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2024-10-04 10:00:44
作者: 韓少功
小雁去M城出席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由一個學術機構主辦,大概是出於粗心或者經費有限,沒有配備同聲翻譯,只有少數細心的發言者事前散發了提要譯文,幾張剛出自複印機的紙,還微微發燙。從世界各地飛來的學者們依次說起了英語、法語、西班牙語,一位以色列青年明明能說法語但也要說希伯萊語,據說是為了保護文化和語言的多元性。沒有人能聽懂這麼多語言,但都保持著聽的姿態,對進出過多或者呼呼入睡的人甚至眼露驚疑,不容自己聽的姿態被攪擾。
會議就是這麼開著,就這麼開著和開著。如果你能聽懂發言中個別關鍵詞,就算是能把大概內容和眼下的發言進程猜出一、兩分,就算是有了重大收穫。有意思的是,主辦者沒有錢安排同聲翻譯,卻有錢準備了上等葡萄酒和好幾種飲料,讓大家在休息時間大喝特喝;主辦者沒有安排翻譯時間,卻給會後的雞尾酒會安排了冗長的幾個鐘頭,還給一個滿頭白髮的大人物安排了漫長的會前致辭,恭敬地請他胡說了一通什麼航海、銀行與交響樂的關係,還有非洲人民的苦難。他是個銀行家吧?是這次會議的贊助者吧?當時小雁好幾次看表,為會議主辦者著急。
小雁不止一次地參加過這種國際會議,對認真而熱情的語言不通、答非所問、話題雜亂、廢話連篇等已有準備,對耳朵閒置而笑容上陣的學術交流已有準備。她照例是用一臉肌肉來開會的。她喜歡M城。喜歡這個城市每一個毛孔都在流淌著浪漫和優雅,喜歡這裡明亮的陽光和磚石上水漬的氣味,喜歡地鐵里流浪漢低沉的大提琴聲,喜歡小咖啡館裡桔黃色的溫柔,還喜歡轟隆隆的火車駛過高架橋去了一個神秘的方向,一個指向夕陽和教堂尖頂的方向。她在這個城市散步就像在一首十四行詩里夢遊,每一步都撥動了豎琴,都留下了星光,叩醒了一個沉睡的傳說,關於王子,關於地中海,關於那個在廣場中旋舞的西班牙少女——如此熱烈而動人,她懷疑自己已經是同性戀,已經深深愛上了那個少女,忍不住就要去追求那個小美人。她不敢想像一個沒有M城的世界,那是多麼乏味,多麼令人遺憾。但她害怕這個城市很多角落裡的學術,準確地說,是害怕學者們慢性理論炎在會議上的急性發作。M城網羅了多少人才和知識呵,建立了多少大學和學術機構呵,但上天並不能像烤麵包片一樣來增加人類智慧,於是M城像世界上所有的城市一樣,也在一股勁地生產著智慧的外形,生產各種文化規程和文化形態,把這種生產進行得轟轟烈烈浩浩蕩蕩。很多研討會都是這樣進行的:交流的熱心人湊到了一起,語種各異就像來趕一場文化大集,有身份介紹和名片交換,有熱烈鼓掌也有冷麵沉思,有俏皮話也有外文引注,有錄音記錄也有記者採訪,有私下請教也有歡樂聚餐……凡是交流的一切外形都有了,哪怕一個最無聊的小事也做得精緻無比了,交流就宣布大功告成。只是很多交流家一直忘記在會議主題方面說出一句確有內容的話,哪怕是一句愚蠢的話。
很多精英也就是在這種文化大集裡產生的:學位論文是他們的身份證明而不代表他們的興趣,滿房藏書是他們必要的背景而從不通向他們的感情衝動。他們好談文化,準確地說只是好談關於文化的知識,更準確地說是好談關於知識的消息,與其說是知識分子,毋寧說更像是一些「知道分子」。他們見多識廣,不一定博聞強記但至少能說會道,具有熟練的標籤辨認技能,知識上的七流八派像開了個中藥鋪,你要哪一味就給你抓哪一味。他們的知識有時深奧得沒有一個詞可以讓同行聽懂,有時則通俗得可以讓任何行外人參與消費,包括名人的逸事,大師的掌故,詩人的情婦是誰,畫家的遺作售價多少,不一而足。他們的文化交流還包括音樂家的手稿展出、小說家的母語朗誦、油畫家舊居的奇花異草,哲學家的油畫收藏,科學家的鋼琴客串。在做這一類事情的時候,他們更熱衷於在該用耳朵的地方用眼睛(不聽音樂看手稿),在該用眼睛的地方用耳朵(不讀小說聽母語朗誦),在該用眼睛的地方用鼻子(不看油畫而嗅舊居的花草),在該用腦子的地方偏偏不用腦子(看哲學家的油畫和聽科學家的鋼琴)——就像小雁並不需要帶著腦子,只需帶著一臉微笑來開會就行,似乎這裡不是會議廳而是照相館。
於是,他們就更熱鬧也更忙碌,使文化更接近他們的理解力,什麼時候都能一交流就「懂」。
他們是一些什麼都能談的知識留聲機,使一切文化都受到了龐愛也變得輕飄飄的失重。他們最內在的激情其實只是交際。不僅學術會議是交際,看畫展,聽歌劇,用午餐,打撞球,環保遊行,海邊釣魚,政治集會……一切都是交際,是終於找到了畫展這一類藉口的愜意交際。他們是一群天才的交際家,習慣於在陌生的地方與陌生人交往,從服飾到儀態,從修辭到手勢,從沉默的時間控制到對視的距離控制,交際技術無不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無不給人心曠神怡的感覺,足以讓小雁這樣的大土鱉一開始總是對自己的笨拙和拘謹羞愧萬分——連握手的技巧都得從頭學起哩。他們的交際甚至可以從公共場所擴展到了家庭內部,「親愛的」、「我愛你」以及「甜心」「寶貝」一類客套每日必備,是動不動就跳上舌尖的習語,在親人之間潤滑出溫馨和甜蜜,曾讓眾多下層粗人一聽就肉麻但眼下卻奉之為文明規範,心懷感動地爭相效法。毫無疑問,他們以交際培植和表達情感,有時也仿造和替代情感。正像M城創造了輝煌的文明,但也用捐贈仿造和替代慈善,用政黨仿造和替代政治,用流派仿造和替代藝術,一句話,用外形仿造和替代內涵。
小雁曾經想起她老師傑姆遜先生說過的一句話:M城是一大堆能指,一大堆到處滑動的隱喻。
她匆匆告別了M城,在機場候機室里遇到一群中國民航的空姐,一群突然冒出來的黃膚黑髮,親切之感襲上心頭。奇怪的是,她覺得有點什麼不對勁,但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好一陣,才發現問題就是那群姑娘的目光:天啦,差不多個個眼露凶光。小雁找不到更準確的詞來描述它。確實是凶光。
她們是多麼年輕漂亮的一群,裸露的小腿光潔動人,紅唇朵朵鮮明而小巧,頸後隱約可見的茸毛有初春和早晨的感覺,可能還散發出母親的乳香,但她們的眼光透出了隱隱的生硬、冷漠、提防、疑拒甚至兇狠……是菜市場裡爭吵時的目光,是公共汽車上爭座時的目光,是見到流氓和強盜時的目光——可她小雁並不是流氓和強盜。
她抱住雙臂渾身顫抖了一下。
她看見三位中國空姐在小店裡湊在一起看唇膏,大概是剛才買的。忍不住想去給她們提供購物建議,提供外語服務,但不知為什麼總覺得自己會遭到敵意的冷淡——雖然事情並不一定就是那樣。她不敢靠上前,怕聽到她們說話,尤其怕聽到冷不防的一句:「你丫的傻B呵……」
雖然事情不一定就是如此。
她知道自己很久沒有看到過她們這種目光了,才覺得分外扎眼。她甚至懷疑自己已經在M城嬌慣了,被M城女人們的溫柔之態嬌慣了,已經失去了面對這些同胞的勇氣。她想起昨天晚上與大頭通過的一次電話,當時對方用家鄉話抱怨:「媽媽的,你這個鱉什麼時候回來呢?汽車已經壞了,老子又聽不懂車行老闆的話……」她當時被話筒里的粗魯嚇一大跳。儘管她知道大頭的粗魯是家常便飯,粗魯是對方表示親密和親近的方式,但還是嚇一大跳。她半天沒有吭聲,努力鎮定自己,想一想,再想一想,這才意識到對方是誰:是她丈夫,一個與她具有法律關係的人,一個將與她相伴到老的人——她即將回到這個滿嘴粗話的男人那裡去。
她知道自己已經發生了變化:M城已經偷偷地進入了她的身體——無論她怎樣感覺到自己與這座城市相距遙遠。
她到衛生間洗了一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