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禍

2024-10-04 10:03:43 作者: 韓少功

  早飯以後就是這陰陰的天,像要落黑,又像要天亮。一隻狗莫名地朝天叫了幾聲。後來有人回憶到這一點,覺得是很有意義的。

  好容易門外光亮了一些。梓成老倌挺了挺腰,出門去丟尿,扯開了糟糟的抄頭褲說:「三伢子,快點拱出來,看這雨到底落得下來不?」三伢子研究著地上一隻螞蟻,隨口回答:「廣播裡說,今日有雷陣雨的。」聽眾人浪浪地鬨笑起來,又瞥見梓成老倌在干那勾當,才知自己上了他的當,被當作褲襠里那物,紅了臉說:「這老鬼,不忠不孝,留神點咧,就要打雷了。」梓成老倌笑得雙耳一個勁往腦後扯:「好眼力,好眼力,你一隻眯眯眼,還看得出天要打雷呀?」於是眾人又笑得此伏彼仰。

  正在這時,地面突然顫了一下,眾人或猛地矮下去,或猛地跳起來,瞬時萬念俱消,心身空了一般。呆了片刻,才察覺剛才轟響了一下。是山崩?是屋倒?是對門嶺上採石場放炮?再想想,見滿天雲霧,才不約而同斷定:雷!

  這雷劈頭劈腦灌下來,到底落在何處,難辨前後左右。又不見雨,十分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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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梓成老倌最怕雷,蹲伏在地上好一陣不敢起來,好像被雷聲砸矮了半截,怎麼也無法恢復原狀。三伢子沒注意他,目光投向門外的一片田野:「嘿,看見了!兩團火,就打在那邊。」梓成老倌躥進門,鑽到桌子下怯怯地問:「真看見了?」三伢子說:「確定無疑。是兩團,肯定是陰電和陽電,順著八斗丘滾下去的。」梓成老倌見頭上的人又指點議論了一陣,皆平安無事,這才定下神來,跟著伸腰探頭。他對三伢子蓄的小鬍子從來缺乏好感,不以為然地糾正:「什麼陰電陽電?那是雷公車的天火輪子,去年把舒家樓的瓦都軋爛了一片。」

  八斗坵那邊有人影晃動,有叫喊聲。

  梓成老倌說:「怕是在撿雷公墨?」他指的是一種落雷處的黑石頭,據說小孩戴上這種石頭可避驚邪;石頭磨成粉給孕婦吃是上好的催生藥;要是把石頭墨膏雜合細研,用來寫訴狀,必使正義在公堂得到伸張。

  貴鬍子說:「怕是雷耕吧?」他說的雷耕是指落雷處常見泥土翻動,恰似耕耘的痕跡。「把我那絲瓜丘也耕一道,就好了。」他又補充。

  那邊的人聲越來越尖銳,不同尋常。雖聽不太清楚,大家都敏感到:不好,出大事了,肯定是倒了人!

  三伢子最先跑出門,立在路口側耳細聽一陣,報出一個驚心動魄的名字。

  眾人不敢相信,又問了一遍。

  是他?真是他?真是那傢伙?那傢伙頗遭村民們怨恨,昨天還被梓成老倌手持菜刀詛咒一番,今日果真得了現世報應?

  好些人心中暗喜,卻又覺得欣喜不宜充分暴露,於是面面相覷,從容謹慎地且看人家如何動作。惟獨梓成老倌恨之最切,一拍膝,一咬牙,有翻身解放的快感:「後生們,看看,看看呵,這就是樣呢!虧心事做得麼?世上沒有王法,還有天理呢。我說過的,老子那欄里的豬是不大好捉的,彭鄉長也說過不能捉的……」

  眾人沒興致聽他說彭鄉長,從門口魚貫而出,朝八斗丘跑去。梓成老倌看著這一群後腦殼,只好遺憾地收住話頭,也跟著去湊熱鬧。他看看一隻狗,腦袋一縮,美滋滋地笑笑,那神情,像是有什麼人摸了摸他的頭,弄得他頗不好意思似的。

  有人確實栽倒在田泥中,身邊的泥漿都向外淺淺地翻出一圈。大概剛才在擔牛欄草,他的一箢糞草翻潑在腦袋邊,扁擔呢,不知何故飛到數丈以外的水溝里。衣服水淋淋地貼著皮肉。一隻眼還未被泥漿糊住,半睜著,直勾勾放出呆光,似乎還盯著田邊的一叢野菊花,又似乎在暗暗留意,看誰敢來動彈他。他的嘴裡、鼻孔里、頭髮里全有泥沙,一條螞蟥順著他烏色的嘴唇爬到了耳邊,兢兢業業地一拱一拱。

  三伢子四下張望,頗生奇怪:這裡的地勢並不算高,火球為何不左不右,偏偏落在這裡?莫非真有天意?

  呆子化仁剛才在這裡鏟田埂,是最早發現雷擊慘狀的,眼下已全身顫抖不知所措,鼻涕雙流地嚎啕著:「娘哎,娘哎——」

  眾人七嘴八舌:

  「冷了麼?」

  「冷了。」

  「還有氣麼?」

  「沒氣了。」

  「只怕……」

  於是都嚇得往後一退,又徐徐探頭,目光發直,覺得無話可說。

  不知是誰說了句:「呆著幹什麼?」這才提醒了後生們要干點事。大家上前試著把死者抬上田埂,一路泥水滴滴地往村子裡抬。七扯八拉之下,死者的上衣向上收縮,露出了癟癟的肚皮和褲帶束出的肉痕,還有臍眼邊一處蜈蚣模樣的傷疤。他喉結挺突如刀背,腦袋晃來晃去地倒懸著,不時被路邊的豆苗刷打。

  寨子裡已雞犬不寧。一位小腳老太婆慌亂得丟掉菜籃,腰彎得極低,捂著臉嚎嚎地往屋裡跑,跑得竟如少年一樣快捷。憑這一反常的快跑,到處都有了陰陰的恐懼。凡女人皆貼著屋牆亂竄,像尋求什麼庇護卻又總無著落,五官都失去焦點一般垮落和散亂,放出一片嗚嗚的哀哭。奶崽也哄然四散,呆在某個角落不敢動彈。「不得了哇,死了人啦!」「遭孽哇,剛才還看他活活地在這裡吃茶呀!」「還有一窩奶崽,何事長成人呵?」「不得了哇,吾看見他倒的。」「命苦呀,命苦呀!」……

  死者家黑洞洞的門裡,進出的人影當然更加稠密。有咣當巨響,不知發生了什麼。不知是誰在勸慰,哭鬧聲中斷斷續續可聞:「……你顧著自己的身子,你對得起老倌,大家都看見了的。你端飯端水,看牛種菜,還餵十一隻豬,沒有白天黑夜地做,誰不曉得?……」又有幾個或脆或啞的聲音,照此大概內容重複著。

  哀情是有感染力的,連梓成老倌也忘了仇恨,突然激動起來,大喝一聲,「蚯蚓!」三伢子問:「蚯蚓做什麼?」梓成老倌說:「蚯蚓血敷肚臍,治得雷傷。」三伢子憤憤地反對:「又是迷信!」梓成老倌說:「這賊娘養的,你怕如今還是四人幫那陣?如今政策開放,允許迷信。」三伢子雖然自以為懂得不少科學,卻一時覺得對方的話無法駁倒。既然電視裡也在播《西遊記》,既然縣裡的大戲班也在唱得呂洞賓,牛鬼蛇神都出來了,恐怕用蚯蚓來治雷傷,確實是政策允許的。

  在化仁去找蚯蚓的時刻,梓成老倌覺得自己還應該更忙碌一些,便指揮人們下門板,要把死者送往衛生院。一個仇人都如此慷慨熱心,男人們當然應該忙得更為賣力。一旦大家都忙得更為賣力,梓成老倌也只能更加大義凜然。他飛起一腳,把路邊一隻空糞桶踢得咕嚕嚕滾開去:「娘的,莫擋路!」其實那糞桶根本沒擋路。但這種憤慨令人感動,令人閒不住,男人們都爭著去抬那門板。沒爭到的,虛伸著一隻手過去,也似乎出了點力。如果連這個熱鬧也湊不上,便吆喝幾聲,對圍觀的奶崽們兇惡一番。

  衛生院不太遠,不一會死者就送到了這裡。

  守家的醫師受了梓成老倌一支煙,受了他一個笑臉,不動聲色地來到死者面前,看見三伢子便問:「這兩天進城沒有?城裡豬板油什麼價?」同時一隻手探了探死者的脈,又翻了翻死者的眼皮。問:「好久了?」

  梓成老倌連忙欠身回答:「就是響雷那時分倒的,你聽見了吧?」

  醫師嗯了一聲,「還是豬油好吃,茶油我是沒吃得慣。」右手撕開死者的衣襟,摸索了一番,又馬騎上去,雙掌壓住死者的胸口,重重往下一壓,停了停,再壓。

  梓成老倌眨眨眼問:「劉醫師,這是幹什麼?」

  三伢子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人工呼吸,這還不懂?」

  醫師揮揮手,「來個人,對他嘴巴吹氣,我叫吹,你就吹。喂,你們寨里要是殺了豬,給我留五六斤肥膘。」

  化仁在旁邊一直沒幫上忙的,連忙說:「我來,我來。」他撲通一聲跪在死者面前,嘴巴就過去,吹得呼呼響。氣漏掉不少,鼻涕卻絲絲落在那冷臉上。

  醫師皺皺眉頭說:「擦掉鼻涕麼。」

  化仁慚愧地用袖口抹抹鼻子,再吹。

  一口氣吹下去,死者的胸脯鼓起來,被醫師重重壓幾下,又緩緩回落下去。醫師壓得很費氣力,上身挺成了一個弓形,時而兩手並壓,時而兩掌疊壓,壓得死者肋骨殼子有喳喳喳的聲響,喉管里有嗬嗬嗬的聲響,好像那裡的部件都亂糟糟不成格局了。不一會,醫師額上已有汗珠,喘著大氣命令:「打扇,打扇!」

  「是這樣按呵?」梓成老倌大驚,「雷沒打死,也要按死吧?死就死,還吃這樣大的虧?」

  這句話引起了醫師的不快,他沉下臉沒好氣地說:「出去出去,圍著做什麼?現在就是需要新鮮空氣。莫擋風!」

  閒人們只好退到衛生院大門外。外面風大,雨落滿山葉響,一團團雲霧爬上屋階,亮閃閃的霧珠到處涌動。梓成老倌感到背脊生涼,想到廚房去避避寒,一進門看見高懸的兩張貓皮,嚇得急急退回屋檐下——這種東西都吃,足見郎中的兇狠。走到另一間房,大概是一間診室,梓成老倌看見牆上幾幅解剖掛圖,有紅紅的肝腸肺肚,頓覺十分噁心。呸,怎麼像屠房裡一樣?也不知是誰家的後生,可憐呵可憐,死了還被這樣胡來,竟然還畫出來!這樣一想,劉醫師的人工呼吸就更可疑了。「不能讓他這麼按!不把我們貧下中農當人麼?」他憤憤地聲討,幾乎想發動一場民變。

  看到眾人臉上還沒有足夠的憤怒,他暫時有點孤掌難鳴。大家只是哀聲嘆氣,說說死者的可憐。有人說:「原先以為他吃冤枉長了蠻多肥膘,今日一看,幾根骨頭恐怕比我還不如。」又有人說:「可惜,戲班子裡少一個角了。你們說他人心歹,不過台上那一路花旦的步子,還只有他走得出來。翻斤斗也好看。」還有人說:「聰還是個聰明人呢。三伢子,他拐騙了你的魚苗錢,不是有本事,如何拐騙得了?要不你試試看。」梓成老倌也點點頭:「還真是。那年在青龍峒,還搭伴他厲害,人家五張嘴巴硬是沒吵過他。不然的話,楓木營那曹會計還會搞鬼。寒天冷凍,我們把肩膀擔腫,還休想回來過年。」

  錯錯落落的一些人影從衛生院裡湧出來,抬著一張門板下坡。門板上有個人,蒙頭蒙腦的,不辨面目,只有一縷黑髮露在被子外面,似露出一點什麼秘密。大概又是誰完事了吧?從此省下一份口糧了吧?梓成老倌看著一位嚎啕大哭的老婦,還有她手中色彩艷麗的一條紗巾,愴愴然感嘆:「還是一位嬌蓮呢。」

  大家爭著看黑頭髮,都無語。

  那一群人下坡而去,留下泥水中一些腳印,有大腳印,有小腳印,有膠底印,也有草鞋印和木屐印,如一些深意難解的浮雕,一會兒就被雨點沖洗得模糊不清。

  屋裡傳來化仁的嘿嘿一笑。大家不知何故,探頭去看,發現那邊居然出現了奇蹟——死者的臉色已由青轉黃,黃中透紅,嘴唇的烏色也淡去許多。醫師已用濕毛巾一把把洗去了腦袋上的泥污,於是整個臉已鮮明清晰,生氣盎然,眼皮微微抽搐了一下,嘴角也不時輕跳,好像就要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梓成老倌上前摸摸他的手,那手竟然是熱的,而且柔順中帶剛韌,好像就要抓住你的手來談談心。

  化仁越吹越來勁,腮幫子鼓成了兩個球形,流出了涎水。醫師看看手錶,又摸脈,又翻眼皮和數呼吸,說:「有點希望了。換個人吹吧,再去打點酒,等下漱口消毒。三伢子你用勁,用勁!」

  三伢子正在劉醫師的指導下大「按」人工呼吸。眾人都議論三伢子一身泡肉,使不上勁,被醫師再催,才記起換下化仁的事。梓成老倌對趙家後生說:「你氣長,你來。」

  趙家後生上去吹了兩口,似乎對地上的密密胡樁和一嘴黃牙有點害怕,一個勁用袖口抹嘴,說:「貴叔你來,平時殺豬都請你吹豬尿泡的,你最會吹。」

  貴鬍子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我有氣管炎,一點點氣也沒有。我去打酒。」

  趙家後生見實在推託不掉,狠狠心說:「你以為我怕?老子一個人走黑路過墳山也不怕的。」說著趴下去又是一口,尖削的屁股撅得老高老高。

  又過了片刻,醫生打了一針,說呼吸和心跳差不多正常了,眼下得把他送到附近一個機械廠去輸氧。醫師知道那裡有焊機用的氧氣瓶,可以湊合著用。

  梓成老倌不知是高興還是失望,不無猶疑地問:「活了?」

  「當然活了。」

  「真的活了?」

  「真的活了。」

  「就是說,不死了?」

  「你們自己看麼……」醫生說。

  梓成看一眼,發現那膚色果然與自己的差不了多少,輕輕哦了一聲,鬆了口氣。

  眾人重新抬起那張門板,你扯我拉的,走上曲曲的山路,步子較為彆扭。三伢子已被誰踩了好幾腳,只喊娘,建議喊一二一的號令,大家合上步子。可他喊得喉干,未見得門板平穩,還是篩子般簸來簸去。路剛被雨淋,極滑,尤其是下坡時,行人如果踩不到草蔸,只能把腳趾勾起來,使勁往泥里鑽,方可穩穩地把身子釘住。而且有時候身子要橫著一步步往下探,做蟹行狀,一不小心撞到樹,就算人沒倒下去,但嘩啦啦一樹的積水落下來,扑打得一個個暈頭轉向,冷水珠子直往衣領里鑽。

  「要死要死。」梓成老倌搶先卸下門板的那一角,五官收縮成一團,「哎喲喲,這瘟屍,再抬,恐怕要來抬我了。」

  貴鬍子也感到氣力不足:「歇一下,歇一下。唉,劉醫師也不怎麼的,索性把他再按活一點,走得路,也省得我們抬呵。」

  趙家後生笑得臉上肉一聚:「走得了還要輸什麼氧?不曉得走回去吃飯?」

  梓成老倌現在更感到劉醫生的兩張貓皮可惡,「輸什麼氧?有本事就打針下藥,到人家廠里去,修蒲滾麼?」

  於是眾人都笑得咧嘴,像一齊準備刷牙。

  梓成老倌圍著門板轉了一圈,細細打量那死而復活的人,咕噥著:「賊娘養的,到底是吃多了冤枉的,這身肉還蠻緊扎,蠻咬肩呢。」

  貴鬍子說:「咬肩不礙事,你多抬點,來日他會提紅包來還禮的。」

  梓成老倌冷笑:「還禮?他只會說他命大,雷公都怕了他。」

  大家都覺得梓成老倌言之有理。想想看,一個雷公都莫奈何的傢伙,以後還不把鼻子翹到天上去?還會把眾人放在眼裡?貴鬍子已經一臉苦相了:「世事就是不平呢,想不得,想不得。這雜種那陣子批這個批那個,上台就是三腳,踢得我骨頭不作骨頭響。沒想到如今老子還來侍候他。」

  趙家後生說:「這瘟神好無廉恥,那一年說是排戲,對我妹子動手動腳,我都曉得的。呸,今天老子還來抬它!」

  梓成老倌頸根脹粗了一圈,也記起了自己的傷心事:「我那豬呢?不算數了?彭鄉長都說了不准捉的,但他公報私仇硬要捉……我肏他八輩子祖宗呵!他還要輸什麼氧,老子都沒輸過的,他有什麼資格輸?」

  大家都不失時機地附和:就是就是,沒資格的,沒資格的。

  梓成老倌說到氣憤處,點菸的手哆嗦著,火星紛紛落在懷裡。他把大火星捉回來塞進菸捲,小的就不去理睬了。好在衣上多泥,不會燃起來。

  三伢子看看手錶,說:「十四點十七分了,要走了吧?」奇怪的是,他發現大家沒有動靜。貴鬍子的眼睛都沒打開。趙家後生還在戳老鼠洞。梓成老倌更是裝聾,慢慢地燒著煙,舒緩地一口吞下去,一口吐出來,竟無半點起身的意思。

  呆子化仁從不怎麼言語,只好把路邊的草看了又看,顯示他也有事做。他見大家不想動,最後也坐了下來,但不知什麼時候突然驚嚎一聲,依稀是叫出一個「血」字。大家齊刷刷站起來,圍上前,順著他的指頭看,只見門板上那人的左耳里果然有紅。

  血!確實是流血!這耳朵里怎麼出血了?

  怎麼在這個時候開始出血?

  大家嚇了一跳。梓成老倌本想說:「反正他一條吸血蟲,流一點血有什麼打緊?」但看看旁人緊張的臉色,話一出口卻變成了:快走快走,怕是不行了!

  他們手忙腳亂地抬起了門板。

  這天夜裡,村民們睡得很晚,一直靜候著關於生與死的消息——去機械廠的人都還沒回來,嶺上還沒有松明子和手電筒出現。山鄉的春夜還是很涼,火塘里劈劈啪啪跳著火苗,有的火星扶搖直上黑蒼蒼的屋頂。周圍的老少都被火光映紅了臉面。他們裹著棉襖,抄著袖筒,縮頭縮腦的,看上去比白日裡老了許多。某位有心人見此情景也許會突然覺得:原來人都是在夜裡變老的。

  寨子深處有敲竹筒和鑼鼓的聲音,那是遭雷禍的一家在殺牛敬鬼,祈求親人平安。聲音越來越近,其實是夜越來越靜的緣故。一隻大鳥嘎嘎長嘯,越過屋頂飛入靜夜,老人們尋思半晌,拿不準這是凶兆還是吉兆。

  那個人也許活著。

  那個人也許死了。

  再細聽一陣,有一縷怪異的聲音飄來,初聽以為是貓嚎,細聽才辨出是嬰孩的哭泣——是趙家媳婦落生了吧?

  198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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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初發表於1985年《湖南文學》,後收入小說集《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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