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10-04 10:04:34
作者: 韓少功
時代在飛快地發展,各種新生事物總是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T秘書沒法向老局長說清的事情,人們只能以後慢慢地讓他明白。
事情是這樣的:在他住院的這一段時間裡,語管工作越來越繁重,語管局只好順應形勢擴大為語管總局。在上級領導部門的直接關懷和領導下,機關里一大批新生力量走上了新的領導崗位。於是大樓升高擴建,辦公場所重新布局,在財政預算還跟不上的情況下,連走廊廁所的空間也再次被巧妙地規劃利用。小臥車不夠用,更成了一大難題。既然一時無法大量增購車輛,領導們只好擠一擠,將就將就,艱苦奮鬥,節儉辦事,比如在汽車裡增設一些帆布小馬扎和小板凳。
更為麻煩的是,大會堂已不適應形勢發展的需要。領導們開會時總得上主席台吧?可主席台本就不夠大,加上一些領導年邁體弱,上主席台時須由護士攙扶,一人需要兩人甚至三人的位置,常把台上擠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台下人經常錯把護士看做首長——這些誤會當然算不了什麼,但碰到天氣悶熱,濕度溫度高,折騰得老弱們中暑休克就影響不好了,折騰出尿毒症腦溢血直腸癌一類就影響更不好了。考慮到這一點,大會堂不但安裝了空調,而且開會時都要架起一排強力電風扇,對著主席台猛吹,吹得那些首長鬚髮奮張面色慘白並且堅強不屈。
現在,有資格上台的領導越來越多,主席台必須擴大容量。行政局方面只好請來泥木工人,嘿喲嘿喲地干,拆除台下前十幾排的座位,填以砂石,打樁砌牆,築出一個主席台的延伸部分。
可以想見,隨著領導職數不斷增多,主席台也不斷向前延伸,大會堂的土建工程也幾乎夜以繼日無法停止。打樁機、攪拌機、切割機以及鑽孔機轟轟隆隆吱吱嘎嘎響徹長夜,照明燈如同小太陽照亮工地,餐廳還給夜班工人送來綠豆湯和烤麵包。
到最後,機關里官多兵少,頭重腳輕,大多幹部都成了領導,當上了總局長或副總局長,局長或副局長,還有享受局級領導待遇的各種委員、專員、顧問、督導員以及監察員,只剩少數幾人沒有及時提拔,開會時應該坐在台下。要是碰到這些人出勤在外應付公差,有時候甚至只有T秘書一個坐在台下——他是管文秘的,外勤機會不多。這當然使會場情形更為不堪,形成了「廣大領導」對「個別群眾」的領導。到這時候,工程規劃者不免犯了難:照這樣改建下去,幾乎整個會堂都成了主席台,所謂台下就只剩一個深坑。想想看,當一個人或幾個人坐在坑裡,台上人只能夠看見坑裡一撮黑髮或幾撮黑髮。那樣的會場,成何體統?
局領導辦公會議研究了一下,覺得辦事不必太機械。與其說大會堂改建得不倫不類,還不如把它改回原樣,讓少數幾個群眾上台,而下面變成主席台。這樣雙方不但有視線交流,台下領導萬一打瞌睡流涎水,也不大顯眼。這不是極巧妙的靈活變通嗎?
於是就這樣辦。
T秘書以往逃會的紀錄最多,似乎屁股上長了刺,總是坐不安,而且不逃會就不顯得超凡脫俗,就活活愧對古代雅士的仙風道骨。但現在他常常高居台上,有點孤家寡人的味道,眾目睽睽之下無法逃會,不能不心情沮喪,有點無精打采。但他受到一大片目光的仰視,對上司逐一俯瞰,終於心態漸好。他高高翹起一隻腳,或高舉起一隻手,借著大窗子透來的光線,衝著台下毫不在乎地剪指甲。一勾勾指甲彈飛出去,成弧形下落,不知落在哪裡。指甲剪得不耐煩了,他還可以咚咚咚地拍著桌子,胡亂地發一通臭脾氣:我們群眾強烈要求把浴室里的水龍頭修好!
或者是:群眾就是喜歡三擔牛屎六箢箕,不喜歡開長會!
諸如此類。
群眾是神聖的,而群眾只剩他一個人,他確實就是群眾,確實全權代表群眾,於是首長們對他都得謙讓三分。關於水龍頭的建議一經提出,台下一片黑壓壓的上司不得不慎重考慮,爭著往本子上記錄,互相點頭深有感慨地說,提得好,提得好。
領導力量們都要求多多工作,於是多出許多會議,更多出許多文件,從這個局傳到那個局,又從那個局送到這個局。簽批單上的各種批示多達數百條,總是很難有個統一說法。T秘書拿著文件找總局長,說折騰這麼久還沒個結果,實在不太像話。
總局長也覺頭痛,想了想,只好授權T秘書:算了,你自己去把關拍板。你得明白,這種事情你不做,難道還要麻煩領導不成?
T秘書近來喜歡修補皮鞋,從父親那裡接下祖傳絕活,是修鞋界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興趣完全不在工作上。他對把關拍板這一類事非常厭煩。厭煩一旦逐日加深,還帶來了他態度的粗暴。比方說他經常大筆一揮,把首長們的批示統統槍斃,甚至批上一句「胡說八道」,如此大不敬之罪竟無人追究。這一天,聽說總局僅有的一輛進口高檔轎車,領導們都要坐,實在不好安排。要說級別嘛,這些領導都夠格。要說年齡資歷嘛,這些領導也都不相上下。但一輛小轎車總不能當公共大巴吧?T秘書聽著聽著來了氣,大喝一聲:
別爭了,我坐!
秘書局長嚇得不敢吭聲。
消息傳開,上司們都憤憤不滿,說小小秘書怎麼可以有這種待遇?沒王法啦?翻了天啦?但仔細一想,首長們平起平坐,都擠上汽車實在不太現實。讓它作為群眾專車,恐怕還是合適的解決辦法,至少可減少領導班子的不和吧。
從高檔汽車開始,後來還有了群眾專用電梯,群眾專用食堂,群眾專用別墅,群眾專用健身房……一切稀罕的設施都歸少數群眾受用,尤其是由T秘書來定奪。物以稀為貴,語管總局的群眾眼下確實神氣活現。
每天早上,首長們都匆匆吃完飯,提早五分鐘或十分鐘上班,在健身房門前一心一意等待。好半天,T秘書身著短褲背心護膝護腕從裡面出來,渾身汗水油光閃亮,揉指甩腿做各种放鬆動作,或是興頭上突然對牆壁猛擊幾拳。他終於筋疲力盡,喝幾口水,然後環視正等待分配一天工作的各位上級,臉上有不耐煩的表情。他掏出一大疊會議通知或請柬分發出去,讓這個去參加什麼會,讓那個去參加什麼會,讓另一些人參加視察或檢查。看他們歡天喜地離去,再來打發剩下的人。他說對不起啦,既然官多兵少,官就得當兵用,於是他讓分管餐廳的上司去採買鮮菜,讓分管澡堂的上司去檢修水龍頭,讓分管家屬的上司去家屬區送煤餅,讓分管桌椅的上司去刷油漆。
看到還有沒事可乾的人,他可能會輕慢地揮揮手:去,給我找些廢皮子來。
片刻之後,果然有很多廢皮子被找來,供他修補皮鞋。
大部分上司身體欠佳,也很講究體面,都想坐汽車出去開會,不想去刷油漆什麼的。有人曾起草一個文件,想訂出一個輪流出席會議的制度,可是因為照例有太多不同意見而只能擱置。他們只得另想辦法,就是極力搞好與T秘書的關係。聽說T要做爸爸了,他們就拼命往他辦公室里送當歸雞蛋紅棗巧克力速溶奶粉。知道T有修補皮鞋的嗜好,他們四處為他尋找破皮鞋,實在找不著就想法把自己的鞋戳幾個洞,或者在T的面前大談修鞋的技術和動態,把市內某些著名修鞋匠貶得一無是處……有時談得T高興了,T也真的到衣袋裡去摸一摸,摸出一張會議通知作為獎賞,派車的時候也手下略有人情。
上司們這種對T的討好甚至到了過分的程度。這一天,機關收到某醫藥公司寄來的新產品狐臭靈小GG,還有精印的文字介紹,說這種狐臭靈為蘋果香型清新柔和香味持久不信的話一嗅便知。大家如同平常收到了一張好戲票,一本藝術年曆,一張宴會請柬,首先想到的當然是T。有人把狐臭靈放到鼻子前湊了一下,鼓足勁眼睛向上輪去,深深吸了一鼻子氣,說確實是香。這立刻招致很多人的怒目,那意思是:放肆!T秘書還沒有嗅過,你怎麼膽敢這樣?
他們都搶著要給T秘書送去,在T的面前顯示忠誠。為這事,他們爭奪得奮不顧身差點動起了拳腳。最後,竟有七八個人一齊去送狐臭靈,找到T以後誰也不甘落後地齊聲說:請您嗅一下吧。嗅吧,嗅吧。
T 秘書已經要睡覺了,對醫藥新產品也從不感興趣,但礙著他們的一片愛戴之情,只好公事公辦地把狐臭靈往鼻尖上貼了一下,說確實還可以。
他們也就心滿意足,覺得尊卑秩序終於得到維護。接下去,再按職位高低一個個輪流嗅起來。
T秘書臨別時還略加訓誡:以後有事到辦公室談,明白麼?
當然,當然。他們都頻頻點頭。
個人感情不能代替組織原則,明白麼?你們的心意我領了,但關鍵是你們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懂不懂?
懂的,懂的。他們都爭相欠身。
T秘書把門咣的一聲關了。
離開T秘書家,幾個局級領導大為光火:呸,什麼東西?也同我們耍官腔?你不就是個小小秘書麼?算哪一盤菜呵?今天也人五人六的了?老子參加工作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老子當科長的時候你還給我提包呢……他們罵歸罵,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下次見到T秘書的時候還是滿臉笑容。
當然也有些清正之士,對機關里慢慢出現的這股吹吹拍拍之風痛心疾首。M局長就是其中一個。他決不去T秘書家裡拜訪,做靦腆木訥忠誠態,只是成天悶不吭聲,埋頭干自己的事。一桿蒼蠅拍打爛了,又去換一桿。他也決不去研究辦公大樓里的乒桌球乓搬桌子聲音為什麼日長月久——那些人愛怎麼忙就去怎麼忙吧。他M也有可忙的。他戴上袖套和口罩,在大樓內外輕手輕腳地游轉,不發出一點點聲音。看見有蒼蠅在什麼地方停落,就彎腰屈膝,憋住氣息,從害蟲後面偷偷向前探步,剎那間全身如箭發時的弓顫弦響,手起拍落做一次驚天動地的打殺。他戴上老花眼鏡,將蠅屍用竹籤子一戳,挑到小玻璃瓶里去。看見裡面密集的紅眼綠腹黑翅已填滿半瓶,搖一搖,油然生出微笑。
拍累了,他就挺直腰,坐下來歇一會兒,很愜意地看一看陽光和藍天,感受著歲月的充實。
在他的目光所及之處,有一隻斷了線的紅氣球飄飄忽忽地小了,更小了,已成了一個極微弱的紅點。你必須睜大眼睛盯住它,只要一眨眼,就滿目茫茫再也尋不到了。
不知是哪個小孩丟失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