響其他房客的休息?嗯?」他的語氣也開始嚴厲起來,「喂,你是哪個單位的?」

  「不管是哪個單位的,對不關心群眾疾苦的人,都有權利說話!」

  「關心群眾,服務群眾,這都沒有錯。但搞社會主義也不是請客吃飯。走一趟夜路就不行?淋幾滴雨就會死人?那還談什麼大幹快上?噢?當年紅軍爬雪山過草地,比你現在要辛苦幾百倍,明不明白?」

  老人冷笑了一聲,「虧你說得出!虧你還曉得天下有紅軍!你說這些,你不臉紅,我都要臉紅了!」

  「什麼意思?」中年人被激怒了,「好哇!你這個老傢伙,給臉不要臉,影響旅客睡眠,擾亂社會秩序,以為青江鋪沒王法了是吧?好,有問題到民兵小分隊去解決,不要在這裡胡攪蠻纏!」他隨即搖起了電話機……不一會兒工夫,兩個戴袖章的民兵就出現在值班室前,其中一個上前拍拍老人的肩:「走吧!老實點!跟我們走!」

  風雲突變的這一串事態,使還未出門的幾位民工大為震驚。「不能走!哪裡這樣不講理?」「動不動就抓人,憑什麼?」他們吼叫起來,有的護住老人,有的攔住民兵,雙方開始揪扯和推攘。老人撥開他們的手,淡淡地說:「不要緊,不要緊的,我倒還真想去走一遭,看他們能把我怎麼辦。」說完把軍用雨衣往身後一搭,不緊不慢地朝外走了。

  人們散了,旅社的彈簧門把最後一個人影推出門外。女服務員嚼了口零食,喝了口熱茶,哼著小調再次翻看那色彩艷麗的花布料,對著鏡子在自己身上比量……忽然,電話鈴聲急促地響起來。人們事後將知道,這是剛才在站台上與老人分手的那少年打來的。「……旅社嗎?我有急事找人。我是誰?我是地委辦公室小張!我要請地委書記常青山接電話……」

  「你打錯地方了吧?」

  「沒錯,沒錯,常書記剛才到你們那裡去了。」

  「我怎麼沒看見?」女服務員有點糊塗:「……什麼?什麼?五十來歲左右?戴兩隻袖套?隨身帶了一件軍用雨衣?……」

  她突然想起什麼,手忙腳亂地丟掉話筒,去翻看那紅皮的意見簿,只見老人剛才寫的那一頁上,有怵目驚心的兩行大字:「態度冷若寒冰,心中沒有群眾。必須認真整頓,打掉邪氣歪風!」下面的署名正是——

  常青山!

  媽呀,書記!還地委書記!是個不小的官吧?她一陣風奔出大門,直奔民兵小分隊隊部,遠遠看見那裡燈火通明,中年人還在對常青山拍桌子大聲訓斥:「你還不認錯?好哇!茅坑裡的石頭,要同老子來鬥法?如今大治之年,就是要整直你們這些人的骨頭!讓你曉得天有好高地有好厚!我一看你這樣子,就知道你來歷可疑,不會是什麼好鳥。是混進民工隊伍里的不法分子吧?來,你們給我搜……」

  服務員暗暗叫苦,一步撞開門,上氣不接下氣地把中年人拖到門外:「吳黨委,錯,錯了!……」

  「什麼錯了?」

  「他,他是書記……」

  「你胡說什麼?」

  「真是書記,你看!」

  中年人看一眼意見簿,笑著揮揮手:「大驚小怪,同名同姓的多著呢!」

  「不對!他,他真是呵……」服務員把小張來電話的事一說,中年人呆了片刻,啊呀一聲差點摔倒在地,急得又是搓手又是跺腳,真希望眼下是一場噩夢。但眼下的一切明明不是夢。你看,那被自己當作不法分子的老頭,不還真真切切坐在那裡嗎?抽了自己一耳光,不明明白白地感覺到痛嗎?他愣了一下,飛步返回門內,滿臉堆笑地大聲說:「哎呀呀!真是天大的誤會!天大的誤會!大水沖了龍王廟,只怪我有眼無珠。您就是地委常書記嗎?……我,我犯了大錯誤,原則性的、不可挽回的立場錯誤!……」

  書記淡淡地一笑,「審,接著審呵。不是要搜身嗎?」

  「開玩笑了。我不知道是您。對不起,這事只怪我。我的政治思想覺悟太低了,今天給黨的工作造成了令人痛心的巨大損失……」

  「吳黨委,不要給自己上綱上線了。我有個要求……」

  「常書記,您不要這麼叫,還是……叫我吳偉昌吧。」

  「叫吳偉昌就行?」

  「對對,叫吳偉昌。叫小吳,叫吳矮子,也行。」

  「好,吳偉昌同志,你是區委幹部嗎?……哦,還是在家值班領導?那好,請你把鎮上各單位的電話叫通,我要開個電話會,行不行?」

  「可以,當然可以!噢,常書記!我這就去安排。」

  正在這時,一輛綠色吉普車風馳電掣般駛來,停在門外。剛才來電話的那位小張一跳下車就大喊:「亂彈琴!你們把老常搞到哪裡去了?老常同志——」

  「在這裡呢。」常青山吸了口煙,不慌不忙迎出門,「小張,車子怎麼來了?」

  「給民工送慰問品來了。」

  「來得正好。你趕快跟車出去,看路上有多少冒雨趕路民工。如果看見了,就請他們回來,我們來安排住宿。」

  「是!」小張跳上吉普車遠去,臨走時瞪了吳偉昌一眼。

  整個青江鋪沸騰起來了。一個緊急電話會議以後,一些有條件的工廠、學校、商店、機關等都成了臨時接待站,到處都在鋪稻草,煮薑湯,升爐火,煎麵餅。小張把一些冒雨趕路的民工追回來了。真是巧得很,這些民工們剛進屋,屋外便嘩嘩嘩下起了更大的雨。「天!多虧老常來這一招!」一個後生民工望望天,吐吐舌頭,對正在分發饅頭的小張說:「老常呢?今天他一路上幫我們挑鍋,我還以為他是食堂管理員呢。」

  小張四下張望:「是呀,他到哪裡去了?」

  小張最後在旅社找到了老常。原來,旅社有個大食堂,可以開地鋪,但沒有稻草,常青山剛才帶著幾個區幹部到鎮上搬運稻草,剛好碰上大雨,差點淋成了落湯雞。他眼下正在一堆柴火邊烘衣。

  吳偉昌送上一條毛巾,「青山同志,你這怎麼行呢?你有病啊!有很多大事要辦呵!快去休息吧,我的房子已經騰給你了,雞蛋面也準備好了……」

  老人指指地下:「我就睡在這裡好。」

  「哦。那,那也行,我去送床被子來。」

  吳偉昌尷尬地走了。儘管他沒有回頭,但他分明聽到了身後一陣輕蔑的笑聲。

  夜,更深了。常青山和小張合蓋了一床被,身貼身,肩抵肩,熱乎乎地擠在地鋪上睡覺。不知什麼時候,大地鋪上鼾聲四起,還有人在磨牙或者說夢話,老常卻又點燃了一支煙。漸漸,連小張也迷迷糊糊發出鼾聲了,但伸手不見五指的這個深夜裡,一顆孤零零的菸頭還在亮著,亮著,亮著……

  197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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