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
2024-10-04 09:52:40
作者: (葡)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當我寫完了什麼,自己總是驚異。驚異而且沮喪。我對完美的欲望,一直妨礙我寫完任何東西,甚至妨礙我開始寫作。但是,我忘記了這一點,我正在開始。
我收穫的東西,不是應用意志而是來一次意志屈服的產品。我所以開始,是因為沒有力量去思考;我所以完成,是因為沒有恰好能夠放棄寫作的心情。這本書代表著我的怯懦。
我經常像這樣打斷自己的思考,插入一段風景描寫,以其亦真亦幻的方式,適配自己印象中的總體構思,究其原因,無非風景是一扇門,通過這扇門我可以逃離自己創造乏力的知識。在與自己交談從而造就了這本書的過程中,我經常感到一種突然的需要,想談談別的一些什麼,於是我談到在似乎潮濕的閃閃屋頂之上或高高大樹之上陽光的盤旋,就像我眼下寫的,是如此明顯的信手拈來,輕輕地飛旋於一座城市的山側,演練它們靜靜陷落的可能;或者談到招貼一張疊一張地布滿高高房屋的牆頭,那些房屋開設供人交談的窗口,那裡的落日餘輝使未乾的膠水變得金黃。
如果我不能設法寫得更好,為什麼還要寫作?但是,如果我沒寫出我正在設法寫的東西,我會成為什麼?是不是會比我自己墮落的標準更加低下得多?
因為我力圖創造,所以在我自己的志向里,我是一個下等人。我害怕沉寂,就像有些人害怕獨自走進一間黑屋子。我像這樣的一些人,他們把勳章看得比獲取勳章的努力更有價值,在制服的金色須帶上看出光榮。
對於我來說,寫作是對自己的輕賤,但我無法停止寫作。寫作像一種我憎惡然而一直戒不掉的毒品,一種我看不起然而一直賴以為生的惡習。有一些毒藥是必要的,有一些非常輕微的毒藥組成了靈魂的配方,諸多草藥在殘破之夢的角落裡熬炙,黑色的罌粟在靠近墳墓的地方才能找到[……]長葉的卑污之樹,在地獄裡靈魂之河喧譁的兩岸搖動它們的枝幹。
是的,寫作是失去我自己,但所有的人都會失落,因為生活中所有的事物都在失落。不過,不像河流進入河口是為了未知的誕生,我在失落自己的過程中沒有感到喜悅,只是感到自己像被高高的海浪拋入沙灘上的淺池,淺池裡的水被沙子吸乾,再也不會回到大海。