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冒產品
2024-10-04 10:00:53
作者: 韓少功
有一種人家懶外勤,魯少爺就是。他對別人的事可以百倍殷勤,你想省出一分錢他就一定幫你省出兩分錢,你想一天做完的事他就一定給你半天做完,比你親爹親媽還想得周到,一邊周到還一邊吹出興高采烈的口哨,婉轉動聽如百靈鳥。如果你說他吹得好聽,他就周到得更為風風火火,恨不能給你白干,恨不能將褲襠里的尿憋上一天。
碰到陌生人,他情不自禁地甩京腔,一口七歪八斜的塑料京腔其實讓四川人或者江西人覺得更難懂。老婆一聽到他滿口塑料,就知道他要冒傻氣,對家裡的事肯定漫不經心,剛說就忘,心思全在別人那裡。更讓人生氣的是,他對家裡的事管不上這也罷了,掙回來那麼多無用的勞動模範獎狀這也罷了,兒子的事他總得管管吧。他對親兒子從來只有高腔,任何一句好話都要說得惡聲惡氣,嚇得對方像一隻老鼠東躲西藏。他的京腔就不能剩兩句拿到家裡來?
我在前面《懺悔》里說過,一位中學英語老師說他不是讀書的材料。他記得這件事,說老師說得不錯,他學的那點東西早丟光了,沒法教育兒子。妻子只好接過他的職責,承擔孩子的家庭輔導。她自己也只是個初中畢業生,只好偷偷陪著兒子死讀:兒子從小學讀到中學,她手裡的課本也從小學升到了中學,常常插在她的衣袋裡。在街頭與同事推著小車賣鹹菜的時候,一有機會就摸出書讀上一段,碰到帶眼鏡的文化人來光顧,就趕緊問上幾句。她被同事們嘲笑,但一想到兒子可以得到她的輔導,嘲笑算什麼呢?她只是著急三角函數太難,一時還不容易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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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讓兒子很小就開始識字:小,不是小雞的小,而是《小邏輯》的小。紅,不是紅旗的紅,而是《紅與黑》的紅。牛,不是牛羊的牛,而是牛頓的牛和牛津大學的牛……兒子的每一條鼻涕都閃耀著學貫中西的光輝。她後來還送兒子學過鋼琴、國畫、書法、英語、航模、足球、計算機等等,還進過數學和物理的「奧賽班」,有時一天之內在四、五個培訓班之間匆匆跑場,像一隻鴨子被母親趕得連跑帶飛。如果說魯少爺夫婦曾經錯失了讀書的機會,那麼她要在兒子身上把一切書都統統讀回來,要把兒子栽成一棵知識的大樹,要把兒子做成一個知識大衛星發射出去。
這當然需要很多錢,光奧賽班一個小時的講課費就是五張大票子。母親像當年在知青點幹革命一樣,再次想到了賣血這個最簡單的出路。她有的是血,只要能讓兒子成才,她的血可以像大江大河一樣洶湧而出。
她的血終於流出了成果。兒子一舉考入了重點中學的重點班,其神童般的優異成績成了朋友圈子裡的傳聞,成了他們走到哪裡都受到的羨慕。獨眼老木還把他的二公子從香港送回來,央求他們夫婦代為管教——那是後來的事情。
直到這個時候,魯少爺還是很少同兒子說話。很多年以後,他才想起自己實際上是與兒子說過很多話的,想起兒子差不多是他唯一的夢。他很少夢見別人,入夢就常與兒子相對而坐,談雞和狗,談鳥和兔,談養魚和種菜,當然也談兒子最喜歡的軍艦、飛機以及雷射飛彈,談吃了蘋果核以後頭上會不會長蘋果樹以及老和尚不結婚那么小和尚從哪裡來……談得真是開心呵,雙方哈哈大笑。奇怪的是,他在夢中總是看不清兒子的模樣,只能看到一張開開合合的小嘴,只能聽到很像兒子說話的聲音,在一個空蕩蕩的大廳里迴響。他懷疑兒子戴著一個面具,或者總是躲著什麼柱子的後面,像一個罪犯不願意暴露自己的本來面目。他真的有這樣一個兒子麼?他的兒子到底是一個什麼模樣?他為什麼從來就不能在夢中看清那張面孔?
他想起那一次,假日裡下鄉去看望母子二人,走進家門,沒見兒子。妻子說加加不就在村口玩麼,這才讓他記起進村時好像路邊確有幾個小人影,竟然被他錯過了。他回頭找去,找到了村口那幾個娃仔:都是滿臉泥污,說著鄉下土話,掛著鼻涕傻笑,把夾雜著草須的紅薯絲往嘴裡塞。
「恩是徐(你是誰)?恩搞麼里(你做什麼)?」他們一起叫喊。
他的淚水一涌而出。因為這幾個娃仔中有一個是他的兒子,他認不出來,而兒子也不能認出他。
也許就是從那時候失去了夢中兒子的相貌。
加加現在不說「恩是徐」了,說城裡人的話了,甚至完全忘記了鄉下的日子。但父親永遠也忘不了,每每想到這裡,就有一陣刺心的痛,忍不住要省下一頓中飯或一頓晚飯,給兒子再省下兩塊錢。他要用這些錢給兒子買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以及世界上一切好的東西,要補償兒子已經忘記了而且父親永遠不會忘記也永遠不會告訴兒子的那一段童年。人家有阿迪達斯,他兒子也必須有,人家有花花公子、佐丹奴、皮爾卡丹、聖羅蘭,他兒子也必須有。他買不起那些名牌,只能買名牌的假冒產品,特別是買假冒但不一定太低劣的產品。話說得更坦白一點,他其實要的就是假冒貨,這樣可以少花些錢,可以花得起錢,卻能使他的加加看起來一樣也不缺,一樣也不落人後,完全享受了現代生活。
換句話說,如果沒有那些親愛的假冒貨,像他魯少爺這樣手頭緊巴的父親,就得在兒子面前愧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一身寒酸倍受同學們取笑——他還算得上個父親嗎?
他最反感電視台里關於「打假」的新聞,最反感大人物們在鏡頭裡慷慨激昂的「打假」動員,那無異於有錢人吃完了肉也不給無錢人留一口湯。你們這些臭王八蛋有屁沒地方放麼!他衝著鄰居家的屏幕咬牙切齒怒不可遏。
好在他常去光顧的幾個貨攤並沒有被打掉,只要風聲一過,又紛紛冒了出來。更奇怪的是,只要電視裡報導了哪裡有假冒產品工廠,哪裡有假冒產品批銷,這些攤子上很快就會出現電視裡面曝光的東西。好像電視裡的警告剛好是他們的嚮導,電視裡的曝光剛好是他們的進貨指南,一跟一個準。他們百折不撓,赴湯蹈火,惦記著很多窮人對體面的需求,一心在全社會製造服裝外形的平等化——如果不可能有實質平等的話;一心要實現服裝技術享受的大眾化——如果不可能真正那麼大眾化的話。在一個據說是平等化和大眾化的時代,服裝沒有理由不首先實現這一點——即便止於遠觀的效果。
名牌GG充滿著傳媒之時,他們是名牌產家和上層消費者的大敵,卻是魯少爺這一類顧客最貼心和最知心的人,是他們最為感激的尊嚴提供者。當然,這並不妨礙他們在公共場合也跟著別人怒斥假冒,似乎生著很大的氣,似乎他們已經穿上了正宗名牌,或者說他們是一心要買正宗名牌的,只是沒買上,在商家那裡受騙上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